亲爱的太太

作者: 郁小简

“亲爱的太太”人到中年,计划从婚姻中出走,她要重新学习:学习如何进入这个世界,如何识人辨物,如何建立新的情感纽带,但迫在眉睫的是——她得为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做出判断。

戚靓一个月前从城里搬到郊区。小区外有一大片湖,远山相依,山清水秀,有点世外桃源的味。小区是个老小区,开发商建了很多小户型房子,供城市人度假小住。房子早卖出去了,只是入住率低,大多空置着,这些年旅游热,小区里一楼带花园的小户型房子紧俏起来,很多做了民宿。戚靓租了一间,长租,付了一年租金,从城里直接搬了过来。

犹豫了很多年,突然不想将就了。戚靓先去问美国的女儿,试探的口吻,等待回复时心快要跳出来了。没想到女儿比她爽快,只问了一句:妈妈你想好了?戚靓说想好了,她还想说些理由,可女儿不给她时间解释。

你们决定就好,妈妈,你的生活你自己做主。

去了美国这么多年,女儿已经西化了,她的开明让戚靓放下心来,又隐隐失落,说不出女儿的态度有哪不对。女儿和戚靓之间总是少了点母女间的亲昵,她好像更关注自己。她在美国读书工作,结婚生子,除了读书那几年倚仗家里,其余都靠自己,确实没有精力关注太多。离家这么远,她能把自己照顾好已经不错了。戚靓劝自己,后面就该为自己活了,怎么活呢?还没想好,就想先把婚离了。

前十几年吵架总把离婚挂嘴边,后来懒得吵了,渐渐地话也懒得说了。女儿在国外定居后,戚靓就搬到了女儿房间,冷冰冰地过日子。这两年戚靓心口老是堵得慌,家里的气压太低了,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没想到他怎么也不肯离,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不是一个正常人。

一把年纪了,发什么神经!他冲她喊,嗓音和年轻时没有区别,震得她耳膜嗡嗡响。

现在的戚靓很冷静,也很冷漠,她只是通知他,连商量都没有,更别说跟他争吵了。她只在乎孩子的态度,既然女儿那没问题,其他都不是问题了。

谈不拢,只能起诉了。找了律师,一万八的律师费,她心疼,可是没办法,协议不成只能走法院。一堆人冒出来劝她,真情假意的,八卦看戏的,戚靓懒得理,能拉黑的都拉黑了,无非是些所谓的亲戚朋友,扎堆出来看热闹。家庭群里女儿就说了一句,不管你们离还是不离,你们都是我的爸爸妈妈。女儿沉下去,再不吭声。戚靓跟他说,我俩的事别牵涉孩子,离婚而已,何苦闹得天下皆知。根本讲不通,还得通过法院。法院调解了一次,调解员的语气好像她是个使小性不懂事的小女人,话里有嗔怪。

都退休享福了,几十年的夫妻也不为啥,孩子又这么出息,多好的日子啊!

就是日子好过了闲的。他在一旁插嘴,恨恨的。一把年纪也不嫌丢人!

戚靓不生气,问调解员:

来离婚的我们年龄最大吗?

那倒不是,还有七十多八十多也要离的。

那我们还年轻。

是啊,退休了才是真正享受生活的时候,再好好想想吧,别冲动。

离不了,孩子爸说,现在法律保护婚姻,我不离就离不了。

离,必须离,就是他爸妈从地底下爬出来这婚也得离!

戚靓喊了出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话过,这么狠的话喊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心头那口气一下就顺了。

戚靓也想过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这两年明显感觉老了,女人一过五十,真是断崖式的老去。先是白发,起初冒出几根,夹杂在茂密的黑发里并不当回事,没过几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发生的,头顶发根处冒出大片雪白,来势汹汹,攻城略地,镜子里,照片上触目惊心。不得不开始染发。睡梦越来越轻,有时很难入眠,勉强睡着,一晚上醒七八次。浅睡多梦熬夜,皮肤越发晦暗,镜子里一张蜡黄的脸,越发明显的法令纹,让她深刻领会了什么叫“黄脸婆”。睡不好觉,疲惫又憔悴,有时候眼睛酸累得睁不开,感觉脸上的皮肤流沙般地往下懈,可就是睡不了。什么方法都试过,换床垫换枕头,听安抚音乐,买辅助药物,香薰精油,眼罩耳塞,一概无用。只要一到晚上,戚靓脑子里沉渣翻涌,不死不休,死命地拽着她的睡眠,啃噬着,一寸寸肌肤,一寸寸血肉和灵魂,一寸一寸,折磨着她。

朋友说你这是更年期综合征吧?吃点中药调理调理吧。戚靓不以为然,面对朋友的关心她无从说起,不是所有委屈都能拿出来说的。

去年他也退了,成天在家,一个屋檐下戚靓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白天如果他在家,戚靓会故意躲出去打一场麻将;如果起床后看他出门了,心里就会莫名轻松。他几乎每天都在外钓鱼聚会吃饭。他同学多朋友多,男男女女热热闹闹,有时候听到他微信群里外放的声音,女的娇滴滴地叫着哥,说等半天了,来了要罚酒三杯。男的嚷道,今天喝酒给你配了美女,再不来就没收了。他乐呵呵地出门,半夜回家,丁零哐啷开门,咳嗽,吐痰,洗漱,开门声,关门声,折腾许久。戚靓就在床上静静听着,等黑夜把所有的噪音收去,回归死一样的寂静,她脑海里的声音生长出来,带着长长的触角。

其实是不愿意回忆的,一直在逃避,有那么十几年她躲得很成功,一心扑在女儿身上。把女儿培养上了重点高中,又培养到了美国,满心想着女儿学成回国,可女儿却留在了美国。刚开始戚靓很错愕,不相信女儿会舍得离开她,出国前那样依赖母亲,才短短几年,女儿就变了。爱情比母亲重要。视频里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孩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她遵从女儿吩咐,和她爸满脸堆笑出现在镜头里,听女儿给他们翻译。女儿的声音里揉着蜜,俩人爽朗的笑声不时从视频里送过来,让戚靓也感受到了快乐。算了,孩大不由娘,她管不到,也管不了。女儿结婚生孩子她也没过去,不是不想去,是签不下证。如此几次,戚靓也死了去美国的心。女儿说等宝宝大点我们就回去,挨过三年疫情,女儿定了年底回来,不知道那时候离婚手续办下来了吗?

搬到郊外,除了等法院的二审通知也没什么可做了。她一周去趟镇上,一个人生活很简单,对食物的需求也变小了,人在老去,胃口也在缩小,再说还有网购。女儿一周给她打次视频,一两个朋友偶尔微信联系,他开始示好,微信里嘘寒问暖,几次提出要过来,被她坚决回绝了。这么远,还是有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说她更年期发神经,又说她得了抑郁症,更离谱的是说戚靓被外面男人骗了,这才急着要离婚分家产,言下之意就差说她拿钱讨好小白脸了。这么荒诞的话,也有人信。戚靓自然知道这些话的源头,心头起了点波澜,好在一会就平静了,更坚定了离婚的念头。心中不屑,有多少家产呢,她从来没想过家产的事,一人一半也好,不给她也行,她开销不大,有退休金,也有些积蓄,房产总归是留给女儿。可相劝的朋友说,那不见得,真要离了你不找,男人能不再找吗?到时家产还不定是谁的呢。这句话戚靓听进去了,那就分三份吧,三个人一人一份,他想找谁就找谁去。

他俩是一个村的。戚靓上面两个哥哥,养到十几岁竟都生病没了,可怜父母眼睛都快哭瞎了,后来又生了戚靓,虽然农村苦,也是宝贝一样捧在手心养的。读初中时戚靓父亲没了,书读不下去了,母亲岁数也大了,母女俩过得艰难。戚靓高挑纤瘦,眉眼清秀,阳光下皮肤白得耀眼,谁都爱看几眼。她性格文静,有种林黛玉般的忧郁灵秀气。一点都不像农村人,倒像个娇滴滴的城里小姐。村里人这么说她。即便父亲离去,母亲也不舍得让她下地干活,求人找了份工作,在乡里幼儿园做代课老师。他比她大几岁,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独生子,父亲是个干部,拿国家工资。他个子不高,长相平平,可嘴巴甜,浑身透出一股精明劲,用现在的话说很会来事。他追求戚靓,一封封的情书送到幼儿园,下班等在门口接她。她不理,他就耐心地骑车跟着,第二天一大早在村口等着,跟在后面送她去学校。风雨无阻,护花使者做了两个月,戚靓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他托人上门说亲,母亲说是个好人家,孩子也实诚,从小看着长大的,不用远嫁妈妈也放心。戚靓只是害羞,分不清是不是爱情,稀里糊涂地答应了。那时候的婚姻大概都是稀里糊涂的,总是听父母的多。

20岁那年她就跟他去了魔都。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不能做井底之蛙,咱们去上海滩闯一闯吧。她取笑他,你是要做上海滩的许文强呢还是做丁力呢?花花世界遇上个冯程程咋办?他的名字里刚好有个强字,她歪着头俏皮地看着他,捉弄的眼神在发光。他被逗笑了,一把搂过她,在她耳边喃喃道,我要做上海滩的许文强,但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只爱你一个。戚靓耳朵里熏得痒痒的,心也被他的话熏醉了,酥酥的,整个身子软在了他怀里,在他温柔又霸道的柔情里融成了一汪春水。

自那以后她就叫他强哥,到了上海后,大家都叫他阿强,后来也都叫他强哥。他先在亲戚工地上帮忙,半学徒半上班,他是个聪明人,学啥会啥,有眼力见会来事,熬了几年,开始带班,做上了小工头。到了魔都几年戚靓脸皮还是薄,在服装店打工,一和人说话脸就红,若不是身材好模样好,工作都保不住。慢慢他开始挣钱了,那时候的钱真是好挣,他胆子大,头脑活,雄心勃勃要在上海挣大钱。他说,亲爱的太太,我一定会挣很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不做被人瞧不起的乡下人,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上海人。他让她在家做专职太太,那时候还租住在一家弄堂的阁楼上,日子过得清苦,可心里真是甜。他一步步做到了,事业越做越大,先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把戚靓母亲接了过去,又在上海买房,他们有过几年很甜蜜的日子,那时候他对她是真的好。

戚靓怀孕也由他规划。起先他说条件不成熟,还未在上海站稳脚跟,咱们的孩子生下来要做上海人的,不能把他生下来吃苦。就这样,戚靓打掉了两个孩子。那时候什么都听他的,他温柔的话里全是不容辩驳的主张。等再次怀孕已是30岁了,他们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宽敞的新房里他红光满面地宣布,可以迎接我们的宝宝了。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流产的问题,戚靓怀孕一个多月就见了红,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嘱咐她回家一定要卧床保胎。她孕吐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脸色蜡黄,人瘦成纸片,为了肚子里宝宝的营养,她吃了吐吐了吃,人躺在床上不敢多动,担心焦虑,总在哭。起先他一有时间就回家陪她,哄着她照顾她,后来找了个阿姨照顾她,慢慢地他回家越来越晚,有时候也不回家过夜了,说喝酒应酬打牌,太晚了就不回家吵你睡觉了。

等到怀孕七个月,医生确定胎坐稳了,戚靓才敢出门活动。他不回家已成常事,他安抚她,男人在外打拼不容易,亲爱的太太,我都是为了你和宝宝。戚靓信他,心疼他,劝他少喝酒少熬夜,挣钱也要顾着身体。他紧紧地搂着她,抚摸亲吻,两人的身体烫得像在火上烤着,最终他还是按捺住了,摸着她的肚子说,等宝宝出来,我好好疼你。戚靓脸红了,她还像少女一般娇羞。

他给工地采购的时候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单干依然自己采购。一沓沓的票据,刚开始戚靓也帮他整理,清算,后来专心保胎就没管了。这天戚靓闲着无聊,推开书房,忘记怎么发现的那几张票据,时间久了记忆模糊,又或者自动屏蔽了一些记忆。票据上有购买家具电器,还有煤气灶、高压锅炒菜锅,以及笼统标注的日用品。她很好奇,他买这些东西干吗,这像是一个家的配置,是给工人买的吗?但她知道,工人都住在工地的集体宿舍,用不了这些东西。心中生了疑,细细梳理,他一周回家的日子不过两三天,有时候晚上打电话给他,他总说在喝酒在唱歌,要么在打牌,匆匆挂了,电话里却很安静。女人的直觉开始苏醒,她终于意识到了反常。他并不解释,说她瞎疑心,男人在外打拼,你在家只管做你的享福太太就好了。他嗓门很大,眼神却躲躲闪闪。

戚靓无法入睡,肚子越来越大,不只撑着她的肚子,撑着她的胃,还堵着她的心。她不能平躺,一躺下就喘不过气来,只能把被子放在身后靠着,半躺着睡。肚子里的宝宝越来越调皮,一会儿伸手一会儿踢脚,她的肚皮像会跳舞,神奇有趣,让她欢欣之余无法好好入睡,现在又把心事挤进本来空间狭窄的肚子里,心口更是憋得慌,彻底丢了睡眠。

凌晨两点,戚靓的肚子疼痛起来,他还没回家,电话一直没人接。羊水破了,戚靓在一阵紧一阵的疼痛里,湿答答地被阿姨拖到大门口,等120过来拉她去医院。

他在第二天上午出现,冲过来抱住她,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太太,你辛苦了。他迫不及待地和戚靓母亲报喜,和所有的亲戚朋友报喜,他的欢喜像是真的。他一心想要个儿子,托人在医院做了B超,不知是信息出错,还是他误会了医生的话,笃定以为戚靓怀的儿子。女儿早产,瘦瘦小小,惹人怜爱,医生说像爸爸的女孩以后好福气,他抱在怀里,眼泪就出来了,没看出半点失望和嫌弃。戚靓想他心里也愧对女儿的吧。

有根刺扎在戚靓心上拔不出来,但她没有为难他。女儿早产,许是受到了惊吓,日夜啼哭,必须抱在怀里才能安睡。戚靓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顾不上别的,他们还是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直到现在。

今年中秋和十一巧逢,双节长假,小区里热闹起来。城市的人回来探亲度假,民宿也爆满,疫情之后,旅游开始恢复。戚靓去小区外的湖边散步,平时幽静的湖畔挤满了人声,嘈杂如集市。她踅回家,在院子里喝茶。十月阳光温和,秋风里桂香幽幽,真是惬意。她爱待在院子里,摆弄几盆小花,看书、喝茶、发呆,明亮的阳光笼着她,松弛又快乐。家庭群里女儿发了节日问候,说过了圣诞节就回来,已经准备订机票了。这是个好消息,戚靓立刻去手机里翻日历,已经迫不及待了。母女俩在群里说话,他却没吭声,只发了张饭店吃饭的图,一桌子的菜一桌子的酒,喝得正欢呢,没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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