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如荼
作者: 牛利利80后包村干部齐岩犯了难:去蜂农老姚家入户,问题没解决,又添了新麻烦;省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偏又碰见林业工人生火取暖,落他一人在山沟待到半夜,还做了检讨……县里调整干部,他想抓住这个机会离开村子,最终却也落了空。乡镇工作是如老书记写的那幅书法“如火如荼”,还是“一团乱麻”?
一
四处是蜜蜂,吵得世界都漂了起来。老姚站栎树下,高举竹竿。竿头悬纱笼,无数蜂往里钻,远望如正在破碎的黑色旗帜。远处有一顶旧帐篷。河滩平整的地方都摆上了蜂箱。老姚收完蜂,走到车跟前,摘下面罩:“领导,有空来村上耍?”说着,手伸进车窗,夹烟的手晃晃。齐岩犹豫下,接过烟,说:“去你家入户,摸摸情况。”老姚“嘿嘿”笑了,说:“摸什么?月月摸,天天摸,农民的尻蛋子都摸破了。”他也笑,下了车。
热风扑面,带着黄蒿的臭味。齐岩帮老姚拉开防蜂服的拉链,说:“你才五十出头,头全白了。”“活着不容易。”老姚弹飞烟头,说。“你是太贪心。”齐岩拿话点他。老姚擦擦汗,冷冷说:“一大家子全靠我一人。明强林校毕业,嫌打工苦,一天到晚胡逛。大儿和你同岁,几年不着家。明霞嫁到外地,去年离婚,抱着两个娃回来了。爸妈都八十了,要我养活。嘿,我不老,谁老?”齐岩备好了话,到嘴边,又讲不出。老姚走到路边,提起不锈钢摇蜜机,扛肩上。他让老姚把摇蜜机放他车上。老姚摆摆手,径直上了坡。他跟在后边,听见河水声渐渐远去。
一辆桑塔纳停下。车窗摇下来,冯春来探出脑袋:“小齐又入户?你工作开展得扎实呀。没开车?”“停河滩了,走两步。”他笑着说,又问冯春来去干什么。“给村民体检嘛。”冯春来又对老姚喊话,“老姚,你妈高血压的药不能随便停,高压快两百了!”老姚“嗯”了声,脚步不停。
齐岩和老姚上了桥,走过方神庙。庙门口龙旗猎猎作响。靠墙停着辆架子车,地上扔着空啤酒瓶。车上躺着老光棍水雄。“老水叔,闲着呢。”他打招呼。“闲不闲,关你屁事!”水雄翻起身,逼视两人。“有人惹你了?”他压住火,问。水雄手叉腰,油光的脑袋一扬,说:“就是惹我了。玉米前年一斤一块四,去年跌成一块二。玉米价格降了,你们干部的工资为什么不降?”老姚单手提着摇蜜机,一手拉住齐岩,走开了。水雄跟在后头,高声浪骂:“偷我东西的,迟早吐黑血死,别怪今日没提醒!”
到了姚家,齐岩擦着额头的汗,气咻咻地说:“水雄嘴上不积德。”“他没后,积德没处用。”老姚说着,把摇蜜机放台阶上,把防蜂服叠整齐,又跑进厨房,取出搪瓷脸盆。齐岩洗了把脸,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老姚母亲拄着拐杖,走出西房门,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问:“不摇蜜了?”“明天摇。”老姚把盆里的水浇在靠墙根的梨树下。老太太又说:“厨房有馍,你去吃。”老姚挥挥手,说:“别管我,你回房睡去。”老太太愣了愣,自言自语:“哎,老了,听不清,不知你说的啥。”西房传出电视声、小孩吵闹声和苍老的咳喘声。
房间乱极了。里墙摆着张木桌,红漆斑驳,上边堆着瓶瓶罐罐。白色大塑料桶共六个,排两列,里头是蜂蜜。几只蜂正绕着桶飞。靠墙高摞着十几袋一百斤装的大袋白糖。火塘灭着,墙熏得漆黑。老姚取了小凳子,放火塘前,又倒了茶,递给齐岩。老姚端着搪瓷缸,先喝了一气。齐岩拧头看向院落。院子扫得干净,水泥地面反着光,像一汪水。老姚说:“我惹了水雄。”“那他跟我抬杠?”齐岩接着说,“自打我当了这个村的包村干部,够照顾他了吧?去年我从县上给他要了卫生厕所的指标,他是一分钱没花。前年,他种了猪苓,卖不出去,跑来向我倒苦水。我跑到文峰的药材市场,帮他联系了收药材的老板。”“你还年轻。”老姚嘲弄地说。
门外传来“笃笃”声,老姚母亲拄着拐走进房门。她动作缓慢,在明暗交界处,如皮影一般。枯瘦的、满是瘢痕的手伸到齐岩鼻子前。“小伙子,拿上。这是好烟。我知道你是领导。”她讨好地说。他忙推辞。“说什么?我耳背,听不清。”她说着,转出房门。
老姚取出一瓶酒。齐岩忙摆手。老姚拆开酒盒,作势要打开。他说:“我要开车的。”“找人送你回去。”“今天上班,我一身酒气回去,领导怎么看?”他有责怪的意思。老姚放下酒瓶。他此行的目的是收拾老姚,可不知如何起头。最近村民对老姚反映不少:有说老姚砍了旁人的杜仲树的,儿子霸道横行的,还有说他偷挖河沙的。前天,乡上黄书记领着人大的领导去参观羊肚菌养殖合作社。一行领导刚出大棚,一个村民正骑摩托路过,见有领导在,便告了老姚一状。事后,黄书记喊他去办公室,黑着脸,说:小齐,你是包村干部,要多下村走访入户,了解老百姓急难愁盼的实际问题;如今村民跑我跟前告状,是不是意味着你的失职?这几天你去跟姓姚的好好谈谈,硬碰硬;你一定让他收敛,别惦记着当村霸,不然没好果子吃。他说,好的,书记。他不想和老姚硬碰硬,希望最好能像高手过招那样,点到为止。
老姚的外孙女从西房跑出。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扎着马尾,站在院子里,望着齐岩,笑了。齐岩向小女孩招手。姚明霞抱着小儿子出来,喊:“梅梅,别跑,外边有狗。”女儿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咯咯笑着,跑出了大门。姚明霞向齐岩打了招呼,出门寻女儿去了。老姚坐火塘前,慢悠悠地说:“有大人物去乡上。”“你怎么啥都知道。”齐岩有点意外。老姚说:“今早我去给我妈买药,路过乡政府,见黄书记带头扫路。嘿,堂堂书记,衣上全是土。如今,乡上领导是不值钱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去迎接?”“我躲都来不及,嫌烦。”“活着就是个烦。”老姚给齐岩添茶。姚明强走了进来。姚明强瘦高个儿,穿着缀满闪光片的T恤,脚踩凉鞋,见了齐岩,也不打招呼。姚明强提起地上的酒瓶。“干啥去?”老姚喝问。“找老鹰去耍。”姚明强攥着酒瓶脖子,跑出大门。
“那个老鹰也是怪人,”齐岩决定从姚明强入手,切入主题,“一院老宅不住,躲林子里,鬼一样。他在林子里的住处我去过。一间彩钢房,不通电,靠太阳能板给手机、台灯充电。明强年龄小,贪玩,辨不了是非。你让他少和老鹰混。”老姚仍笑,眼神却冷硬,皱着眉,半天才说:“他爱跟谁混就跟谁混,当老子的也管不了。”
两人都沉默着。天忽然阴了,起了风。老姚抽出根烟,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又放鼻子下闻,说:“我清楚你为啥来。有条死狗去找黄书记,你就来了。”“有人说你砍了旁人的杜仲树,还说……”“放他娘的屁!”老姚火了,从灰烬中抽出火筷子,敲着地面,高声说,“他说是他的杜仲,你们就信?人人都有一张嘴,偏他有理?今年杜仲价高,一斤四块。有钱大家一起赚,各凭本事。我勤劳,卖得多,有人眼红。笑人无、恨人有的东西!就连老光棍水雄都眼红,说我卖的是他家的杜仲,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黄书记不了解。小齐,你当包村干部多少年,也信这些?”
两人对视着。老姚拄着火筷子,眼露凶光。不过一个回合,齐岩便觉落了下风。他肚里有火蹿起,太阳穴上的血管跳跃着。他想,硬碰硬又如何?得让老姚收敛,这是主要目的。“你先不急着生气。一件件一桩桩,我们还得接着说。”他说。“来来来,一件件说,看够给我判几年?去他妈的!反正我压力大,不如坐牢,起码还管三顿饭。”老姚扔下火筷子,双臂张开,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他“哈”了一声,扭过头,看向院子。老姚母亲站在檐下,弓着腰,望向上房。西房里静悄悄的,电视声、小孩吵闹声都不见了。墙根跑过一只花鼠。花鼠爬上墙头,坐在一株摇晃的瓦楞草下。
他正要同老姚死磕,电话响了。他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出门。院子里,老姚母亲说:“厨房里有馍,你是客人,吃上一口。”他大声说:“姨,我吃过午饭了。”
出了院门,齐岩回过去电话。电话里霍燕燕告诉他,她妈明天到县城,她妈来一趟不容易,他最好能作陪。他口上应承,说,正在忙,完了细说。他心情不好,怕霍燕燕听出来,误以为不乐意接待她妈。事实上,他的确不喜欢她妈妈。
齐岩走进村民广场旁的凉亭里。黑色的鸟落在枯死的树上,凄凉地叫着。凉风吹来,他感到烦闷。水雄拉着空架子车正路过。水雄酒醒了,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快步走过。很快,白雨落下,雨幕横绝四周。
雨中出现一个人影,是皮老师。皮老师五十多了,当过几年村小的民办教师,后来一直务农。皮老师走进凉亭,拍拍裤腿上的泥点子,说:“你真是好兴致,一人在这看雨。”“皮老师忙啥去了?”他问。皮老师取过背篓,让他瞧:“上山挖药去了。收获不大,挖了几根黄芪、两块天麻。”皮老师的脚伸到台阶上,蹭掉鞋底的泥,点上烟,仰头看雨云,感叹:“不晓得兰州下雨没?”他知道皮老师又要讲他兄弟。“上个月,兄弟给我买了剃须刀,快递到的县城。西门子的剃须刀,有三个头,两千多块钱呢。我是老农民,用那么贵的东西干什么哟!”皮老师笑起来。他回想起刚当包村干部,第一次下村,在皮老师家吃饭。皮老师吸溜着面条,讲自己兄弟多么优秀:获过国家奖励,被主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接见,论文发表到了国外去……听了几年,他耳朵生了茧,一度见了皮老师就绕着走。今天,他不觉得烦。他想,一个人爱自己的兄弟,为兄弟骄傲,这是应当被尊重的。“皮老师,下次我去兰州提前跟你说,带你去见兄弟。”“兄弟满世界跑,有一年过年他还在比利时讲学。见面不容易。”皮老师掐灭烟头,叹气,又讲起他为了兄弟上大学,到此地当上门女婿的旧事来。
齐岩再次走进老姚家。“呀,小齐,你跑哪儿去了?我正要去寻你。”老姚站在檐下,做出副惊讶的表情。“路上走了走。”他说着,走进上房。火塘里生了火,碗口粗的木头烧得正旺。他向火而坐,不一会儿就感到衣服上飘起水汽。老姚走进来,将木棍架在火上烤一会儿,又到门口,对着天光,端详起来。“昨天砍了根木头,计划做擀面杖。你看下,这棍子怎样?”说着,转身把木棍递给他。“压手,长度也适合。”他说。老姚重新倒茶,坐下,说:“等擀面杖做出来,送给你。”“我吃食堂,又不做饭。”“等你结婚了用。今年该结了吧,嗯?”老姚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想,老姚是个硬茬子,之前像是要杀人放火,可这会儿又和风细雨。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人不好打交道。”老姚扯起邻里长短,言外之意是他也有委屈,不过为人老实,不告刁状。房内越来越暗,塘中的火焰腾跃。人与物的影子都在晃,如风掠过疯长的荒草。齐岩一阵恍惚。凉风卷进明亮的雨丝。
齐岩不说话,掏出手机。工作群里发了视频:黄书记穿着雨衣,站横幅前,指挥干部们清理渠里的垃圾,原本尖细的喊声在风雨中更显孱弱;乡农机中心的赵文斌主任提着两大袋垃圾,奔向垃圾车;副乡长章月涛叼着烟,拿着铁锨,偷瞄书记,不铲牛粪,一个劲儿铲着牛粪旁的积水。看到这儿,齐岩忍不住笑了。老姚又换了话题:“听人说,最近乡上要提拔干部。”“不说这。”他摆摆手。老姚又说:“现在干什么都靠关系……”
齐岩几次想把话题拉回,又被老姚扯远。老姚取出袋核桃,埋进灰里,煨上几分钟,用火筷子夹出,一一砸开、剥好。老姚将核桃仁放在碗中,又浇上蜜。老姚递过来筷子,说:“好东西,滋阴补阳。”他吃了两口,说:“自我包村以来,同你打交道最多。村民都说我俩关系好,你别让我为难。”“人抬人高,土抬墙高。这道理我懂。”老姚说。
齐岩看了看时间,起身,说:“今天迟了,我要回去加班,完了和你细说。”“留下吃饭吧。”“不了,回食堂吃。”他站在门口说。“我挖了株小红豆杉,得空给你送去。”老姚贴过来说。“那是国家保护植物!”他身子一侧,躲开老姚,生气地说,“最近警车来回跑,你以为森林公安吃闲饭的?”老姚讪讪地笑了,说:“领导今天很严肃。哦,我还有事要麻烦。”“别叫领导,就说啥事?”“你知道我一大家子人,老的、小的都靠我。我手头紧张。今年中蜂养殖补贴涨了,有一万块钱。你把我报上。”老姚说。他想了想,说:“文件要求,规模要在百箱以上。”“啥都按文件来,地球还转不转了?这还不是动动笔尖的事。”老姚说着,给他撑开伞,又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这会儿推辞不算数。”
齐岩走到河边,裤腿全湿了。他坐在车上,打开空调和雨刮器。他木然看着前方。雨中崖壁苍然,蒿草青翠。他想:今天去老姚家入户,问题没解决,又添了新麻烦;以老姚的为人,拿不上补贴肯定闹事。他觉得烦躁,回忆起刚到乡上,老书记找他入职谈话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