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作者: 胡尘子镜子的转轴有点锈了。吱吱呀呀地打开,上面印着错乱的指纹印。王丽诗用袖子擦拭,中间清出一块空地,映出她蜡黄的脸。丽诗,可是她既不丽也不诗。眼睛小,睫毛短,单眼皮,油腻的短发。她干脆合上了镜子,塞到身后的纸箱里。桌面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但是现在才下午两点,还早。于是重新从纸箱里把东西拿出来,一盒贡菊,一个泡得发黄的玻璃杯。王丽诗打开那盒贡菊,已经所剩无多,她抓了几朵,放进杯子里,花朵干瘪。桌底下传来一阵抓挠声,一下两下,很轻微,像是在用指甲挠木板。王丽诗望向桌底,一声叹息:
“你啊,我都要走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今天是王丽诗在书店当收银员的最后一天。
书店很大,百年国企,全国连锁,事业单位,理应不会随便开除员工。但王丽诗是自己要辞职的。去接水的时候,她碰到了萨姐。萨姐说,你今天走?是。明天不来。萨姐说,哦。搅着咖啡,走进了办公室。
半个月前,王丽诗跟着萨姐走进了这间办公室。坐下,萨姐说。王丽诗坐下。萨姐坐在桌子另一端,双手拱起。萨姐说,这里有个文件,上面下来的,要试点一批无人收银书店。机器两星期后就到。不过我已经和上面协调过,就是说会给你腾一个工位,机器到了以后你就坐在办公室里,工作内容不变,你懂我意思吧?懂的,明白,王丽诗说,目光呆滞。萨姐说,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王丽诗说,有的,有的。萨姐说,办公室在出门右转第三个房间,你有空可以先过去看看。王丽诗说,好的,好的。
等到中午,店里正冷清,来蹭冷气的人都没有。王丽诗端着菊花茶,坐在她的新工位上,一个半包围着的空间,空空如也。茶还是烫,她把玻璃杯放在桌上,菊花在热水中载沉载浮。她等茶慢慢凉下来。隔板上冒出一双眼睛,又缩回去,是前面工位的同事。等着玻璃杯上方的雾气渐渐消退,杯壁上豆大的水珠一顿一顿地落下,茶水泛出微黄,她的手放在大腿上,目光空洞,平视前方。桌面上空荡荡,桌面下也是。缝隙里前人留下的纸屑还没扫干净。王丽诗拉开每一个能拉开的抽屉,打开每一个能打开的柜子,里面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东西。隔板上那双眼睛又冒出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又慢慢缩回去。她动静太大了。一无所有的桌子向她敞开,桌面上是凉透了的菊花茶。她坐在转椅上,短叹一声,关上所有的抽屉和所有的柜门,盖上玻璃杯的盖子,端着开过的菊花,走出办公室。
收银台呈“L”形,长的一段是花岗岩板面,赭色的,掺杂黑的云母和白的石英,像一大块芝麻糖。短的那头是她乱糟糟的桌面。凉透了的菊花茶立在熟悉的桌面上,她坐下来。果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从桌底传来,有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划着木板,没有规律,抓了几下就停。王丽诗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冰凉冰凉,终于感到心安。
傍晚王丽诗找到萨姐,问她能不能把收银台留下,自助结账机多几台不要紧,只要她还在原来那个位置。萨姐说,你是对办公室的环境不满意?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同事不友善?没有没有,他们很和善。萨姐把手中的咖啡一放,那是什么原因?王丽诗想了想,说,我认桌子。认桌子?什么理由。柜台是要整个扔掉的,上面要派人来检查。如果你是为了换职位,我现在告诉你,能把你跟会计和出纳放到一起已经是从来没有的事,我说句难听的,你别得寸进尺,你懂我意思?懂的,明白。
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她望着桌底。
收银台与桌子本就连成一体。她用手比画着,在石板和木板的交接处,想象用一把锯子锯开,把左边的办公桌塞进办公室。王丽诗拿来一把卷尺,量了量桌子的宽度;跑去新办公室,量了量门的宽度。结论是:塞得进去。她进了办公室,来到工位上,量了量长宽高;跑回去,量了量长宽高。结论是:两张桌子长宽高完全一致。她高兴地坐下。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那就是无论哪里的桌子,都不是她的。
“公家的,都他妈是公家的,”她向桌子底下说,“你是公家的,我他妈也是公家的。”
抓挠声,两下。
“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拉开第一个抽屉:
“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你愿意听的话,请让我现在就看见你。”
她关上,拉开第二个抽屉:
“躲是没有用的哦。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哦。”
急促的两声抓挠。
关掉,拉开第三个:
“我下下周就走了哦。不仅没人理你,连你住的桌子也要扔了哦。”
一声长而无力的抓挠。
“你希望我带你走吗?”
两声急促。
“希望吗?希望的话就给我——”
她用力拉开最后一个柜门:
“出来!”
柜子里什么也没有。
“两星期,”她说,“我给你两星期时间。”
王丽诗站起身。已经接近打烊时间。九点半,书店阒无一人,平时偶尔会有在漫画架子之间睡着的孩子,但是今天没有。王丽诗照例要在下班前巡一圈。最开始是职责,之后是爱好,现在是习惯。书店东面是一级一级阅读阶梯,原木色,台阶之间和侧墙上都做了镂空,嵌上暖黄的灯,照在书页上,温和明朗。清洗车开不上去,老伯拿一柄扫把,一点一点地扫着,一刷,一刷,很有耐心,一下是一下。离阶梯20米远处,有一间饮品店,也卖烤肠,开在书店里,形成垄断,东西却卖得比外面便宜。烤肠机刚刚关了,看店的男人用一块蓝色的湿抹布擦拭它,擦一会儿就要把抹布洗一洗再擦,擦的似乎是同一块地方。那个男人看她望过来,和每一次巡夜一样,向她露出同样憨憨的笑容。她也习惯性地对着他笑,只不过终于没有走近,自顾自离开了。
她喜欢与世界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就像现在这样。她喜欢20米这个距离,她需要这个距离,不宜太远也不宜太近。但这个距离难免会让她产生孤独。她需要一个树洞,不需要担心这个树洞会厌烦,或者向她借钱。她只需要最轻度的回应,哪怕只有几声抓挠。她也养过宠物,几只小乌龟,养在鱼缸里,一层沙子,一块石头,一点水。小乌龟开心就探头探脑,缓慢地活动着脖颈;不开心就缩回去。但她不可能天天抱着个鱼缸去上班,在家时间又少,除了睡还是睡。她第二次喂饲料时,小乌龟已经死了一个月了。她本来想在小区的花坛里挖一个坑,把小乌龟葬在里面,把它们爬上又爬下的那块石头从鱼缸里捞出来,半截插进土里,当作是无字碑。但她不巧要去上班,于是只好把小乌龟葬在垃圾桶里。桶里还有用过的纸巾,垫在下面,白花花的像是纸钱。她提着塑料袋下楼,在四个垃圾桶前犹豫。小乌龟的尸体是湿垃圾,但龟壳是干垃圾。她想了一想,纸巾是干垃圾,所以放到干垃圾箱里。干垃圾箱的铁皮盖子“嘭”的一声合上。洗手的时候她想,鸡骨头也是湿垃圾,小乌龟的壳不太大,也许是湿垃圾。她洗完了手,甩了一甩。下班回来她开了灯,头一回觉得房子她自己一个人住,显得有些空旷。
电扶梯已经停了,二楼一片漆黑。王丽诗用力地踩略高的台阶,渐渐地被黑暗包裹。她摸黑穿过一排排书架,书架尽头是朝南的采光窗,窗户今天刚刚从外面擦过,干净得像不存在。窗帘忘了拉。她站在窗前,深灰色的高架桥稳稳地立着,汽车从头顶驶过,拖着红色的尾迹。接近十点了,车流依然不断。窗户的隔音很好,车辆驶过,她一点也听不到。站在高架桥背后的是写字楼,被灯光划成一格一格,像一盏巨型的日光灯,发出冷白的光。整个城市看着她,永远清醒,万语千言,一言不发。王丽诗想,她要是身处写字楼中的一格,老板会不会允许她把办公桌锯成两半。她想起刚才说的话。并非是公家的还是私家的问题,而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问题。一些人吵着说公家的好,一些人吵着说私家的好,目的无非是据为己有,都是为了自己好。她乘着微弱的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甲很久没剪了。又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父母给了她很多东西,她从来没觉得是自己的。在这个东西很多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东西是她自己的。中国最大的城市,世界最大的港口,无数人的目的地,她出生在这里,似乎没有理由离开。她又看向窗外。她一言不发,对峙着,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更远处的高楼连成一片,顶端闪烁着几十只红色的眼睛。蜘蛛。她想。巨人们伫立着,顶着蜘蛛的眼睛,盯着她,或是盯着天上的铁鸟。铁鸟也在闪烁。铁鸟也长了蜘蛛的眼睛。它是一只蜘蛛吗?如果是,她大概愿意躲进它的网。细密。温柔。那是她自己的网。她自己的。它最好是铁鸟。带她飞去哪里都好,只要到高空。在高空,她拥有整个太阳,没有云层也没有雾霾。太阳也是她自己的。我自己的,她说。但是她正沉重地站在地上,支撑与被支撑着。大概是过了很久吧,或许没有那么久,她有些困倦了。
她抱住自己,低声说,我的。然后,又有些迟疑。
她走回收银台,一楼的灯也全熄了,大门反锁着。她坐下,对着桌底俯身说:
“你是我的。”
她长舒一口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王丽诗向萨姐提交了辞呈。
下午两点半,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过来结账,端着一摞书,十几本,并排站着一个小女孩。大概7岁。那个男人把书轻轻放到柜台上,好像那一大摞没有重量。男人轻咳了一声,王丽诗才反应过来,仰头打量着他。至少一米八五,皮肤微棕,面孔深邃,五官精致,戴着方框眼镜,下巴线条硬朗,喉结突出。一只大手放在花岗岩的台面上,钢制表带,绿色表盘,印着一只小皇冠,分针动了一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白痴,他有孩子呐。
线性代数,初等数论,微积分讲义,这都什么?男人笑了,说,孩子随妈。王丽诗看向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不符合她年龄的微笑若隐若现,盯着王丽诗看。20米外站着一个女人,侧身对着她,一袭红装,披肩长发,简直是女孩的放大版。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书架前似乎寻找什么,一排一排地搜寻,上方的天花板悬挂着泡沫板:小说上新。她突然把手一伸,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男人和女孩已经站在收银台,抽出一半的书又塞了回去,向这边走来。
父女俩并排站着,女人站在离女儿两步远的地方,绷着脸。什么也不买?男人问。女孩依旧保持神秘的笑容,手背轻拍父亲的裤腿。结账完毕,王丽诗把小票放进袋子里,男人接过袋子,女人转身就走,高跟鞋咔嗒咔嗒,长发一甩,走得飞快。男人也不急,只是正常地走。女孩说,明明去网上买就好。男人说,真是搞不懂。算了。
此后的一整个下午,没人再找她结账。几个男孩抱着书,其中一个说,哇,那个机器看起来好玩耶。他们站在自动结账机前排着队,戳着屏幕。王丽诗用刀剜一般的眼神盯着他们。他们根本没往收银台看一眼,蹦蹦跳跳地走了。王丽诗向桌下骂了一句脏话。挠,挠挠。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抱着机器走进来,放到柜台前。王丽诗刚想叫住他,他已经从门口搬进来另一台,又一台,加上原来那台,总共五台,全都一模一样,放在柜台前,把她封得严严实实。她从旁边的小门走出去,大汉在机器前用黄色的白毛巾擦着汗。王丽诗瞪着他,你礼貌吗?拿开。大汉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好嘞。一下子搬开了。大汉看了一眼收银台,手摸摸,脚踢踢,说,老郭要整的就是这玩意儿?我看难办,这不砸个稀碎搬不出去。说完吭哧吭哧跑出去了。
砸个稀碎。她望向桌底,听见没有?
挠——挠,挠——挠。
一阵烤肠的香气飘来。奇怪。之前好像从来没有闻到过,偏偏在这个时候飘过来。挠,挠,挠挠。或许是之前没有注意。王丽诗下意识地对着那个方向笑。她从来没买过,所以她应该去买一根的,今天是最后一天。小黛有一次对她说,那个卖香肠的好像一直对我笑诶,是不是……?王丽诗不看她,回了一嘴说,他那种笑容不是对所有人的吗?小黛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拿着根香肠,也不看她,带着笑走回办公室。我不喜欢吃烤肠。王丽诗低头对自己说。挠,挠挠。王丽诗抿了一口菊花茶,含在嘴里,但是没什么味道。这已经是第四壶了。香肠的气味依旧浓烈。今天是最后一天。她反复默念。今天是最后一天。他记得我。他会记得我。镜子,镜子,镜子呢?她拨弄自己的头发,展平袖口上的褶皱。那里还有冰激凌,不买烤肠我可以买冰激凌。工牌扶正。正襟危坐。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站了起来,愣住,然后木然地走出收银台。她想象她只是一个顾客。不对不对,除了顾客还能是什么呢?她只能是一个顾客。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想要把这段经历给写下来的冲动。她意识到她嘴角不自主地上扬,却尽量不露出自己泛黄而不整齐的牙齿。如果,是说如果,如果她把自己这副好笑的模样写下来,送给他,就当作远行前的留念,其实也什么都不会改变,情况可能会更糟也说不定,何况她也不会写。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至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想把每一次夜巡时的笑容写下来,写他的,也写她自己的,写他们每一次的对视,然后念给他听,写她桌子底下抓挠的声响,他会说,这样吗,我的柜台里也有这种奇怪的声音,而她会说,好巧哦。但是你知道吗,我要走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知道吗,我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他会说,啊?你要走了,可是我还没有……不不不,王丽诗,你想多了,他会说,我认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