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

我姐的店铺开在漳州市朝阳区朝阳路8号，名叫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相邻的店铺有电动车维修点、王牌烧烤、欧派男装、云贵川姐妹小炒等，最近还新开了一家“吾悦”美甲美容店，紧挨着我姐的店。

“吾悦”是全新装修的，十几平米大，珍珠白色调，物品归置齐整，看起来精致时尚。开业没几天，我姐倒车时将对方停在门口的电动车碰倒。就在她笨兮兮地要将电动车扶起时，空气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报警声，像是救护车发出的那种。她慌张地在人家电动车上一顿乱按，企图制止，无奈警报声更加急促刺耳。

“侬叽哩干哪？”店主一边冲出来，一边用闽南话嚷道。她戴着口罩，用手指着我姐，手上还抓着一把锉甲刀，显然是在给客人锉指甲一半时跑出来的。

我姐听得懂，她也会说点闽南话。她十年前就来漳州开店，这已经是她开在朝阳区的第四个店了。朝阳区是漳州市郊外的一个厂区，附近布满各种工厂，恒力钟表厂、嘉佳家具厂、美丽缘织造公司、志远压板厂等，厂里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以云贵川一带为主，也以女工为主。各种口音的普通话融在一起。她们是我姐的主要客源。时日绵长，我姐早已把自己当作漳州人，店门口的空地种满她喜爱的花：绣球、茉莉、栀子，给月季搭好花架，大水缸种荷花睡莲。她还养了两条狗、两只鹦鹉。

彼时，面对年轻店主用本地话发出的“你这是在干吗？”的质问，我姐笑着说：“我……”她的头发是随意扎着的，穿阔大的T恤衫、阔脚牛仔裤和装饰花哨的板鞋。仅从穿着打扮来看，我姐身上没有一点中年气或烟火气，更像是处在漫长的青春期中。

不料，一顿行云流水的本地话迅速袭来，这导致我姐的话一开头就被掐断，还挺像被人当场逮住的不法之徒。我姐盯着年轻店主的光洁额头和明亮眼睛看，沮丧地想，对方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我姐说，她就是那一刻感觉到耳鸣，紧接着是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的感觉。

眩晕的感觉后来逐渐频繁。但她不去医院。作为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的老板，她笃信华丽丽集团的所有养生保养产品，将其作为生命力的来源。

集团的养生保养产品主要分两大类。一类是吃的，以“若果”命名的系列。一类是用的，以“新生”命名的系列。产品实在太多，为避免忘记，她为它们设置了五六个闹钟，每天重复。

早晨八点，第一个闹钟响起，她吃一条若果胶原蛋白肽，据说可美容养颜、益气补血等。上午十点，泡一杯若果生酮咖啡，加速脂肪燃烧。中午一点则来一份若果复合益生菌固体饮料，富含有200亿CFC王者菌，被誉为“未来的疫苗”。下午四点，喝下若果红参饮品一份，促进血液循环，减少皱纹和色斑，让女性焕发青春活力。晚上九点，若果海藻冻也必须吃一条，优质海藻胶中融入郁李仁、决明子、蓝莓等，减少肠道内毒素以及致癌物的沉积。如此一天下来，直到睡前，她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快要入睡时，才想起忘了吃一片若果褪黑素片。若果褪黑素片持续服用，可提高睡眠质量，还能祛斑美白。于是她挣扎着爬起来，开灯，倒水，一边吃一边自拍，并孜孜不倦地将小视频发微信朋友圈，配上语音：所有产品都亲用才推荐。这大概会是她一天内发的十几条朋友圈的最后一条。每个小视频中，在数层美颜滤镜的效果下，我姐看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少女。

声音出卖了她。小视频中，我姐的解说声沙哑疲倦，中气不足，与美颜滤镜效果下那紧致光滑的小脸完全不匹配。生意不好做，我姐的声音中甚至透出几许怯弱。多听几次，就会发现，这就是一个被生活摁在地上的中年妇人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我姐已经年近五十。

此外，她的手也难以隐藏真相。这双手骨节很大，手指修长。每当卖出产品时，她会一边整理产品，一边拍摄成交过程。手一动，皱纹像波浪般漾开，沟壑纵横，手背上青筋分明，越来越给我一种熟悉感。后来我才知道，我无意中联想到的是我妈妈的手。我姐的手之所以会暴露岁月的秘密，会不会是因为她不做美甲？但她坚决不做美甲这事，与隔壁美甲店年轻店主给她的碾压感无关。在她看来，美甲很不健康，化学用品会渗透到身体里。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新晋美容师，要对人们施展徒手细胞再生术。

徒手细胞再生术，这是多么非凡的奇技呀。看到我姐发的朋友圈后的女工们，下班后从厂里步行或骑电动车来到朝阳路8号，丹丹、彩云、梅琴、张美娜、赖芳芳、马晓燕、陈春香、刘玉珍、梁凤兰等，一个接着一个，躺在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的美容床上，戴着眼罩，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原本暗黄无光泽长满皱纹色斑痘痘松弛下垂的脸，能经由此术而变得光滑透亮美白紧致，获得一种新生美。这份新生美售价三千元。为此，她们不惜拿出自己半个月或一个月的工资，买下华丽丽集团出品的新生草本养护套盒。

在那样的时刻里，我姐化身为让女人们逆转时光、重塑新生的神圣使者。她洗干净手，戴上口罩，备一盆纯净水，从置物架上拿出客人寄存的新生草本养护套盒（她给每个盒子都写好名字），在美容床边庄重坐下。这就开始了。徒手细胞再生术的序幕是给面部做水疗，将养护套盒中的新生精华水、精华乳各一瓶，倒在小碗里，用手指按摩到客人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她用喑哑的声音一边按一边给客人讲解：

“我现在在帮你疏通下颌淋巴腺，如果你觉得酸，是因为有结节。下颌线不清晰，脖子和脸会连在一起，经常按摩让它们分开，一分开就年轻很多。”

按完下颌与嘴周，她开始对付脸颊，手法是用食指、中指向上斜四十五度按进去，将颧骨往上移。

“这可以让你的苹果肌归位，将木偶纹、法令纹往上拔，淡化它们。”我姐对客人说。

眼睛是重点部位，眼纹是往外长的，要由外向内逆方向推，按二十次左右，推开后有助于产品的吸收。

“很多人的细纹、干纹马上会淡化掉百分之四五十，甚至消失。”

额头用走车轮的方式按压。

“额头有川字纹、比贝纹、抬头纹，我先帮你把纹路推开，等下水解海绵才能被吸收。”

至此，水解海绵可以上场了。这种来自淡水海绵的提取物，又叫海绵骨针，呈黄色，是极细微的针状结晶，大概相当于头发丝的八到十分之一，具有强大的吸附力和渗透力，医学上称为“生物导弹”。它十秒进入细胞，三十秒可以打开皮肤通道，把我们皮肤基底层的垃圾、毒素、色素完全吸附出来，可使老化的角质层加速新陈代谢。这种伟大的发现，让我们美容行业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里程。这些，也是我姐从培训课上听来的，但她不会说给客人听。来自钟表厂、家具厂、织造公司、压板厂的丹丹、彩云、梅琴们听不进这样的长篇大论，她们只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导入水解海绵的时候会有微微刺痛的感觉。

女工大多没有娇贵之气，微微刺痛的感觉完全被接纳了。大家相熟多年，做完后都嘲笑我姐小心翼翼的告知。

手法与水疗的过程相似，不同部位要注意不同的毛孔走向，或垂直按压，或向上按压，或倾斜四十五度斜向上按压，稍微用点阴力，停留五到七秒再放开。不能用仪器，不能戴手套，要靠手指的温度来让它抵达皮肤基底层。我姐干瘦的手指在客人的脸上不断游走着，徒手与时间搏斗，妄图与女工们一起在命运中扳回一局。

十二月的一天，我也来到漳州市朝阳区朝阳路8号。

我已有四五年没来。生活种种，耗尽人的心力，我勉强维持，根本无暇爱护他人。数年相隔，眼前所见街市景象，与我记忆中相比倒也没什么变化，围绕着“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周围的依然是那些小店：电动车维修点、王牌烧烤、欧派男装、云贵川姐妹小炒、美妆坊、水果店、联丰购物超市等，还有新开的“吾悦”美甲店、糖堡零食，紧挨着糖堡零食的就是一家社区卫生室，一家没有店名只写着“炒面煮面”字样的面馆。面馆看起来脏兮兮的，生意还不错，肥胖的老板娘经常给街对面的“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送来牛肉面，有时一天还要送两顿。这就是我姐的日常伙食。她几乎没有时间自己做饭。她一个人看店，又是卖货，又是给客人做美容，就算有闲暇，也怕做饭会弄粗自己的手。“我是要靠这双手吃饭的呀！”我姐说。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她就这样吃着一碗十五块钱看不见第三片牛肉的牛肉面，一边吃下无数的若果胶原蛋白肽、生酮咖啡、复合益生菌固体饮料、红参饮品、海藻冻以及褪黑素片等。也许是这些保养品的作用，也许是她那停滞在青春期的打扮，也许是天生丽质，也许是活在不老的幻觉中，总之我姐看起来的确不像五十岁的样子，比我活泼多了。

但这次来，我还是隐隐觉察到我姐以及她周围一切的变化。南方十二月的灰冷天气中，当我站在她店门口，仰望“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的硕大招牌时，我终于明白变化的所在。塑胶招牌是四五年前挂上去的，数年的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字体早已暗淡无光，右上角更是有一个巨大的卷起。当我企图在店门口寻找我姐朋友圈小视频中呈现出的美妙花园景象时，感受到的只有失望。月季花架上没有一颗花，只有几条老枝丫顽强地倚靠着架子，由于叶片稀少，铁皮花架裸露的部分太多，让人想起景区里那些掉毛的老猴子。茉莉花的枝叶倒还翠绿着，然而也只两三盆而已，并没有小视频中蔚然成一片的胜景。至于那几口泛着绿水的大水缸，不用说，先前的确是养荷花睡莲的，现在大抵用来接雨水。两只鹦鹉还在，不过已经是买的第三回了。一只小白狗和一只小花狗，奶里奶气的，无所事事，在店门口的空地上，互相追着对方的尾巴咬。我问我姐，原来那只有着鹿一样眼睛的黄狗呢？她说，早就不在了。这是它生的小狗的小狗。

随着卷帘门咿呀咿呀地往上卷，“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的全貌徐徐呈现出来。

一时之间，我呆住了。店面还是那个五年前的四十平米的方方正正的大店面，但是店中摆设的商品，以不可思议的无序、杂乱、多样，一下子朝我扑面而来。华丽丽“若果”胶原蛋白肽海藻冻红参饮品生酮咖啡等，“新生”草本养护套面膜洗发露泡脚粉等，还有各种款式的抗菌内衣、睡衣、防臭袜，漳州本土品牌的化妆品，上塘珠宝城进货的银饰品玉髓手镯，以前开服装店一直没卖掉的款式过时的衣服包包鞋子，甚至还有婴幼儿纸巾、纸尿裤、床品四件套、坚果大礼盒等，全都出现在店里，并且看不出任何分区、分类的概念。与其说这是一个店铺，不如说是一家超市的仓库，一个人活着需要的各种物品几乎都被囊括其中。

当我从繁杂物品的眩晕中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我姐消失了。

一个声音从过时衣服包包鞋子的架层后幽幽地传来：“你进来吧，趁现在没客人，我给你洗脸！”

我走到店铺的后半部分，推开一道隔门，算是进入“华丽丽新生美高端美容养生会所”的核心区域。四张美容床依次摆放，两旁的架层上堆满美容化妆用品，并且标注寄存客人的姓名。茶几上摆着一束玫瑰，不过是塑料的。她很久没买鲜切花。总体而言，这个区域相对纯粹整洁，但依然没能逃脱凌乱感。墙角还有个监控屏，本来可以看店铺前半区的，此刻正一闪一闪地发着警报。我姐说，不管它，坏掉很久了。

奇妙的是，当我在这样一个周遭充斥着杂物的所谓的美容床上躺下时，我感受到了内心的安宁。那双骨节很大、皱纹荡漾、青筋分明的手，在我脸上游走着，我姐还在我耳畔发出一阵一阵粗重的喘气声。我颇为心疼了一下，心想，她真的是老了，而后就渐渐放松下来，停止思考，终于一边敷着“医用重组III型人源化胶原蛋白敷料”的面膜，一边睡着了。

“醒啦，你都打呼噜了。”

我坐起来时，我姐开心又害羞地说。她已经坐在另一张美容床头，给客人做“徒手细胞再生术”。

“这是我妹妹。”她向客人介绍说。

“就是你朋友圈中的那个妹妹吗？”客人甚至把脸转向了我，问道。

我姐遂向客人夸耀我怎样自律怎样优秀，从小就没让父母费心过。而后又向我介绍起她的客人。你知道吗？她其实快五十岁了。你知道吗？她生了六个小孩。你知道吗？她都已经当奶奶了。我姐这样说着。我一边接话，好厉害呀，一边也看向客人的脸。只见那位女士嘴角有一颗好大的黑痣，黑痣上还长有一根好长的毛。我姐的手在帮她按摩时，时不时都会触及这颗黑痣周围，有那么几下，我觉得她已经碰到那根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