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惊恐(中篇小说)
作者: 陈武
1
我是在小区便道上见到庞大萍的。
我开始没有认出她来。她也没有认出我。我们两人目光对视一下。我发觉这个即将和我擦肩而过的女人既陌生又面熟——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激发了休眠已久的大脑深处的某根神经。于是再看她。她也再次看我,眼神疑惑而闪烁。闪烁的眼神我见多了,疑惑的眼神当然也有,一直保持疑惑的眼神不多见。我深感奇怪,朝她一笑道:“我们认识……”
我的话里原本不是省略号,应该是问号或惊叹号。但,此时,只有省略号更合适。
她说:“你是不是阿昆?”
我说:“是啊。你是?”
她脸红了(四十多岁的女人还脸红,更是稀有),笑也不自然地说:“我是庞大萍啊……”
庞大萍?天啊,我们三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心里迅速计算着,1997年,到现在,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可不算短,离三十年也没有几年了。这么久了,我还能发现她面熟,她还是眼神疑惑乃至一脸疑惑,时间这把杀猪刀,还没有把岁月的遗痕彻底斩断,还留下挥之不去的久违的记忆。不知为什么,我心头悚然一惊,瞬间回到1997年春天。
遥远的1997年清晰地再现了——那年春天特别寒冷,二月末,一个衣着单薄、精神抖擞的女孩坐在电脑前快速打字,手速非常快,快到我眼睛都跟不上她手指的移动。而她的手又异常漂亮,圆润、白皙、细长,手面上还有几个可爱的小肉坑。我被她的手和手速惊到了。当她发现我一直在看她时,她也抬眼看我,就在眨眼之间,她手指至少又敲出十个汉字,电脑屏幕上的汉字在飞速地移动。可能是我怪异的表情引起她的反感吧,她用疑惑的眼神仿佛在问,干吗这么夸张?我迅速收敛我的失态,从她身边往厂长室走去。我感觉那疑惑的眼神还在身后一直追着我。
当厂长吴天领着我再来到她身边时,她又疑惑地看我一眼。
“介绍一下,”吴天擤一下鼻子,他擤鼻子的声音很响,然后才说,“陈昆,我们印厂新客户。庞大萍,最擅长排版——其他员工手里都有事,你们报纸就由庞大萍来排。萍,带点心。”吴厂长的一句“萍”,可见其亲密程度,“带点心”,也不像是一个厂长对下属的工作安排,仿佛是家居生活的日常用语。我还发现,吴天在互相介绍我们时,一双大手还似有若无地搭在庞大萍的肩膀上,在说话过程中,至少轻轻拍打了两次。他们是什么关系?吴天是个精干的年轻人,跟我年龄相仿,有可能还小。庞大萍看样子只有二十岁,甚至更年轻。他们是什么关系?夫妻?不像;恋人?有可能。
这便是庞大萍和吴天给我最初的印象。
“你怎么在这里?”庞大萍说,疑惑的眼神穿越二十六年,并且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也停下来,和她对视着。如前所述,她疑惑的眼神不是需要疑惑时才疑惑,而是成为她器官的一部分,一直疑惑着,就像她幽深的浅蓝色的眼白一样,让人联想到忧郁、怨艾一类悲情的词汇。这么多年了,这种表情居然一直没变。我赶忙说:“我住在这里。”我努力平静着自己欢快的心跳(事后我也深感奇怪为什么会那么紧张),让语气自然一些。
“哈,这么巧,我也住这里……”像她当年的汉字录入速度一样,她语速也很快。
但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那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大约十岁的样子。小女孩喊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庞大萍显然听清了,她急不可待地朝我身后挥手,就是朝那个小女孩挥手,又对我说:“先去啦。有机会聊。”
我站在原地看她。她小跑几步,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向小区大门快速走去。她背影还是那么熟悉,发型也没变,短发,随着急速的脚步而飘动。行进中,她扭回头看我。她发现我也在看她时,又跟我挥手。她挥手的幅度很小,像她眼神一样疑惑着。我也跟她挥着手。我感到我挥动的手臂有点滞涩——我坦白,当年我们在工作上成为合作者时,我很快就爱上了庞大萍,她也知道我爱她并对我有好感。但我们的爱情在萌芽阶段,就被扼杀了,“凶手”正是厂长吴天。
2
在苍梧书斋茶社里,我向书斋主人胡小妮咨询一些茶艺培训的事。她是个很斯文的85后女孩,漂亮又知性,开了多年茶社,也卖茶叶并兼做茶艺培训,据说,还是个摄影艺术家。对最后一个头衔,我心生怀疑,手机时代了,谁都能利用手机功能,拍出精美绝伦的照片来。摄影还敢称艺术家的,不是愚蠢,就是厚颜无耻。我是经朋友小米粒介绍来向胡小妮请教茶事的。小米粒是年轻的心血管方面的医生,交往甚广。由于我和她父亲是好朋友,知道我退休回到本地定居后,她承诺当我的私人保健医生(我知道这是开玩笑),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就是在吃饭时,我向她透露了退休后的打算,其中之一,就是学学茶道,便于重新结交一些朋友,为下半生的退休生活做好铺垫。可能是女孩子之间相互了解吧,她就把她的好朋友胡小妮介绍给我认识了。
清明刚过,春茶正好,我一边听胡小妮讲茶经,一边慢品她冲泡的云雾茶,并欣赏她冲泡时的各道程序。但是,说真话,我在品茶时,走心了。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在小区里偶遇的庞大萍,想象着她如今的生活,想着她还能记得我,想着既然同住一个小区,说不定以后还会见面。而她肯定早就结婚了,和谁结婚?吴天吗?那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应该是她女儿吧?二胎?有可能,因为,如果按照正常的适婚年龄来推测,她的孩子不应该才十岁左右,至少二十岁。于是记忆的河流再次泛滥,当年编辑企业报时的许多往事开始呈现。
二十六年前,我二十九岁,是一家药企的普通工人。企业入驻开发区以后,规模迅速扩张,已经成长为市里同行业第一。企业非常重视文化,要办一张文化报。领导知道我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又在厂办做过多年新闻报道,就任命我为这张报纸的负责人。如前所述,我第一次看到庞大萍时,是在开发区激光照排印刷厂里,她正在激光照排室(简称电脑房)练习五笔输入法。我当时少见多怪,被她输入汉字时的手速惊到了。
第二天,吴天电话通知我来校对时,我就坐在庞大萍隔壁的另一个隔断里,我发现,庞大萍只要有空闲,就练习五笔输入法。她的五笔输入法已经够牛了,为啥还要练?这个疑问很快就解开了——她突然站起来,朝我笑。她的行为让我受宠若惊,也傻傻地朝她笑。她笑得很好看,未开口脸先红地轻声道:“老师,能不能把你现在不校的稿子再给我一篇?我要练练字,下周到市里参加汉字输入比赛,用手写的稿子练习能提高头脑反应速度和手速。”
怪不得,原来她要参加汉字输入比赛,所以才敬业地加练。我就找出我为副刊写的一首四十多行的爱情诗和一篇散文给她了。我一边校对,一边听她练字时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整个电脑房里,有十几台电脑分布在一个个隔断里,能够让电脑键盘发出美妙声音的,只有她。这个感觉非常好,仿佛她敲击的不是我的诗,而是在朗诵我的诗——她用心语在朗诵,并通过键盘发出动听的声音。我分心了、分神了,还有一点点感动。我站起来,看她打字,朝她微笑。她停下,嘻嘻地回应着:“啥事?你的诗和散文已经打过一遍了,这是第二遍……不不不,算上昨天的录入这是第三遍。”
我惊讶道:“这速度太快了。”
她说:“不算快,我都担心拿不到名次呢,领导可是对我寄予很大希望的。”
她说的领导,就是吴天吗?我对吴天印象极其不好,虽然昨天是第一次见面,可他的撮鼻子,还有一双手总是拍打庞大萍,让我厌恶。撮鼻子是他的习惯,也可以说是毛病,在别人的肩上或胳膊上拍拍打打,算什么呢?人品坏。但是他是庞大萍的领导,也是印刷厂的领导,这就没有办法了,印象再不好,也要跟他合作——整个开发区,只有这一家印刷厂,还是全市最先进的印刷厂,领导也认可这家企业,我没得选。
“你怕领导失望?”我说。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个领导不值得你为他拼命。
她听出来我这句话的潜台词,脸红了。
我又重点夸她道:“你这么厉害,肯定能得奖的。”
她露出了羞涩之情。我被她这种单纯和可爱所感染,就这么看着她,心里也跟着美好起来。这样的状态几乎是处在定格或静止中,周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站着,居高临下看她;她坐着,仰着脸回应,微笑、羞涩,还略有点惊慌。
就在这时候,吴天突然出现了,一点预兆都没有,吴天简直就是从天而降。按说吴天从电脑房那边的厂长室走过来,至少有十几米的距离,又是一个大活人,我和庞大萍怎么会双双没有注意到他呢?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我和庞大萍深情对视的现场了。就在我和庞大萍发现他已经置身现场的同时,他说话了,声音客气而严肃:“萍,你干你的活,好好工作,别打扰客户!”
他说别打扰客户,其实是正话反说,是说我打扰了庞大萍的工作。庞大萍的第一反应就是继续投入录入训练。我对吴天解释说:“我是在向小庞老师请教……”我本想说出具体请教什么的。但我反应还是迟钝了,“请教”后边一时没有想好。
“噢……”吴天看我没想好说辞,也给我面子,邀请道,“陈老师到我办公室喝茶来?”
那天有没有到吴天的办公室喝茶,忘了。我现在是在胡小妮的茶社喝茶,准备请教一些和茶相关的知识。
就在我心猿意马、心神不定时,进来一个神气活现的人。因为心里正想着吴天,这个人一下子就变成吴天了。嚯,太神奇了,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让我在一天之内,同时巧遇两个二十六年前的熟人?
“你不是说下午来吗?”胡小妮对来者说,声音不高,口气是不悦的,并带着风骨,说完后才站起来,仿佛象征性地出于礼貌,并非真心实意地欢迎他。
我看到吴天瞥我一眼,很认生的样子。显然,他没有认出我来——莫非我认错啦?他不是吴天,或者说,不过是一个酷似吴天的人?再或者说,因为庞大萍,让我想到了吴天,看谁都是吴天了。不过吴天有个习惯性地擤鼻子的动作,下意识的,带点抽搐感。如果他一直没有擤鼻子,说明他不是吴天。如果擤鼻子,就是了。
来人很直接:“妮,我来跟你说个事。”
“有客人了……等会儿来吧。”胡小妮的表情平静,让对方等会儿来,其实就是逐客令。
来者称胡小妮为“妮”,这可是吴天惯常的语言习惯。就在这时,来者突然擤一下鼻子,发出“噗”的一声响——果然是吴天。吴天的另一个习惯性动作也出现了,即试图拍打或抚摸胡小妮的肩。胡小妮肩膀一闪,躲过去了。吴天被她躲肩的动作闪了一下,或者对她的躲肩不适应,霸道地说:“那好……我去茶室坐会儿,等你。你们先谈。”
吴天轻车熟路地走进一间茶室。这间茶室的门边,挂着刻有“春风”两个书法体的旧木牌,门窗里的窗帘布是手工的印花粗布,很有年代感,既可以起到窗帘的实用功能,又有装饰效果。
我感觉到他们很熟,至少曾经很熟,熟到不拘小节的程度。同时,从两人的对话和表情看,又说明他们之间有事儿了,这事儿还不小,而且,胡小妮应该知道吴天要“说个事”的事是什么事。果然,胡小妮看着被吴天带上的茶室的门,对我小声道:“对不起陈老师,等我一会儿……或随便看看,对了,谷雨包间有我新挂上去的十几幅摄影作品,你看看,提提意见——听小米粒说你是一个摄影家。我去一下,马上好。”
3
“谷雨”是苍梧书斋茶社最大的一间茶室,有一张老船木的巨型茶桌,可供二十人同时饮茶、教学或开会,装饰也别具一格,特别是墙壁上挂着的十几幅摄影作品,打眼一看,就非同凡响,所反映的都是鸟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主题,从拍摄的角度、光影和构图来看,都极其讲究,极具冲击力,非高手莫办。这些摄影作品和说明文字,都署名胡小妮。
她还真是个摄影家。我立即就惊叹了,联想到小米粒对她夸奖时我的不屑一顾,便很有些自惭形秽,觉得我以己度人,太武断太偏见了。
我在这些作品前慢慢欣赏,每一幅情态都不同,我被胡小妮的抓拍技巧所折服。其中一幅作品尤其出色,画面上有一只鸟(我叫不出名字),刚落到它的巢上,翅膀还在扇动,脚还没有落稳,尖尖长长的嘴里含着三条大小相当的青虫子,而巢里的四只刚出壳还没有长毛的雏鸟,同时张大着嘴,等着鸟妈妈的投喂。这幅作品让我震撼,特别是鸟妈妈焦急的身体语言和雏鸟夸张的与幼小身躯极不协调的超大嘴巴,都在强烈地昭示母性和母爱的伟大。同时建筑在五根笔直的青芦秆上的精致的鸟巢,那一根根纤毫毕现的金色的草丝和环环相扣的精密的工艺,要费多大的工夫和精确的计算啊。此外,我还被胡小妮所震惊,如此平视、动态的抓拍,如此清晰的近距离,都要付出相当大的辛劳和长久的等候才能做到,而且自己还要做好伪装,不能被鸟发现,太不容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