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上尉和列兵

作者: 西元

大校、上尉和列兵0

再过几年,老刘就五十岁了。他的工作是个不太多见的劳动门类,也不大为人们所了解。如果用不那么正式的话,老刘会说自己就是个写小说的。这天,他正给一个战争题材的小说收尾,突然接到电话说军校时期的同学赵大个子去世了,告别仪式定在三天之后。放下手机,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小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老刘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从高中考入那所军队大学,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大学同学可能不是感情最深的,但绝对是这辈子最了解的一些人。多年过去,同学们的身份都变了,但彼此间仍然像是透明的一样,你会觉得人还是那个人,没有变。可也正因如此,当老刘得知赵大个子去世后,发现自己记忆深处如水晶一般的青春被砸掉一角,并且出现了裂纹。这些裂纹穿越几十年时光,一直延伸到现在,告诉他,他开始老了,并且一路开裂下去,直到某个看不见的将来时刻。

从告别仪式回来,时值正午,太阳低低地压在头顶。这座北方城市刚刚进入盛夏,街上少有行人,水泥地面炙热烤脸,飘浮的灰尘像加工机床车削下来的金属碎屑。老刘站在某个立交桥最高处,犹豫着是回办公室继续完成那个注定要以牺牲为结局的小说,还是直接回家。他向东北方向望去,地平线上矗立着高楼大厦,宽阔的高速公路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个山脚下的连队,距市区七八十公里,每次进城办事,都要经过这座立交桥。那时,他曾经想,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能住在这附近该多好啊!许多年过去,这个当年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愿望终是实现了,而且带自己的儿子上学、看病、游玩时也必定要路过这里。老刘望着辽阔天空下的远方,仿佛不远处就站立着年轻时的自己,正满怀希望地眺望着。

突然,老刘感到一阵眩晕,头顶上方的太阳看起来像一块圆形铁皮。他不得不捂住胸口,背靠着水泥墙坐下来,隐约听见一辆辆汽车从面前驶过。世界黑了好一会儿,很多景象在黑色的幕布上闪过。有童年时打雪仗的画面,有父母壮年时期的样子,有拉练时在大雨中行军的兴奋,有当营教导员时站在队伍前讲话的激昂。另外,还有赵大个子在军校时的一言一行和他刚才闭着眼躺在鲜花里的情景。眼前慢慢恢复明亮,世界又重新有了形状。老刘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但他没有,而是仰起头,茫然地望着淡金色的天空,困惑地问自己:“你写过那么多生生死死,可你真的都理解了吗?”

几天之后的夜里,老刘做了一个掉到深井里的梦。井底的水像大雾一样,只有头顶隐约有一轮月亮般的白光。他使劲向上挣扎着,可总觉后背上攀附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对着脖子吐着热气,把他往井水深处拽。突然间,老刘惊醒了,心脏的位置剧痛,痛得胸口那一片发麻,同时非常恶心,浑身的难受劲儿都在向腹部聚集。他发现自己左侧的胳膊无法动弹,任凭胸腔怎样使劲扩张,都处在窒息的状态。老刘暗想:“这是怎么啦?打生出来就从没遇到过,或许再躺一会儿就会好的吧?”可另一个念头马上闪过,他果断告诉自己:“这回可能要没命,马上去医院!”于是,他用另一只还能活动的胳膊推醒妻子,拼命坐起来,扶着墙向门口走去。老刘觉得自己像面条一样软,脑袋飘飘然,头一次发现身体还可以如此的无力。他被妻子半扛着下楼、上车,最后进了医院的急诊病房。医生问的问题他听不清楚,也无法回答,只得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胳膊,指了指心脏部位,就彻底跌进了黑暗之中。

再有意识的时候,老刘先是能听见声音。有妻子的声音,有其他人的声音,有电子仪器的嘀嘀声,由远及近,忽大忽小。接着老刘开始费力地回忆这是在哪儿,为什么在这儿,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什么样子。把所有的碎片都拼接在一起之后,他对自己说:“真悬,差一点就死了。如果真的死了,也就是死在了那个在深井中挣扎的梦里。人这一辈子,结束得太容易,也太突然。”

如游丝的思绪在慢慢凝聚着力量。老刘感受了一下鼻子,还闻得到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儿。手指尖也有感觉,不锈钢床沿儿是凉的。一根针刺在手背里,一动就疼,肯定是在打点滴。身体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损坏。于是,他攒起力量睁开眼,病房里阳光雾蒙蒙的,灰白灰白。先是妻子的脸,很苍白,还挂着泪痕。然后是儿子的脸,看上去不知所措,像是无法理解一个平时看上去还算强壮的男人怎么就一下子变得如此脆弱不堪。还站着几个医生,离老刘最近的中年男医生对他微笑着。那笑容老刘一辈子也忘不了。怎么说呢?只有一个见识过了无数生死的人才能有这种微笑。这微笑里还透着一股自信,确信老刘这样的病人一定会没事的。原因嘛,也不过是因为他见识过的病人太多了。看到这样的笑容,老刘放心了。他闭上眼,再次攒足力气,这次身体在加速恢复,破碎的世界重新聚合在一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生气。大腿根部传来一阵新鲜的疼痛,不知是为什么。

老刘再次睁开眼,努力克服恶心和眩晕,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中年男医生笑着说:“心梗。给你做了紧急溶栓手术,还从你大腿血管进入,在心脏动脉上支了两个架,放心吧,没事了。”

老刘有气无力地问:“这种病怎么可能和我有关系呢?我不抽烟、不喝酒,每周跑三次步。”

“原因很多。我这个当医生的,看到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我的世界观肯定和你的不一样。有个长年坚持跑步的,就在晨跑时倒在路边了,最后也没救过来。”

“我这个病严重吗?”

“咋说呢,要看后果,后果严重就严重。你呢,算是死过一回,又活过一回吧。心脏支架过去属于大手术,现在技术成熟了,只能说是微创手术。你要是喜爱运动,今后适量运动也没问题。”

当医生以一种习以为常的表情提到“死过一回,又活过一回”时,老刘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是很喜欢对方这种有一说一的态度。聊过十几分钟,医生有事,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躺到黄昏,老刘对妻子、儿子说:“你们都回家去吧,明天还要上班、上课,别耽误了。今晚也早点休息。”妻子觉得不应该走,最起码也要待到明天早晨才行。老刘说道:“你们就是待到明天早晨也没什么用。快回去吧,把作业写了,明天上学别迟到喽。”妻子看着老刘很坚决的样子,也就不和他争了。

妻子、儿子回了家,病房里静下来,朝西的玻璃窗明亮了一会儿,照射进来金红色的夕阳余晖。窗外的杨树叶子摇摆着,大大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在演一场鲜活的皮影戏。护士把晚饭送进来,本是一口都不想吃的,可此时却像是想和什么较劲儿似的,端起来大口大口吃,直到肚子填得满满的才罢手。尿意来了,医生只告诉他术后四十八小时不能动弹,却没告诉他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老刘慢慢侧身下床,大腿根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像要裂开似的。他一手举着点滴塑料袋,一边挪到厕所。回来之后重新躺下,也没发生什么要紧的情况。

入夜,老刘早早关了灯,走廊里昏黄色的光线透过病房门上的方形玻璃窗照在地上,隐隐传来值班护士的低语声。周围很安静,旁边的床位空着,好像在告诉老刘,这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外面的大杨树映衬在月影里,与下午时分大不一样,像个闹腾了一天的孩子,终于累了、乏了,不愿动弹了。老刘的心里像夜色里的湖水一样,似乎很平静,但又一点也不困,在水面之下,又藏着巨大的波澜。回忆的思绪竟然像脱缰的野马那样不受束缚起来。想了很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碌碌无为的半生快要在孟浪之中过去了。人生的纱帘被扯了开去,露出它本来的样子,原来这就是自己的一辈子。唉,现在看的是多么清楚!

一时间,老刘感到十分悲伤。他想到了妻子,自己对她实在是太苛责了。那些伤人的话是怎样才说得出口呢?老刘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能说出那样的话,很是痛心疾首。还有儿子,难得有几句表扬。自己有什么资格逼着他向着那么高的目标走呢?自己实现了那些目标了吗?记得儿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问老刘:“你知道小朋友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吗?”老刘好奇地问:“为了什么?”儿子答:“是为了和大人做朋友的。”现在想起这件事,老刘发现儿子当年说得真对,不禁眼睛湿湿的。自己是多么地离不开他们两个呀!意气风发的时候看什么都不满意,到了人生落魄之时才发现,过去没放在眼里的东西竟是那么可贵。

随着各色念头乱闯,老刘想到了自己那个未完成的战争小说。小说讲的是上甘岭战役期间,一个连的士兵在坑道里坚持战斗的故事。没有水,他们喝尿。坑道塌了,他们用手重新挖开。敌人用火烧,用毒气熏,他们依然坚持下来,等到大反攻的那一天。坑道里牺牲的人越来越多,三分之一的部分要用来堆放战友的尸体……想着想着,老刘突然像孩子一样泪流满面,哭得无所顾忌,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他发现自己过去所写的那些生生死死简直如同儿戏!自己只是写出了一些令人新鲜惊奇的故事,除此之外,没有写出任何东西。自己远远没有故事里的人物那样坚强,自然也就无法像他们走得那样远,更无法一窥历史黑洞中的秘密。

后半夜一两点钟,有位护士推门而入,说道:“这个床位要安排病人。”也不待老刘作答,就开了灯,开始铺被褥。不一会儿,三五个人扶着一位老人进来,将其放倒在病床上。老刘自知这晚无法入睡,便坐起来,打量着这一干人,安然地做起一位旁观者。

老人胖胖的,头发银白,面色中有种粉红色的光泽。他似乎想主宰自己的行动,但无奈浑身无力,周围人也不愿他如此。他抱怨地咕哝着什么话,听不清楚。从旁人的话当中,老刘听出老人今年八十八岁,主要的毛病出在肾上面。送他来的人轻车熟路,很快就把病人用品摆放在床房的角角落落,一切安放妥当。换上病人的衣服时,老人赤身裸体,在刺眼的白色灯光下显得又脆弱又衰老,皮肤布满皱纹和黑斑,接近透明。只过了几十分钟,他突然头一歪,嘴巴微张,流出口水,便昏厥了过去。于是,又一阵吵闹,他被推向了手术室。

病房里留下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是老人兼病人身上常有的那种,此时让老刘感到格外憋闷。他无法再躺下去,悄悄下了床,来到住院楼外的台阶上坐下来。夏末初秋的风微凉,树上的虫子叫得也不那么响亮了。只坐了两个小时,天就发白了。这期间有好几个人从他身边经过,边走边哭,或站在树下,对着粗大的树干小声哭泣。显然,他们都刚刚失去了亲人。老刘又回到病房,发现对面的床铺被收拾得一干二净。问了护士才知道,夜里来的那个老人去世了,刚刚送到后院的太平间里。老刘呆呆地望着整洁得仿佛从未有人躺过的床铺,脑袋里一片空白。窗台上遗留了一束粉色的花,在晨光的照射下显得孤零零的。

八点钟刚过,办公室的小赵干事打来电话。他说上面分配下来一个当兵蹲连的名额,为期三个月,问老刘想不想去。显然,他还不知道老刘出了意外,此时正在医院里。老刘在心灰意懒的情绪中听完电话,沉默了片刻。如果按这个惯性下去,他觉得自己该对小赵干事讲清自己的情况,然后说去不了了。可也就在此时,他觉得有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身体里的血肉仿佛黑色的铁块熔成钢水,又被巨型的锤子砸了一下,惊涛骇浪一般地飞溅。老刘一下子改变了主意,他答道:“我去!什么时候出发?”

要去的部队在南方,在海边。营区在离市区近百公里外的小村子里,下了高速公路要走上四十几分钟土路才到门口。车子离了公路,拐上颠簸的土路的那一刻,老刘有种被奔涌向前的繁华世界抛下了的感觉,一切都寂静下来,时间也一下子慢了。营区围墙外面有几座红色的两层矮楼,住着当地的居民,多依靠田地为生。楼的一层是小卖部,里面又黑又暗,落满灰尘,货品也不多,无非是方便面、火腿肠、槟榔、烟等东西,显然主要是卖给营区里的战士的。再远处,是密密的树林,几片鱼塘,还有大片大片的果园、茶园、稻田。营区里面长着很高的椰树,路边零星丢着几个无人要的椰果。这里遍布着三层或四层刷着白灰浆的楼房,每栋楼房里住三两个连队。老刘来的这个连队是装步十二连,单独住在一排红砖平房里,房前有晾衣棚、有草坪、有花池。窗户开着,外面下着小雨,营房里有很重的水汽,向外望去,天地间也都蒙在薄薄的雨水中,亮晶晶的。迷彩服摸上去不再像在北方那样又干又硬,尽管没怎么动弹,颈部和腋下还是很快就湿了。老刘上了趟大号,卫生纸又潮又软,失去了韧性,一用力就能扯断。这一刻,老刘意识到,现在是又回到了南方。为什么说“又”呢?老刘年轻时上的那所军队大学在长江下游,在那里待了四年。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直到毕业才适应潮热的南方气候,前三年时间浑身上下一直生着大片大片的湿疹,日日夜夜痒得让人胆寒,挠出血也没法解脱,恨不得用刀子把皮肉刮掉一层才得安生。所以,老刘对生活在南方一直有种畏惧心。他怕怎么也晾不干衣服的梅雨季节,怕浓得滴水的闷热空气,怕难得见到阳光一不小心就生锈发霉的角角落落。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