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焰

作者: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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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栋建筑是U形结构,主体楼房为东西向,共四层,坐北朝南。一二三楼住着福利院孤寡老人,四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部分工作人员宿舍,还有影视厅、健身房。大楼两侧分别建了附楼,跟主楼朝向不同,附楼为南北向,跟主楼构成直角,左侧附楼坐东朝西,右侧附楼坐西朝东。前面是院子,一片平地,几处菜园,四周有围墙。院子西侧有五间平房,是福利院厨房,厨房跟饭厅连在一起,还有储物间,放置保洁用具、种菜工具和其他杂物。院子正中间有水泥台子,上面的金属杆上挂着国旗。东侧是一块水泥石碑,上面写着捐建福利院的慈善人姓名及捐赠金额,石碑旁边用铝合金搭了报栏,很像县城商场门口的玻璃橱窗,里面贴着福利院的相关告示和最近几天报纸。

老齐住进来时,被福利院顾院长安排在东附楼一楼,门朝西边。顾院长三十多岁,永远笑眯眯的,老人们都喜欢她。老齐走路不很稳当,有些轻微摇晃,手颤抖,拿不住东西,已经拿在手上的东西很容易掉下来。嘴唇哆嗦,吃进去的东西喝进去的水不小心就会掉出来,脑袋跟他走路的样子有些相像,也在轻微晃动。说话因此有点口齿不清,他的症状按顾院长的经验判断,大概是中过风,中风之后又痊愈了,或是早期的帕金森病人。后来证明都不是,老齐没中过风,也不是帕金森病人,但他的身体却有这些症状,原来是酒精中毒的缘故,跟年龄或衰老都没关系,无非是酒精依赖。然而这些症状好像为他的外表增添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的动作语言甚至表情都是缓慢的犹豫的和深思熟虑的,仿佛他在装,他很装,这个老头因此有了某种派头,某种有钱人或者某种曾经很有身份的人的派头,那种人通常都很会装。

在老齐住进这个房间之前,里面已经住着一个人,之前住在里面的那个人叫老彭,老彭是聋哑人,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声音。老彭的衣服破旧不堪,洗得却很干净,一年四季无论穿什么,都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他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早,早晨傍晚坚持在院子里做一套操。老齐看着他做操,注意到他所编排的动作,是解放军战士或学生上体育课所做的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齐步走这些基本动作,老彭做得很认真,也特别有劲。仿佛他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喊口令,他一定是根据头脑里听到的口令在做动作,因此动作衔接有规律也有节奏,他每次立正,总是正对着国旗方向,他的着装和行为方式很像军人。老齐询问过好几次顾院长,问老彭是不是复员军人,被告知老彭就是个乡下普通农民,无儿无女,小学文化程度。

福利院在回龙镇,门口挂着天慈福利院的牌子,背靠回龙山,山间早年有座远近闻名的天慈寺,因年代久远已毁于战乱灾荒。修建福利院时,有人想起天慈寺,便用作福利院名字。院内有人住单人间,有人住双人间,住单人间的都是年龄特别大的人、瘫痪了的人、重病人,住双人间的是还能动弹的人。关于双人间住宿的人员安排,顾院长有个创新,原则是强弱搭配,她让身体好些的人和相对身体弱些的人住在一起,两人互助,身体强些的人在某些方面帮助身体弱些的人。按顾院长的原则,这间房里老齐是弱的那一方,老彭虽然是聋哑人,却是比较强的那一方,按理说老彭应该多照顾老齐,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老彭根本就不怎么搭理老齐。老彭无须装聋作哑,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聋哑人,而老彭之所以不愿搭理老齐,原因在于他不喜欢男人太弱。在他看来,男人应该做强者,女人可以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男人不可以。他愿意帮女人,不愿意帮男人,都是男人,好端端的,他才不会帮你刮胡子,帮你喂药,或者搀扶着你上厕所。老彭口袋里揣着一副军棋,没事就找二楼的老倪下棋去了,老倪口袋里也揣着一副军棋,没事也会下来找老彭下棋,他们在院子里那张石桌上下棋,在各自床上下棋。老彭的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在打扫卫生的日子里,顾院长把全院能够动手做卫生的老人,都叫到老彭房间来参观学习,并让老彭现场表演折被子的示范动作。老彭满脸通红,然后规规矩矩把被子打开,再重新折叠一回,他没当过兵,也没进过军营,却能把被子折叠得像军营里的战士那样规整端正。

老齐隔壁住着两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房间朝着南边,正对着天慈福利院大门。老齐房间在东附楼一楼,老太太房间则在主楼东侧一楼,相邻的两间房就像主楼和附楼的楼体一样,也呈直角形对折。房间里的老太太一个姓王,都叫她王老太,快八十岁,面容和善,是个胆小怕事的老人。另一个姓吴,叫吴老太,年纪稍小些,还不到七十岁。

王老太性情怯懦,好像总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比如她的表情,永远像是偷过什么东西,并且她的偷盗行为很快就会败露。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仿佛她随时随地都会遭到指责。如果受到批评,无论那批评是否有道理,她准会第一时间认错,无论做过了什么还是没做过什么,她都会主动道歉。她最深的恐惧,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生怕被人从福利院赶出去。如果我犯了错误,如果我被赶出福利院,我将怎样活下去呢?她经常想到这个,害怕流落街头,害怕无依无靠,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常常自言自语,念叨的语言都是这方面的忧虑。在天慈福利院,她遵守各种规章制度,也是最守纪律的那个人。但有时候她的脑子又不太健全,容易出问题,一旦脑子出了问题,她就会离开现实生活,进入到另一种幻想的生活当中去。她幻想自己将成为新娘,就在明天,为此她很神秘地告诉同房间的吴老太说,“我明天就要出嫁了,明天我就要做新娘了。”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吴老太就知道她准是又犯病了,吴老太因此不知道应该可怜她,还是应该顺着她的话哄着她。她感到特别难为情,因为她看到快八十岁的老太太,露出做作的娇羞神情。“我要化妆。”她说着便拿出牙膏,拿出平常用过的消炎药膏,以及一些不明来历的小纸盒小铁盒中的针头线脑。王老太没有正经化妆品,只能拿这些破破烂烂的垃圾当作化妆品,她忙着梳理头发,将花白的头发盘在一起,把那些针头线脑花花绿绿的东西扎上去。往脸上眉梢上嘴唇上涂抹牙膏药膏和各种可疑液体,她把自己装扮得惨不忍睹。吴老太只能容忍她,明白这种神经兮兮的时候早晚会过去。半夜里,她还会弄醒吴老太,神秘地告诉她,“明天来娶我的新郎是个军官。”有时她说那个军官是连长,有时说他是排长,有时又说他是个志愿兵。“他娶了我,我就可以随军了。”还有一次,她在深夜弄醒吴老太,告诉她,“我马上就是军婚,谁也不能碰我。”她很严肃地警告吴老太说,“谁碰我都是破坏军婚,会受到法律制裁。”

王老太这种病大约每半年犯一次,痊愈之后又是正常人,又是那个胆小怕事害怕得罪人的小老太太。顾院长知道她有这种毛病,听说她犯病了总是会心一笑,从不指责她,有时还来看望她,送给她一朵花。王老太接过花,感动不已,但这还只是她脑子不清醒的一种病态。另一种病态则是,她突然幻想自己变成了领导,正在审讯吴老太,她把房门关上,正襟危坐在自己床沿上,然后审问吴老太。

她高深莫测地问道,“把你做过的事情都跟我说清楚,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吴老太忍住笑,尽量不笑场,在精神还好的时候,便配合她,逗她玩。她说,“我偷过隔壁吴老二家一只鸡。”

王老太看着空无一人的旁边,吩咐说,“把这个记下。”接着又问,“还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也都讲出来。”她一边审问,一边用手敲打床沿,就像敲打着桌面。

吴老太精神不好的时候,不耐烦的时候,就不配合她,懒得搭理她,窝在被子里蒙头大睡。王老太过来掀掉她被子,大声说道,“你放老实点,再不老实就把你关起来。”这时候的王老太威风凛凛,跟平时胆小怕事怯懦不堪的那个老太太简直判若两人,她眼神坚定,表情铁面无私。

过后,王老太也知道这是病,这种病大约也是每半年犯一次,也就是说王老太在一年的时间里,可能先后犯两次病。一次犯病做了新娘,另一次犯病做了领导,两种病交叉着犯,轮流犯,平均每次犯病时间大约一两个小时,不会更长。发作起来人就傻了,等到疯劲过去,恢复常态,人又好了。一年里头,两次犯病加起来不到三五个小时,在其他时间里,王老太仍是个唯唯诺诺像小学生一样守规矩的老太婆。按顾院长定下的规则,在这个房间,王老太是被照顾的对象,她年龄比吴老太大了将近十岁,是比较弱的那一方。

吴老太比王老太年纪小,看上去年富力强,但是吴老太只有半个身子好,另半个身子也不大好,也出过问题。她左边半个身子明显和右边半个身子不一样,左脸损毁过,有很严重的疤痕,左胳膊不灵便,明显受过伤,天阴时还会隐隐发痛,左腿也微微有些一瘸一拐。这些缺陷并不影响她的自理能力,若不是重体力活,凡手工活轻体力活吴老太都能干,干得很好。吴老太爱笑,没有遭到损毁的右边那半张脸,就像一个窗口,从那窗口里能够看到,也能够想象到她曾经漂亮过。即便她的左脸严重损毁,看着也不可怕,相反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和善特别贴心。

在顾院长的工作日记里,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吴老太是讨好型人格。顾院长对孤寡老人有自己的观察,有时对他们进行性格分析,这方面的文字偶尔出现在她的工作日记里。

吴老太对人示好,不厌其烦地对人表达善意,主动做好事,打扫卫生,帮厨师做饭,在菜园里帮忙锄地浇水或下种。她好像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主动问候危重病号,有时还帮忙伺候病人。对王老太关怀备至,明知道王老太犯病的时候很讨厌,却从不曾翻过脸,从不曾在她化身为新娘、化身为领导的时候,当场戳穿她、羞辱她,跟她大吵大闹,让她下不来台,从不曾跟她在病中发生激烈冲突。顾院长想也只有吴老太,换作别人肯定无法容忍,谁也无法预测会闹出什么乱子。她对这样安排很满意,吴老太照顾了王老太,同时还一个劲讨好她,王老太是幸运的,吴老太的讨好对她长年累月没来由的恐惧,是一种难得的慰藉。可是王老太意识不到自己的幸运,依然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地过着每一个实际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老齐住进来后,吴老太不怎么和这个新来的邻居讲话,算起来,老齐进来的时间,比吴老太晚了两年半。吴老太不怎么跟他说话有点反常,无论怎么说,这不像是她的性格。老齐跟大家都不太熟,同房间的老彭又是个聋哑人,老齐虽然嘴唇哆嗦说话不是很利索,偏偏又喜欢说话,因为跟人不熟,就有点着急。他主动找王老太说话,问她,“你年轻时是不是当过妇联主任?”

王老太惊慌地闪开了,“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老齐觉得无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地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像妇联主任。”转念又想,“妇联主任有什么不好呢。”

这次搭讪失败了,老齐又走到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林身边,老林长得胖,不愿走动,他成天坐在椅子上。老齐说,“太阳不错。”此时正是四月份,太阳挂在天上,又明亮又温和,菜园里的青菜绿油油地闪着光。

老林望了他一眼说,“晚上就要下雨。”他像是恶作剧似的又补了一句:“今天晚上一点钟开始下雨。”

“但是明天又是晴天。”老林继续说。

“晚上一点钟吗?你看你,都精确到几点钟了。”老齐说。

“那是啊,”老林说,“这是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我们国家的天气预报早过关了,中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说几点钟下雨,就几点钟下雨。”

老齐也说,“很厉害。”他看了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加入谈话,没有。都在晒太阳,三三两两,不远处有个盲人背靠在树上,仰面朝天,像是在谛听天上的声音,故意让太阳晒一晒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有人在院子里扫地,一名工作人员身穿白大褂,另一名也在扫地的人是吴老太。老齐同房间的老彭跟一个人在石桌上下军棋,那人是老倪,没人加入他们谈话。有一辆救护车开进来,把一位病重的老人运走了,顾院长跟他们办理了交接手续,手续看起来好像很简便,相关人员各自签上字就行了,大家都很熟练,病人被抬上救护车,并没有惊扰到院子里的其他人。有个人在唱歌,老齐仔细听了听,唱的是湖北大鼓。

老林说,“那个唱湖北大鼓的人还能唱楚剧。”

老齐眨巴着眼睛说,“从前在死人葬礼上,经常听到他唱,就是不知道他是哪个村的人。”

老林又望了望老齐说,“听说是前门沟人。”

“在外面唱唱蛮好的,怎么也进了福利院?”

“唱不动了吧,老了。”老林从凳子上站起来,“都老了,活一天是一天。”他往前走了几步,老齐发现,他走起路来比自己还要困难。老林又转过身来对老齐说,“今天晚上要吃粉蒸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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