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外
作者: 肖复兴庆隆大院
北京给胡同起名字,有不少都很有意思,有些名字却让人匪夷所思,比如叫大院的就不少。为什么把胡同叫成大院,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嘛,我一直不明就里。我知道叫大院的,老北京有石碑胡同旁边的花园大院,草厂十条东边的粪场大院(后改为奋章大院),桥湾儿附近的槐树大院,白塔寺附近的黄土坑大院,什刹海后海附近的兴隆大院,北池子之西的承侯大院,西直门内的石碑大院,北新华街的刚家大院,朝阳门大街的罗家大院,崇内大街的铃铛大院,灯市口大街的兴隆大院、信义大院、富贵大院等等,很是不老少。
离我小时候的住家很近,还有一个庆隆大院,走东兴隆街,过大众剧场西边一点,路北就是。刚进这条胡同,不知为什么有块石板顶。胡同很短,不直,南通鲜鱼口,北通銮庆胡同,中间的膛儿很大,像一个人突然隆起的啤酒肚。在这啤酒肚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挺宽敞的空场,西边有个浴池,东边是一面高墙,种着半面墙的爬山虎。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到这里洗澡;我和同学放学后或放假的时候,常到这个空场里踢球。
多年未到庆隆大院,再一次来,是1972年冬天。
我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忽然想看看连家大姐。连家住我们大院前院正房三大间,房前有宽敞的廊檐和高高的石台阶。在我的印象中,连家没有男人,只有连家姆妈和连家大姐,连家大姐是连家唯一的孩子。
连家姆妈是广东人,身体不好,深居简出,我很少能见到。连家大姐大我好多,我刚上小学,她已经上高中了。连家姆妈长什么模样,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奇怪的是连家大姐的样子,一直清晰地记得。个子很高,面容白净,梳着两条长辫子,说话柔声细气,地道的北京话,不像连家姆妈一口广东话听不懂。
我和连家大姐并不很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直功课很好的连家大姐高考失利,失利的原因,听说是临考前连家姆妈特意把家里珍藏的一支派克金笔给她,本来希望这支金笔带给她好运,考出好成绩。谁想,答卷的时候,派克笔不出水,怎么也写不出字来,急得她使劲儿地甩笔,墨水终于甩出来了,却甩在试卷上和她的衣服上。意外的忙乱中,连家大姐慌了神,没有考好。高考失利,倒也罢了,最让我也是让全院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连家大姐从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那时,谁也不懂这个病,等连家姆妈带她到医院,为时已晚。从医院里出来,她整天宅在家里。我上中学后偶然见到她,人已经有些脱形,那么漂亮的连家大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高中毕业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正趴在桌子上复习功课,连家大姐忽然来到我家,这让我非常奇怪,她从来没有到过后院我家。她没有理会我爸爸妈妈和她打招呼,径直走到桌前,对我说:你高考的时候,千万别用钢笔,一定用圆珠笔、用铅笔!这话说得神神道道的,让我一愣。她说完转身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说:现在咱们全院就你学习最好,你可一定要考上个好大学,别重蹈我的覆辙!这话说得可一点儿都不神神道道,让我感动,我赶忙站起身,追上几步要送送她。她已经一阵风走远。
在此之前,我和连家大姐没有什么来往,但她留给我的这个印象很是难忘。大概就是由于难忘吧,我想起应该去看看连家大姐。
这时候连家姆妈还在,和连家大姐两人相依为命。连家大姐的病已经好了,算一算,她已经三十五六了,一直没有个对象,成了继患病和没工作之后,第三个让连家姆妈头疼的老大难。我去连家,连家姆妈告诉我前些日子街道办事处给她找了份工作,在自行车存车处看车。说罢,连家姆妈叹了口气,说:总算有个工作了,要不我一走,她可怎么办呀!然后告诉我存车处在庆隆大院,问我知道那地方吧?
存车处就在这个空场上,靠东墙边。到这里停放自行车的,白天大多是逛鲜鱼口和大栅栏的;晚上,是到大众剧场看戏的人。我小时候,这里没有存车处,那时候有自行车的人少,自行车渐渐多了起来,这个空场派上了用场。
来到庆隆大院,很容易就找到了连家大姐,她也一下子认出我。我见她精神好许多,只是岁月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的痕迹太深。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工作服,更是遮掩住了青春的容颜。按理说,三十五六,还是好年龄,可显得那样苍老了。想起以前她那漂亮的样子,心里有些伤感。
等她下班后,我们一起回老院,边走边说着话,觉得她的话比以前多了起来,整个人放松许多。我很替她高兴。她说没有想到你跑来看我!说完,她笑了,接着对我说,看车的时候,特别怕碰见熟人,你来了,我不怕!然后,她又说,听你爸爸说你在北大荒都发表文章了,我真的特别为你高兴!可惜,和我一样,就是没有能上成个大学!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得想起当年她高考失利的样子。她的一生,便是从那时打了个弯儿。如果考上大学,是另一种样子了,怎么会跑到这里看自行车?
是个雪后的黄昏,积雪很厚,挂满枝条,覆盖房顶,在夕阳映射中,闪着冬天独有的凛然白光。路上结着冰,有些滑,我搀扶着她慢慢地走,背后打过来落日的余晖,在我们的前面投射下两道影子,又细又长,长出我们身子一倍多。那影子,在我们的前面晃动着,我们永远无法踩在上面,更无法迈过去走到它们的前面。
鲜鱼口
有一副将北京地名串在一起的对联:花市草桥鲜鱼口,牛街马甸大羊坊,其中说到鲜鱼口。在老北京城,鲜鱼口很有名。当初三里河曾经流经于此,岸边有鱼市,贩卖鲜鱼的小贩常在这里吆喝,人们把这里叫成鲜鱼口。鲜鱼口一带,最先有了鱼市之后,肉市、布市、柴市、帽市、鞋市、果子市,相继而出,日渐繁茂,是日后的事(肉市胡同、布巷子胡同、果子市胡同,至今尚存)。
有水的地方,都曾经是兴旺之地,鲜鱼口的历史和名声,比对面的大栅栏要早。京城商业中心从城北鼓楼什刹海地区南移至前门外,鲜鱼口和大栅栏,便一直这样东西对峙,遥相呼应。
重打鼓另开张的鲜鱼口,已有十多年。最初号称新开张的12家老字号,只有便宜坊、天兴居和金糕张三家是老店老址,其余9家均不是。
在我的童年乃至青年时期,鲜鱼口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如果仅以现在的金糕张为起点,到鲜鱼口西口这一段,路南依次是金糕张、联友照相馆、旅店、黑猴百货店和田老泉毡帽店;路北依次是天兴居、华清池、便宜坊、天成斋鞋店、马聚源帽店。
鲜鱼口的老字号很多,店铺鳞次栉比,虽然没有大栅栏拥有瑞蚨祥、同仁堂那样的大买卖,但各种店铺不比大栅栏少。
鲜鱼口应该不止于如今开街的这一段。明正统年间,因在正阳门东南护城河开口泄洪,方才有河水即后来被称为三里河,过西打磨厂和北孝顺胡同流经此地,有了鲜鱼口,兼有了小桥和梯子胡同的地名。梯子胡同是河堤往上爬呈梯子状而得名;小桥地名则是缘河缘桥而生,明《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里就有此地名,足见历史悠久。这里以前有小桥副食店,经营肉蛋鱼虾油盐酱醋等日常百货,家里常让买东西,嘱咐说:去小桥啊!指的就是小桥副食店。小桥商店一直存在到2006年前后。据说,那座小石桥,就埋在了副食店的下面。鲜鱼口,实际指的是小桥东西两岸。如今,新开发整修的鲜鱼口,仅是西岸的一截而已。
《京尘杂录》一书说:“旧时档子班打采,多在正阳门外鲜鱼口内天乐园。”天乐园即新中国成立后的大众剧场,在小桥以东,便说明旧时鲜鱼口是延续至天乐园一带(如今新建的天乐园,已经不在原址,而是往西移了很远,且样子面目全非)。
天乐园东西两侧,分别有著名的药店长春堂,和饽饽店正明斋,我小时候还都健在。天乐园最早开在乾隆五十年,即1785年,是北京最老的戏园子之一。长春堂开在清乾隆年间,以发明避瘟散并热销京城,打败当时风行的日本仁丹而出名。正明斋开在清同治年间,以慈禧太后和张学良将军以及郝寿辰等一帮艺人爱吃的满人糕点而声名遐迩。少了这三家,鲜鱼口不会那么热闹。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大众剧场看评戏,那时新凤霞和小白玉霜在那里正红火。我也曾到长春堂买过避瘟散,到正明斋买过点心,到金糕张买过山楂糕。大约二十年前,长春堂的雕花砖墙、券式拱形门窗的二层楼还在;正明斋房檐下漆画的门楣还在;金糕张那座二层八角的转角楼,虽然老态龙钟却也还在;无语沧桑,都在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鲜鱼口的店铺还有一个特点,即帽店和鞋店多,而不仅仅是现在的小吃一条街。北平和平解放初期,尚有7家帽店和9家鞋店。鞋店最著名的,当然要数天成斋;帽店最著名的,莫过于马聚源。老北京有民谚:脚蹬内联升,头戴马聚源。这里虽没说天成斋,但它双脸布鞋,足青布面,全包鞋底,前面两条皮脸,好看结实也不贵,是老北京普通百姓买鞋的首选。帽店还有杨小泉和田老泉两家老店,因两家店门前都有木质黑猴坐镇,都被称之为黑猴老店,几乎成为鲜鱼口的象征。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黑猴店依然在鲜鱼口经营,甚至到了20世纪90年代,它虽易名并改卖小百货,却仍然顽强挺立在原处,老街坊们买布买棉花买针头线脑,会依然亲切地相互招呼:走,到黑猴去!
看清人《朝市丛载》等书,都有对鲜鱼口的记载。现将有关已经被我们遗忘的店铺补记一下。路口西南最有名的是杨小泉的黑猴毡帽店,东南则有袜子郭、南剪铺义和号,有专门卖窝窝蜂糕的魁宜斋,有专卖素点心的域盛斋,有专卖药酒的天福堂,有专卖江米白酒的东杨号。小桥之西,在原会仙居旧址后开的联友照相馆;路北靠马聚源有天成斋。小桥之东,靠正明斋有专卖北京大八件有名的东大兴。老北京,大、小八件是讲究分着卖的,不能茄子葫芦一起数,体现了术业有专攻和食品讲究的精致,所以,它和正明斋虽相挨着,却因并非同质化而并行不悖,各有各家的生意。
特别应该说的,还有紧挨着便宜坊原址东侧,有一条窄如细韭的小胡同(这条胡同在鲜鱼口改造前还在),别看窄小,却别有洞天,内有一个曲艺社,说相声、演唱大鼓书,类似大栅栏里曾经有过的前门小剧场,是平民百姓的娱乐场所。
试想,如果能够把这些老店都相继挖掘开发出来,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有吃有喝有玩,能听戏、听曲艺,外带能照相留下老北京的纪念。这样带有市井气息平民化的街景,才是鲜鱼口的特色,远超过现如今的小吃一条街的特色。这种特色,区别于街对面的大栅栏,同为商业街,大栅栏以瑞蚨祥为首的大买卖多,而鲜鱼口则是云集着众多各具卖点的小店铺。以卖鞋为例,老北京人说官人和老板买鞋去内联升,卖力气的买鞋去天成斋。可以看出,这里的商业文化,讲究的是邻里关系,讲究的是薄利多销,讲究的是花香不须多,民德归厚,穿珠为串,水滴石穿。
对于老北京人,对鲜鱼口这样平民化的特点更为怀念。对我们这些老街坊而言,都会说逛大栅栏,但没有说逛鲜鱼口的,一般只说去鲜鱼口,这一字之差,尤为体现鲜鱼口的平易之处,它和老百姓的平常日子紧密相关。
小时候,星期天,父亲总要带我先去兴华浴池泡个澡,然后到紧挨着浴池东边的天兴居吃碗炒肝。洗个澡一毛五分钱(小孩不要钱),买碗炒肝8分钱,都不贵。20世纪60年代,夏天,兴华浴池门前摆着小摊,专门卖刨冰,刨冰上浇着颜色鲜艳的果汁,夜晚灯光映照下,格外耀眼,也是难忘的一景。
我从小到21岁离开北京去北大荒之前,几乎所有照片,都是在联友照相馆里照的。那时候,姐姐每一次从内蒙古回家,都会带我和弟弟到联友照相馆照一张合影。去北大荒之前,父亲带我到马聚源买了一顶皮帽子,一直戴了在北大荒整整六年的冬天,暖和得让我总想起家。
黑猴对于我更是亲切无比,那是母亲去过最多的店铺,黑猴给她最大的信任和方便。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使用棉花票的那一年,半斤棉花,母亲也要跑到那里买,一张豆黄色草纸从中间包着,两头露出的棉花,沾满母亲的身上,像刚从棉花地走出来似的。
以后,搬家离鲜鱼口很远了,我还常到那里去,有时是买东西,有时什么也不买,却总觉得还能看见母亲的影子。记得儿子刚上中学,要去军训,老师要求买军用水壶,几乎跑了半拉北京城,最后我说到黑猴看看吧,真的就在那里买到了。那是1992年的事了。一晃,日子过得飞快,提起黑猴,还是那么亲切,仿佛它就是我家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