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

作者: 杨少衡

一起医疗事故,一件敏感的贪污案,一个棘手的工程项目,一场意外的塌方,千丝万缕,熔于一炉,编织出了县委书记万秉章的四个不眠之夜。当一切尘埃落定,万秉章知道,已有生命无可挽回,也有事情难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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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传说称万秉章接连拒接了三次电话,该传说言过其实。据我们了解,当天黄昏确实有三个来历相同的电话挂到他手机上,前两次确实都被他直接拒接,最后一个他还是接了,只不过仅说一句便予挂断。

这个电话肯定不是骚扰电话,不是诈骗电话,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打来。三次的来电人都显示在手机屏幕上:万秉华。该名与万秉章仅差一字,一望而知二者必有瓜葛。此人女,三十七岁,她是万秉章的亲妹妹。

事后万秉章解释称,当时没法接电话,他正忙着,有重要事项。这当然只是托词。至少前两次拒接时,他绝对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那时他坐在车后排座位,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司机坐在前排驾驶位上。他们的车停在一个露天停车场边缘,面前是一座办公大楼,时为黄昏,楼上的窗户接连亮起灯。万秉章盯着那楼,目不转睛,像是在默数该楼有多少楼层,每层有多少窗户,又有多少窗户亮灯。这时电话来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直接按了拒接键。十几分钟后电话再来,他也没有丝毫犹豫,再次拒接。他不知道“万秉华”是谁吗?当然知道。他们兄妹俩有仇吗?没有。那时候他的心情应当比较急切,我们很清楚,可以理解。另外他也确实有点事情,并非真的在那里数窗户和电灯。

拒接第二个电话后,大约再过十分钟,手机又响了。

这次不是万秉华,是卓政琪。

“你在哪里?”卓问。

万秉章报告,他就在大楼外停车场等着。

“辛苦了。来吧。”

万秉章放下电话,命司机:“快。”

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它很重要。以当时情况看,万秉章应当是担心跟万秉华在手机里一讲,这个电话一时挂不进来,耽误了事情,所以接连拒接。

轿车冲出停车场。两分钟后,他们的车绕过楼前弯道,停到办公大楼门厅外。万秉章抓着他的公文包下车,匆匆从门厅走进去,直扑电梯间。他在电梯里接到万秉华的第三个电话。这个电话他接了,没等妹妹开口,他说了一句:“有事。等会儿我给你挂过去。”不等对方回应便把手机直接关闭。

万秉华一而再、再而三来电话,不会是吃撑了拿手机玩儿,肯定有些事情,甚至可能是大事急事,但是跟卓政琪一比,她的事情再怎么大都只能嫌小。此刻必须区别轻重缓急,重要的先顾,次要的暂时丢在一边。

其后万秉章在卓政琪办公室里待了近一个小时。卓办在这座大楼里不太起眼,但是不断地人来人往,即便在下班后掌灯时分。卓是省政府副秘书长,在本大楼只算中层,但是他不仅是他,其重要性在于身后有一个大人物,那是黄瑞中,常务副省长。

谈话毕,万秉章离开卓办,下到大楼门厅打电话叫车。差不多也就两分钟,他的车停到了门厅外。万秉章上车时还在打电话,是找县长欧栋。欧正在高速公路上往省城这边赶。万秉章告诉他,已经与卓政琪沟通过了,卓很支持。原拟的那份汇报材料可能要做比较大的修改,主要突出目前困难,强调导流洞是眼下最急迫的控制性工程,如果因为资金问题错过时机,不能在枯水期前完工,会直接拖延水库大坝施工,最坏的结果是工程全面停顿,洪水再淹县城。

“领导看了不生气吗?”欧栋担心,“骂咱们恐吓上级?”

“事到如今,宁可言重。”

听筒突然没声了,那边断线。万秉章对着话筒连叫:“喂喂……”对方悄无声息。万只得按键挂断,然后再拨打,电话很快接通,对方却是忙音。万再次把电话挂断,用力甩了两下手机,挺生气。然后欧栋再挂了过来。

“刚才怎么回事?”万秉章追问。

欧称通话时另有一个电话挂进来,不知怎么就把通话打断了。

“把你那个破手机扔了。别让它再耽误事!”万秉章批评。

欧栋“嘿嘿”:“行,行,听书记的。”

万秉章继续发布指令,一边打电话,一边拉开车门坐上车,上车后继续说,一刻不停。司机没吭声,即发动车子开出停车场。轿车驶离省政府大楼,从机关大院出去,驶上了出城通道。万秉章跟欧栋通完电话,收起手机时看了一眼窗外夜色,突然大声一喝:“搞什么鬼!小郑!”

小郑就是驾驶员。刚才万秉章忙着打电话,没注意司机往哪里开。等到手机一放才发觉不对:按照原定安排,当晚万秉章要在省城住下来,酒店已经预订好了。酒店那边还有五六个人待命,今晚万秉章将与他们碰头开会,包括正在赶来的县长欧栋。明天一早起,本县党政两巨头万、欧将带全队人马前往省里几大部门汇报相关工作,计划于两天后返回。司机小郑知道当晚住哪个酒店,他却不把车往那边开,竟然自作主张,驶上了出城的快速通道。

“张主任有交代,”小郑忙解释,“请书记赶紧跟家里联系一下。”

万秉章眉头一皱,这才想起自己拒接的几个电话。

于是他挂了万秉华的手机。几乎在响铃的同时对方即接通,迫不及待。

“大哥!”

“怎么啦?”

万秉华竟在手机里放声大哭。

“哭什么!”万秉章喝道。

“爸爸,老爸……”

他们的父亲于一小时前突然死亡。

“怎么会!”万秉章大惊,难以置信。

“在医院里……直挺挺……”

“不是还好好的!”

“突然,哇……”

“别慌。”万秉章说,“我马上回去。”

轿车冲上夜幕中的三环路,明亮的路灯下车流如梭。万秉章黑着脸一声不吭,看着外边的车流和灯光。实际上他什么都没看进去,满脑子全是震惊,没有其他。万秉章的父亲今年才七十二岁,原本身体很好,与万母生活在老家县城,跟女儿女婿也就是万秉章的妹妹一家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幢楼里,两家对门。一星期前万秉章还与妻子一起回去看过二老,老两口没病没灾,笑口常开,哪想到突然就走了一个。

直到出城,上了高速公路,万秉章才缓过劲来,那已经是半小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找的还是欧栋。欧接听,第一句就是:“万书记节哀。”

欧刚刚得知消息。

万秉章交代急迫事项:他因故无法率队,省里汇报只能委托欧栋全权负责,按既定方针办。如遇特殊情况,可迅速电话沟通。

“我尽量不打扰。”欧表示,“需要办什么,书记尽管交代。”

然后万秉章靠在后座靠背上,一声不出,听任轿车高速飞驰。一路上,驾驶员小郑一边飙车,一边借助窗外不时闪过的照明灯光,通过后视镜密切注意后座情况,因为“张主任有交代”。万秉章始终一言不发有如一尊木雕,没有特别举动,只是脸朝后仰,双眼紧闭,脸上水淋淋一片,有如幻影。

据说他整整哭了一路。所谓“如丧考妣”,死爹死娘,作为儿子自当悲痛万分,像他这么哭似也没必要,特别是在基本无人注意之际。通常情况下,这种时候唯当众放声大哭比较有用,可表现此子确实有孝心。身高体壮七尺男儿偷偷在那里自己哭个不停算个啥呢?当然我们也能理解,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到达老家县城,轿车直扑医院,万秉章进了位于住院大楼底部地下停尸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太平间。这里分内外,里侧空间有数台特种冰柜,供死者使用;外侧有几个房间和一个门厅,供生者活动。万秉华及几位亲友在这里已等候多时。万秉章到达后被领到里侧,与从冰柜里请出来的父亲见了一面。万父双眼紧闭,脸容痛苦,与一周前那位满面带笑的老者判若两人,却可以肯定为老爹本人,非他人假冒。

万秉章表情凝重,没有当众落泪,该掉的眼泪像是已经一路掉光。

“怎么会这样?”回到外边大厅,他即追问。

今天傍晚万秉华下班时,刚进小区门就接到母亲告急电话,称父亲突然腹痛,情况凶险。万大惊,没进自家门,直接先去看父亲。一看果然不好,老人姿势古怪,蜷成一团蹲在客厅沙发前,满头大汗,呻吟不止。万秉华试图把父亲扶到沙发上躺一躺,不料一动就大叫,称剧痛无比,蹲着反倒好些。万秉华当机立断打了120。救护车到来之前,父亲的情况似有缓解,可以起身坐到沙发上,万秉华一问母亲,才知道近几天父亲偶有腹部不适,部位主要在左上腹,时有时无,有时突然来一下像针扎一样,随即消失。父亲没太当回事,以为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肠胃消化不了,让母亲给他几片酵母片,还让她别告诉女儿。今天一整天情况正常,父亲以为肠胃已经调过来,没啥事了。当晚母亲做了地瓜粥,父亲就爱这一口,比平时多喝了一碗。老两口一向早吃早睡,下午五点来钟吃完晚餐,母亲在厨房洗碗筷,听到外边有椅子倒地声响,还有一声叫唤:“嗨!”声音大得吓人。她诧异,赶紧到厅里,发觉父亲蹲在地上喘气、呻吟,连叫肚子痛。母亲一时慌了手脚,赶紧给女儿打电话。

120急救车二十分钟后赶到,下班高峰,二十分钟可算及时。急救人员用担架把老人抬下楼时,老人感觉疼痛加剧,在担架上不住地叫唤,蜷成一团才好一点。当时万秉华的女儿刚放学到家,万让女儿过来陪伴外婆,自己与丈夫随救护车一起,把老人送到医院急诊室。有个年轻值班医生在老人腹部摸了摸,向万秉华问了情况,即开出一张单子,让万秉华夫妇带老人去交钱,做检查。老人疼痛难耐,呻吟不停,万秉华非常不忍,问医生可否先给老人做点治疗,减轻一点疼痛。值班医生不耐烦,称没有交钱没有检查,怎么可以治疗?万秉华问能吃个止痛片吗?医生即喝斥:“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吃错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万秉华忍气吞声,与丈夫一起用轮椅推父亲去交费,做检查。医生开的检查有血常规,有生化,还有腹部彩超,得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当时医生多已下班,有的地方有值班的,有的地方得排队叫号,有的地方连医生都找不到,得请值班人员打电话叫。万秉华怕耽误了,当时就给万秉章挂电话,想让大哥帮助想办法,不料万秉章接连拒接。万秉华心知大哥有事,此刻指望不了,只能死心塌地推着病人满医院转,折腾了近一个小时,父亲一边接受检查一边不住叫唤,直到抬上彩超室的床上才比较消停。那里的医生刚在病人肚子上抹油,还没动机器,突然叫一声:“哎呀,恐怕不行了!”就这样,人死在那张彩超检查床上。

万秉章听得脸色铁青。

“这就是个医疗事故啊。”万秉华哭诉,“大哥!老爸太惨了!”

彩超医生发现病人不行了,紧急通知抢救。实际上人已经死了,抢救只是个意思。有两个护工推一辆推车跑过来,把浑身软不啦唧的病人抬到车上推回急诊室,直接送入手术室。负责施救的还是那位值班医生。手术室不让家属进去,护士让万秉华在一张通知单上签字。万秉华注意到单子上写的是“急性胰腺炎”。她听说过这种病,知道病人很痛苦,也很怕耽误,耽误就可能死人。结果万父在手术室里折腾了半个来小时,一点用都没有。那位值班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说,迟了,救不活了,送太平间吧。万秉华当场放声大哭,大喊医生害人,病人让他耽误了,称自己要去投诉。那医生就像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甩手走开。

万秉章大怒:“这家伙是谁?什么名字?”

妹夫心细,他看了值班医生胸前的牌子,名叫魏涛,职称是副主任医师。

万秉章咬牙切齿,愤怒而愧疚。

这样的死亡本不该发生。如果万秉华打电话报信时,万秉章没有拒接,便能及时得知情况并赶紧想办法,结果可能会是两样。老话说“远水不解近渴”,如今南水可以北调,通信可以秒至。万秉章虽然管不了老家医院的事情,却认识此地不少县领导,紧急时给对方县委书记打个电话,烦请过问,对方必马上交代,那还会遇上害人医生拖延救治吗?可惜现在迟了,后悔已经来不及,病人早就没了,探讨那些可能性已经没有意义。无论父亲之死是否归为医疗事故,此刻迫在眉睫的事项是治丧,投诉调查追究只在日后。时下死者亲属对医疗处置严重质疑,双方争议,较极端的手段是拒不发丧,把尸体当作“人质”,直到讨一个说法和一个较满意的解决方案。这接近于“医闹”,以万秉章的身份当然不方便干,治丧便属当务之急。按照本地习俗,家里得布置灵堂以供亲友悼念和接待前来吊唁者,万秉章的妹夫已经早早回去安排,万秉华亦联系了一家丧事“一条龙”服务机构,约定到家里商量。这种事万秉华自己不能拿主意,必须问母亲,还需要等万秉章到,他是长子、大哥,得最后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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