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成长
作者: 袁凌“那时,我是这样一个少年/苍白的脸颊/戴着一副方框的大眼镜/灰白的头发/一半来自忧郁/一半来自爸爸。”这是万华山在《十七岁的肩膀》里写下的诗句。很难用一句话介绍万华山,因为他出入皮村,游走边陲,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辗转过多个城市,是漂泊不定的旅人,是知识的信徒,也是理想主义的捍卫者。他无所谓“苟且的保障,他想要保持精神的探索,和‘知识分子般的济世情怀’,过一种高能量的生活”。作家袁凌以冷静克制精细的笔触,为万华山素描,记录下大时代中一个年轻人的独特人生。
“感觉这辈子,成功是不可能成功了。”2023年9月,万华山忽然发了一条这样的朋友圈。
和他大半年前的踌躇满志相比,这显然是个极大的变化。当时万华山和我发生了一次争执。他发布了一条朋友圈,和他去大理后时常发布的人生思考和感悟类似,说谢绝了不久前一位大姐半开玩笑的提议,不打算去干厨师和房地产中介,而且家乡的种粮大户事业也准备放弃了,后者是华山一年来心心念念的回乡创业项目。因为那些不过是苟且的保障,他想要保持精神的探索,和“知识分子般的济世情怀”,过一种高能量的生活。在大理,他已经在知识和文艺圈子里颇受认可。我感觉他空谈多写作太少,评论“倒情愿你做厨师、卖房产或者种地,当然笔耕也可”。说到他“太容易厌倦”,忍受不了日常的沉闷,现实中即使是爱做的事,也会包含这样沉闷的过程。华山为这句话生气了,说他承受了十几年身体残障一样的痛苦,和强迫症,为了生存挣扎不得不换地方、换工作,加上好奇心的尝试,“我们认识那么多年,聊了那么多,但你仅仅认为是厌倦。”
争执发生的时候,我和万华山认识已经七年,距离他离开皮村已经有四年时间,去怀柔农家院是三年前的事,离开怀柔去大理则是在大半年之前。虽然华山是离开皮村的人里边走得最远最决绝的,但感觉他的一只脚还扎在这里,就在那条引发争执的朋友圈下边,还有史鱼琴、张钰等几位工友发表评论和点赞。当初我认识华山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腿在皮村扎得那么深,就像我没有料到今天他走得这么远一样。
一
2017年夏天,我再次来到打工博物馆那间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一群远近而来的工友挤在破沙发和旧凳子上吞云吐雾,除了我已经认识的小海、张行和莫晓明,还有万华山。
华山说,当时我没有太注意到他,除了他黝黑的面容在升起的烟雾后不显眼,还有他当时仍旧有些过于矜持的脾气,让我误以为他是某个志愿者。事后看来,他显然有些深藏不露。比起小海、莫晓明和小静,我们的交流来得比较迟,虽然那之前已经常常大家一块儿聊天和瞎逛,参加文学小组或者剧场的活动了,我也去过了他寄居的工友之家凌乱黑暗的架子床宿舍,渐渐了解到他高中毕业,学历在工友们中算是高的,做着《新工人文学》的编辑,在文学小组有着某种重要性。不知道为什么,他浓密如乱草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配着一副近视镜,镜片后的眼神晦涩,给人一种经历沧桑和负重的感觉。
几个人会一起到莫晓明新近迁居的村里去,这个村子在尹各庄的北边,靠近格拉斯小镇,东边有个大而空旷的郊野公园。我们常常在村里买了大家一致称赞的红糖包子或三角,提着一边吃一边走到公园里去,路上会闲聊起各自的情形,尤其是男女之事。在这上面,伙伴们对华山颇有微词,说他“有强迫症”,禁忌太过,另一面又有幻想,喜欢跨越阶层去追求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也就是当时纷纭来到皮村的女志愿者,大部分是女大学生、研究生,以及导演、乐手这样的文艺青年。华山承认自己有某种强迫症,有一种把精神和肉欲对立起来的倾向,会对后者感到厌恶,更看重前者的无上满足。
很久之后,我知道伙伴们特指的是华山追求他参演的《我们》的导演,《我们》是工友之家出品的以工友为主角的戏剧,这位高学历、家世良好的女导演看起来完全误解了华山,给了他极不客气的评价,说他是“一只膨胀的……”这和小海与大体同一阶层的晨依之间的暧昧全然不同,即使后者也失败了。和小海频频相亲不同,对于同一阶层的女孩,华山虽然有机会却毫无兴趣。
我与万华山的第一次深切聊天是在温榆河畔,当时一起从皮村去尹各庄找小海,不知什么原因我们没有径直穿过温榆河大桥,而是沿着河岸走出去好一截,在起伏的田野小路上边走边聊天。在翻越田埂和水渠时,华山的动作有力却显出某种不协调,似乎会猝然摔倒。在一次趔趄当中,他打破了一贯的矜持,说自己的强迫症已经躯体化很严重,病症源于他的父亲。
华山讲述,父亲是一个极其暴力的人。他在外面极其胆怯,在家却像一个暴君,说话随时都在骂人,哪怕遇到一点最轻微的反抗,就会暴跳如雷,打人时不分轻重,随便拿起来什么东西就会扔过来,抄起什么家伙就砸下来。母亲在外精明能干,却根本对付不了父亲,顾着自己躲出去打麻将,华山成了父亲暴力的对象,只能在两个姑姑和三个姐姐那里得到一些抚慰,而她们也无人敢与凶暴的兄长和父亲对抗。父亲的暴力来自爷爷,长年当生产队长的爷爷比父亲更为暴力,将父亲塑造成了胆小如鼠又暴戾如狼的性格。时日至今,离开了家乡这么远,一旦想到父亲,华山还是会本能地头皮发麻,感到什么东西要当头劈下来,牙齿开始打战。面对很多事情,他常常感到内心住着两个自己,一个勇敢而强大,要反抗、征服、怒斥,一个却猥琐弱小,只能屈服、退避、求饶,像他遮挡视线的镜片一触即碎。近来他感到这种强迫症愈加严重,去医院检查说是脊椎出了问题,却没有很好的医治方法。
那次聊天之后,我感觉自己更加了解了华山,另外一个了解他的人是小海。华山是跟着小海来到皮村的,他们相识于三里屯一家卖家谱类图书的书店,在那里两人是店员同事,华山比小海先来,卖工艺品和整理书架,小海则负责卖书。当天两人一块儿住在阁楼上的员工宿舍,聊了很久的天,小海说自己写诗,华山很惊讶,“第一次见到写诗的活人,感觉云山雾罩,顿时觉得北京这地方果然不一般。”后来华山被老板相中,去了海淀中关村的总部图书公司做编辑,但两人的交往一直持续着。
2016年底,华山第一次跟小海相约去皮村。第一印象跟很多工友相像,没想到“云山雾罩”的北京有这么破烂的地方,真是土得掉渣,渣又被拥挤的行人踩成烂泥。工友之家由于和村委会闹翻被拉了闸,还在靠自备柴油机供电,远远就听见电机巨大的轰鸣声,闻到时隐时现的柴油味儿。一堆人在后来我们相遇的那间破烂的办公室里拉家常,有人给华山递过来劣质香烟,一堆人吞云吐雾海阔天空,在机器的轰鸣中喊着说话,沉浸在被野蛮打压的悲愤之中。晚上华山在电影院欣赏了工友们的才艺演出,徐良园的相声表演,申思的“将进酒”朗诵,压轴是“摇滚巨星”许多的吉他弹唱,曲目是在工友们当中特别著名的《小妹妹来看我》:“小妹妹来看我,不要坐火车来,火车上的扒手多,我怕妹妹受折磨。小妹妹来看我,不要坐飞机来,飞机上的老外多,我怕妹妹出了国。小妹妹来看我,千万要从梦里来……”一曲终了,大家正要求他返场,先前忽明忽暗的灯光索性熄灭,大家纷纷打开手机电筒,许多在电筒光包围中再度演唱“生活就是一场战斗”……华山感到自己第一次有了和众人抱团跟什么战斗的机会,他知道自己不会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以后万华山又去对过院子上文学小组的课程,第一次去,张慧瑜让大家挨个儿介绍下自己,立时让华山感到气氛很平等,老师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和老板以及父亲的口气很不一样。课上分享了工友们的作品,华山觉得“还行”,但也并非比自己高出多少,在慧瑜老师的鼓励下,华山开始写东西,开始生疏,后来得到了大家好评,由于在图书公司干过编辑,他在文字上的功底显得很突出。在一次文学小组的讨论中,华山发言说希望通过文学改变命运,不想一生只能做快递员建筑小工,当了编辑之后,别人对你的称谓和眼光,也比从前自己当小工时尊敬些。在场的范雨素却说,文学改变不了命运,只是一种比打麻将之类更好的习惯。认为华山当上了图书公司编辑,对建筑小工快递员有歧视。这次争论以后被媒体报道为“一位文字功底好的青年”急于通过文学扬名立万,瞧不起自己本来的阶层出身快递员和小工,让华山很生气。
那时华山已经离开了图书公司,刚刚从颐和园隔壁一家打造宫廷糕点的院子离开,躯体化症状加重,打算在工友之家当志愿者过渡一两个月,再去找下一份工作。正赶上冯睿离开,小付怀第一个孩子快要生产,工会缺乏人手,王德志、许多一起劝万华山待下来,“一块儿为工人做点事情。”因为一个月一千五百块的补贴过于微薄,华山没有正式同意。但另一头张慧瑜老师发现了华山的文字和编辑功底,把一些工友的文章发给华山让帮助修改,出版工人文集,就这样成了既成事实,开始干起来。恰逢2019年3月工友之家得到了一笔资助,张慧瑜、王德志商量定期出版《新工人文学》,5月1日劳动节正式出版,华山就此挑起了主编的大梁,“前五期就是他一个人在干”,张慧瑜说。
文学小组的工友们一般不会电脑,写东西都是在手机上,错字很多,标点符号都很难用对,更谈不上编辑经验,不期而来的华山显然是稀缺人才。按照华山的创意,杂志模仿了《北京文学》的版式,每期一个封面人物,一期男一期女,人选由大家商量确定,其他具体栏目也是华山设置的,向工友和外面的人约稿子,选邮箱投来的稿子,编辑、校对也都是他独立完成。只有封面是万华山选好素材后让美编王倩在电脑上制作,王倩也是万华山找来的。万华山曾对张慧瑜说,光是校对就花了他特别大的精力,这大约也损伤了他的视力,使他后来患上了干眼症。
身为工友之家的员工,华山除了编杂志还要干从前冯睿的那摊子办公室杂活,偶尔打扫院子和博物馆房间,迎来送往,组织讲座和晚会,客串主持人,出演话剧。他编《新工人文学》的报酬是从无到有每期几百元的编务补助金,此外1500元的员工工资也只拿了几个月。
杂志后期开始有范雨素、苑伟、小海等人参与,分别负责诗歌、散文、小说各门类。统稿仍旧由华山来完成,后来则变为轮流主编。张慧瑜还让懂电脑的小付跟着华山加强文字功底,好在华山淡出之后承担起统筹杂志编辑的任务。由于找华山编稿成了习惯,即使是在离开工友之家之后一两年,工友们仍会把自己刚写完的稿子发给万华山,请他帮忙润色。2022年结集出版的《劳动者的星辰》里一些稿子就是如此,譬如徐克铎《媒人段钢嘴》、史鱼琴《一个月嫂的江湖往事》,后者题目也是华山帮忙起的,因此在华山朋友圈转发《劳动者的星辰》出版消息后,史鱼琴特意在评论中感谢华山。此外鸿雁之家成员、写出了长篇小说的育儿嫂尹鸿炜,也在接受媒体采访中提及,她去皮村参加文学课认识了万华山,写出稿子后会发给华山看,寻求修改建议,万华山还指出她的散文写得比诗歌好。
这份工作也给华山自己带来了回报,通过经常来文学小组授课的《北京文学》主编、诗人师力斌推荐,华山和范雨素一起入选了第一期北京老舍文学院高级学员创作班,受到写作课训练,在课堂上他每次交的习作都能顺利过关,收入了作品集,还参加了学员班的采风活动。
主编《新工人文学》期间,万华山住在工友之家的宿舍,除了阴暗还特别潮湿,屋顶漏雨,下雨天架子床几乎立在水里,被子潮湿得能挤出水来,华山自己拿过去的被子也很快霉烂了。平房屋顶只是一层薄皮,冬天过于寒冷,华山买了一个电热器烤火,一天要几十度电,村里的电价高,工友之家提醒他偶尔受不住了再用一下。一个开罗美国大学的老师来参观,看到他捧读的《新工人文学》杂志编辑住在这样的地方,禁不住哭了,说:“没想到有人会真的这么坚持理想,忍受这样的严寒。”第二年冬天,他从埃及打微信语音给华山,询问有暖气了没有?华山告诉他已经自己租了房,有了电暖气,这位老师才放心。
我去过华山租的那间公寓,是皮村常见的公寓,价钱是每月1100元,心里还有些疑问他从哪里来的财力租房。这时期他不再算是工友之家的员工,每天的伙食要自己解决,工资也取消了,只有零星的《新工人文学》编辑补贴。后来知道他在干“攒书”的活计,这项业务是他从以前的图书公司带过来的,通常是在短时间内把一本世界名著缩写成两三万字的篇幅,以口袋本或所谓“精选”的形式出版,销售给中学生以及不耐烦读原著的文学爱好者,报酬是每千字50块。华山通常一天能攒出两三千字,最多的一天攒了7000字,但这项活计他不能一直干,攒几天就得歇几天,身体不允许。几年后他告诉我,当时他的身体“其实就是残疾人”,从后脑勺到脚后跟,随便做点复杂的动作就疼痛。攒书需要的长期正襟危坐和低头,使他本来就强直的脊椎更加僵硬,此外则是日渐严重的干眼症。大部头的名著华山一人拿不下来,需要两个人分头尾章节一起攒,这也是他找了曹恩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