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录

作者: 废斯人

小说试图探讨祖母的身心创伤、自我疗治,以及与孙女之间的女性情谊,二人互为镜像,照见对方,也照见自己。那首吟唱的童谣“白鹿白鹿,会识来路?路上行人,知是春横”萦绕耳畔,山林中自由奔跑的白鹿,或许才是一切故事的要旨。

从天河机场去山城还需一个半小时。谢小月坐在大巴上,她疲倦地靠着座椅,侧过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她刚从英国伦敦回到武汉,飞机一落地,连家门都没进,父亲就催促她火速赶往老家山城。父亲说,祖母疯了。

十二岁之前,谢小月一直跟着祖母生活在山城。每日清晨,只要不下雨,祖母便会将她从床上唤起来,带她去山上。山腰有一口老井。祖母从老井里打两桶水,带回家去煮饭烧茶。她不喝别处的水,就只喝老井的水。哪怕家里安装了自来水,她还会去山上挑水吃。周边也有几户老人吃水井的水,听他们说,老井里的水通了灵气,吃了没病没灾。谢小月起得早,又要爬山挑水,那时她就想,要是天天都能下雨就好了。

谢小月认为祖母的命真好,做饭、家务都是祖父的事,她大部分时间闲得无事,就打理花草。祖母在院子里种满了月季。夏秋两季,院子里会开满各色的月季花,而祖父会坐在墙角的竹椅上,要么抽烟,要么打瞌睡。

父亲说,祖母太狠心了。

一个月前,祖父因晚期肝癌在医院去世了。那时,谢小月在威斯敏斯特大学组织了一场大型的女权抗议活动,她们准备去一家跨国企业门口抗议,谢小月是负责人,肯定不会临阵脱逃,加之还有两门课程需要答辩。她没有回国奔丧。

那段时间,父亲很沮丧。

祖父被送到省城的三甲医院,在重症病房插上了呼吸机,无论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的时候,一直念叨着祖母的名字。祖母像是知道祖父要死了一样,既不关心他的饮食,又不关心他的病情。父亲打电话跟她讲祖父病情的时候,她也心不在焉地嗯啊几声,不愿多听。这些是其次,关键是祖母一眼都不愿多瞧祖父,怎么劝她,她坚决不去医院探望祖父。她总说她的花需要照料,走不开。花能比人重要?父亲气不过,专门回山城,把祖母硬拉上车,拖到医院,祖母一到医院,直接躺在大厅的地上打滚,不管怎么劝就是不愿意上楼去,父亲见状,也只能作罢,又把祖母送回了山城。

父亲恼火地讲,比起祖父躺在病床上长吁短叹,祖母小日子过得欢快。

那些日子,天一亮,祖母就起床,在屋外打一套太极拳,然后就去山上打一小壶水,刚好能提得动,也够她吃的。菜园里的豆角刚刚成熟,祖母喜欢吃煮豆角,天天要煮一碗豆子。她将豆角剥壳,煮熟,放在碗里,用勺子碾碎,然后拌点糖,一勺勺地吃,吃起来还咂巴嘴。父亲一边劝祖母,毕竟夫妻在一起这么多年,去看一眼身上又不会少一坨肉;一边听着祖母咀嚼食物的声音,越嚼越响,父亲实在受不了,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父亲回忆道,相比你祖父忙碌了一辈子,从国企退休,你祖母几乎没有工作过,除了几次去邻居家水果摊帮忙,也没挣过什么钱,整日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花花草草。你祖父太温柔了,从未见过他对祖母红过脸、发过脾气。父亲觉得祖母没有理由不去探望生病的祖父。他望着病床上的祖父哼哼唧唧地唤着祖母的名字,心里实在难受,也实在没办法,委屈得都快哭了。父亲气不过,砸了祖母养的几盆绿色月季,他知道绿色月季是贵重的品种,也是祖母的心头所爱。祖母没说话,巴巴地望着父亲砸花。

砸了花,又不能改变什么。直到祖父去世的当晚,祖母都没有去探望过他。祖父抱憾而终。祖父死前还对父亲念叨:你回去问她,喜不喜欢我?

事后,父亲想起祖父临终的这句话。他对谢小月说,祖父都这一把年纪,还看重喜不喜欢、爱不爱的。

错!谢小月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懂!谢小月硕士学的心理学,精神分析是她在学校唯一获得了“优秀”的课程。她从父亲对祖母的抱怨中,似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谢小月说,我完全理解祖母的行为,这还是要回到女性的本身,在生活中,女性对男性长期依赖,在即将失去的时候,她们会表现出极度无所谓,一方面在掩饰自己的脆弱,另一方面,在寻求解决的办法:妥协还是僵持。

你懂个屁。父亲打住了谢小月的夸夸其谈。祖母从来不会依赖祖父,她做什么事,都是说做就做,从不问任何人。

大巴连续转了几个急弯,甩得谢小月有些头晕,她拉下帽檐,闭上眼休息。睡意正浓的时候,父亲打来了电话。父亲问她到哪儿了。她也说不出个地名来。

父亲说,你最好把祖母带回省城,去大医院检查一番,她心里有病。

谢小月说,那你太小瞧我了,我可是专门学心理的。

父亲说,你别卖弄,让你回来,是因为你小时候跟祖母住过一段时间,你的话她或许能听,还指望不上你给祖母看病。

谢小月不服气地说,我尽力。

电话里,父亲说话顿了顿,有些话始终没有说出来。大巴驶向山区,信号时有时无,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谢小月把电话挂断了。她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你头上的伤好点没有。

祖父办后事的那几天,祖母坚决不露面,她跑到了寺庙里,在伙房里住了几天。祖父出殡前一天,父亲去寺庙接祖母回家。祖母坚决不回。两人吵了起来,父亲硬要把祖母拉回去。祖母正在厨房烧火做饭,气急了,抄起手边的火钳,向父亲扔去,正好砸到了父亲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父亲还是扯着祖母的手不放,一遍遍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到底为什么?

父亲哭了。祖母没哭。

窗外树影婆娑,谢小月似睡似醒,她似乎看到了祖母站在屋外的院子里,小心地修剪月季的枝叶,突然,她抬起头,望向自己,她眼中的忧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热烈的目光。谢小月惊了一下。

院子里烧了一堆火,祖母把祖父的衣服、鞋子、书籍,牙刷、毛巾、杯子,只要祖父用的,统统烧了摔了。她还要把那张睡过的床也烧了。院子里浓烟滚滚,不知谁报了火警,远处响起警报声。

父亲回了一条短信:头上的伤已经好了。

谢小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条短信出去:你是不是恨祖母?她等了半天,父亲没有回复。

出入山城要经过一座两公里的长坡,从山腰直插入山底,这条不宽的路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车辆。谢小月被停停顿顿的急刹车晃醒了。

到了车站,她提着行李走下了车,十多年没有回到山城,依旧是熟悉的街景:戴着斗笠的妇女坐在街边聊天,跟前摆着豆角和土豆,她们从不叫卖,有人确定买了,她们才从聊天中抽出身来,慵懒地应付。就这样瞎聊一整天,什么也没卖出去,她们也不觉得亏,反正时光总是被打发掉了。有几个小姑娘,沿街蹦蹦跳跳地卖着纸花。谢小月也曾折纸花卖过,她叫住了小姑娘,挑了几枚月季样式的,准备送给祖母。祖母会喜欢吧!

老屋离街道不远,周围几户人家都搬到省城去了,就祖母家敞着大门。谢小月一进大门,就看见祖母躺在中庭的藤椅上,头顶是一棵枫香树。祖母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抱着橘猫,轻轻地爱抚。那猫还活着?谢小月心想:自己离开山城的那年,橘猫已经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祖母听见动静,转过头,一脸平静地望着谢小月。她认出谢小月,嘴角露出微笑。谢小月热情地凑上去,抱了抱祖母,还送上了纸花。祖母对亲昵的动作极其抗拒,她用力地把谢小月推开,拿起纸花,仔细端详,念叨:这花没有你小时候折得好,买它做什么?你看,这花褶子都折错了。

谢小月蹲在祖母的跟前,说道,你是晓得的,我小时候卖纸花,也想有人买,可是我折得那么好看,从来都没人买。

祖母说,你那个时候像块木头,一坐就是一上午,一直盘着折纸,邻居们都说你呆,不活跃。

谢小月撒娇地说,我才不呆。

祖母轻轻踢了她一脚,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

谢小月悻悻地站在一旁,瞅着祖母没有更多的话了,她转过头,浏览了一圈院子,到处种的都是月季花。大枝的、小枝的,红色、粉色,最稀奇的是一朵绿色的。谢小月走过去,刚想用指腹触碰绿色花瓣,祖母立马制止了。祖母说,这花本来有四棵,你父亲弄死了三棵,就只剩一棵了。

谢小月听了这话,转过身,刚想要接过话茬。祖母喝了一声说,别扯你父亲,要想在这儿住,那就要和以前一样,少说多做。

谢小月住了嘴,愣愣地望着祖母。祖母站了起来,招手让她过去。她跟祖母来到厨房。祖母指着水桶说,你去山上老井打水吧,我早上打的水只够我喝,你要喝的水,自己去打了喝。

谢小月看了一眼水桶,笑着说,我不渴,你有得喝就行。

祖母瞪了她一眼,那你就回省城吧,还有6点的一班车,别在这儿待了。

谢小月无奈地提起水桶。通往山里的路她很熟悉,沿着青石板拾级而上,走到顶就可看到老井。谢小月有些懊恼,祖母明镜似的人,总能看透她的心思,那些心理沟通技巧完全不奏效。她提了满满一桶井水,从山上下来。这一桶水还挺重的。没做过什么重活的她,胳膊累得要脱臼了。

等谢小月把水提回家,祖母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放着一碗清汤面,没有放辣椒、酱油,只放了一点点盐。谢小月吃不惯,放下了碗筷说,我不饿。

祖母瞟了一眼说,你小时候也是这副模样,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后来饿了几天,猫屎都吃了。

谢小月说,那你能记得我最喜欢吃什么吗?

祖母说,那倒不记得,反正我就爱吃清汤面。

谢小月说,我的口味比较重,喜欢吃小龙虾。

祖母摇头说,千种口味万道菜,还是清汤面最好吃。

眼见祖母说不通,谢小月离开厨房,独自在老屋里晃荡。老屋里的家具都不见了,想必都被祖母的一把火烧了,家里真的没有祖父任何痕迹。祖母在空荡的地方摆上了各色的月季花。

谢小月找了一把折叠椅,靠了上去。从英国飞回来,一路上她没怎么休息,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谢小月梦见自己在英国拿着横幅,走在抗议队伍的最前面,那些英国警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才不怕任何人的目光,于是恶狠狠地回瞪过去。抗议的人在街上站了几个小时,谢小月坚持不坐,从头到尾都站着,一件事她只要认准了,就会卖命般卖力。她熬了几个通宵制作标语,又长时间站立喊口号,实在太累了。在抗议的人群前,她的身体前后摆动,仿佛天要塌下来一样,果然她中暑晕倒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老屋的院子一片漆黑。她赶紧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夜里11点了。她发现自己的肩上搭了一件衬衣,肯定是祖母的。

祖母的房门紧闭,想是已经睡下了。

谢小月重新打开院子里的灯,走到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望着古朴的木门,上面贴一些卡通画,谢小月想到了小时候,那时,祖母还经常给她唱童谣:

白鹿白鹿,会识来路?

路上行人,知是春横。

谢小月不明白童谣的意思,祖母就给她讲。以前,祖母家里是猎户,住在大别山脚下,屋后就是一大片森林。一次,她在森林里玩耍的时候,偶然遇见一只白鹿,那只白鹿长得特别白,又白又亮,身体似乎在发着光,当时祖母震惊地望着白鹿,更让祖母惊喜的是:白鹿能唱童谣。白鹿轻声地哼唱各种各样的童谣,悦耳动听。

这首歌谣就是白鹿唱给祖母听的,祖母再唱给她听。谢小月猛然想到,祖母在小时候一直给她讲白鹿的故事。祖母告诉谢小月,小的时候,白鹿带着她在森林里奔跑,教她辨别枞菇和天牛。等到祖母刚成年的第一天,白鹿带着她走出了森林。那是祖母第一次走出森林,她一直跟树打交道,很少见到那么多的人,看到热闹的集市,又惊喜,又害怕,然而有白鹿在,祖母才稍稍安心。一人一鹿逛街、吃汤圆、玩风车,那一天,她们还喝了果酒,醉醺醺地回了家。

祖母跟谢小月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她徜徉在回忆中,目光变得柔和,语气也很温柔。当时谢小月很好奇白鹿到底长什么样,她拉着祖母的衣袖,问道,那只白鹿长啥样?祖母听了这话,反应特别大,瞬间就苦着脸,吼了她,你管它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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