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记 徐知安

父亲因欠款而外出躲债,母亲到春林巷打工卖服装,“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与面馆老板王姨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小说展现了女性在落难时的友情与互助,行文有萧红《呼兰河传》之风。

父亲因为欠款逃离江北的那一年,我将将七八岁,从临河的自家厂房里搬出来,跟着母亲钻进了没有窗户的储藏室。墙角落里都是幽绿色的苔藓,白日里如果不开灯,跟地窖没什么区别,里头漆黑一片,总感觉从那嘎吱作响的木柜里会钻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来。

房东是对中年夫妻,在菜市场卖鸡,每天早出晚归,三轮车的铁笼子里终日传来“咯咯咯”的叫声。浓重的鸡屎味被三伏天烘得像是炸了锅,祸害了邻近好几户人家,连母亲的自行车都未能幸免,几根鸡毛干成一片,黏在车座和车轮上,怎么都抠不掉。

男人出去躲债,那群债主又怎么肯罢休,受灾的自然是我们娘儿俩。我们像是地窖里的灰毛老鼠,只敢躲在黑暗中,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探出头来,摸两把米回去过活。天塌了大半,但日子还得过,母亲死死攥住将断未断的麻绳,颤巍巍地替我撑出条喘息的口子。

太潮湿了,床上的麻将凉席都发了霉,冒着深绿色,一块块密密麻麻地挤着,如同夏日里田间的水稻,一茬连着一茬。

“你爸赚了钱就回来了,你别瞎想,好好学习知道不?”母亲热得满头大汗,拿着把刷子,躬身跪趴在凉席上,吭哧吭哧地在院子里洗刷着,还不忘回头监督我写作业。我趴在凳子上,手里的铅笔在本子上画出一条竖线,像极了母亲发梢的汗水。

“会好的,你妈我是谁!别愁眉苦脸的。”她冲着我挥了挥沾着肥皂沫的刷子,笑着蹲在阴凉里,“写完了没,写完了过来帮我刷刷,累死你老娘了,再不刷完,今晚你就没得睡了。”

家里是不能待人的,无论是潮湿得恨不得拧出水来的被子,电灯产生的电费,还是只要见到门缝有光就来砸门的债主,都让我们惊恐不已。

为了还债,母亲拼了命,踩着她那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蓝色永久牌自行车在夜幕中穿梭来往。但就算生活已经糟糕成门前那摊臭水沟那般,母亲依旧会把自己收拾利落,衣服洗得一尘不染,坦然地骑上她的老“永久”,吱吱呀呀地往前走。

母亲在商场里替人家卖衣服,店铺不大,拢共几平方米,坐在塑料凳子上盼着来往的客户。这些小店一排排像是狭小的火柴盒拼凑在一起,连人都瞧不清。

本地人都喊这里是春林巷,算是这座江北小城的市中心。

这儿的物价很便宜,类似的商户不少,想要把从外头精挑细选的衣服卖个好价钱,母亲就得想法子吸引客人。每晚打烊后,她就坐在塑料凳上,一边拿着发小广告的送的廉价扇子给我扇凉,一边拿着小剪刀,眯着眼睛给那些新衣剪线头。

这一年,桌上“庆祝跨越新时代”的宣传海报还未褪色。夏日蝉鸣开始聒噪的时候,棚户们就陷入了巨大的难挨的境地。江北的苦夏是灼热且沸腾的,时刻冒着幽蓝色的火星子,将所有人包裹在巨大的铁锅中炖煮,连外头的柏油马路,踩一脚都能留下个印子。

太热了,汗湿了干,干了湿,最后生生沁在衣服上,留下了发黄的暗渍。

母亲卖的衣服质量好,款式也亮堂,对待客人更是十足的耐心,因此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她的工钱也涨了些,披着夜色载我回家的时候,偶尔还会哼歌。

“妞妞,脚抬起来,小心车轮子卷了去!”

“好!”我坐在车后座,仰头望着天上的繁星,右手环抱住母亲的腰,靠着她瘦削的脊背。深夜里母亲的短袖被风吹得鼓起来。

“下坡了,抱紧哦。”热风裹着蝉鸣,呼啦啦从我耳边呼啸而过,空气中都是啤酒烤鸭和炸串的味道,“饿了吧,回去给你做凉拌莴笋!”

母亲很喜欢张信哲,这是她自少女时代就喜欢的歌手,我也只听过她寥寥几次哼唱过《白月光》,只有这时,她才会露出少女的模样,眉眼里都是欢快。

她是北方姑娘,辽阔天地里开出来的花,在这片湿润土地上并不适应。江北的方言口音很重,哪怕我长到这个年岁,母亲也做不到完全听懂。父亲这边的亲戚并不接纳母亲,这方水土对母亲向来不友好,自父亲离开后更是愈演愈烈。而我能做的,就是坚定地同仇敌忾,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用自己的法子捍卫她的尊严。

这座江北小城不大也不小,但我们也只来往于春林巷和家两处地方。春林巷不仅仅是一条服饰街,它背靠着市中心的幼儿园,纵深开去,分布着不少餐馆。每每到了午饭时刻,四面八方飘来的香气总能勾走我半个魂儿。母亲的饭都是起早做好带到店里的,一般就炒个蔬菜,垫巴在米饭上了事,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能做出极香甜的味道来。

衣服卖得多的时候,母亲会偷偷给我六块钱,让我去春林街后头去吃面。

我兴冲冲攥着钱,走几步就数一数,生怕弄丢。母亲应该也是很想去的,毕竟那家的大排面着实很香。

这条巷子很是繁华,小城的老饕们都知道,无论是陈记的鸭血粉丝汤,还是老张家的雪菜肉丝面,抑或是物美价廉的宣堡小馄饨,都是这酷热时节最好的慰藉。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春林面馆,那牌子更是响当当的。

与别家不同的是,春林面馆其实是个很小的店面,门头的牌子褪了色,远远望上去总感觉像是“日木面馆”。玻璃门上贴着几张食物图片,门口是个巨大的军绿色棉被做成的门帘,为的是不把空调的凉气漏出去。我用力推开那扇玻璃门,就是那股熟悉的酱香。

面馆其实不大,加上后厨统共也就几步路,六张桌子拥挤地摆放着,桌上也就一瓶镇江香醋和王姨自家熬制的辣椒,却能与那锅面碰撞出活色生香。

“来啦,找个位置自己坐,还加份素鸡对不对?”王姨的声音隔着送餐的栏杆远远传来,我忙不迭地点头,将手中的六枚硬币递给她。她笑着收起来,我就找了个离发黄的立式空调最近的位置,踮着脚感受昂贵的凉爽,恨不得打开裤兜,装两股捧回去送给母亲一道凉快下。

王姨的年纪比母亲大些,因为长期接触锅灶,身材并不纤细。她穿着万年不变的脏兮兮的围裙,热得脸都涨红了,单手叉着腰,用手拿着一米长的红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沸腾时就舀一瓢凉水浇下去,蒸腾的热气撞在被油沁得发黑的玻璃上,化为一摊雾气。

厨房不大,几个一人高的大锅里咕噜噜翻滚着酱香味的大排和素鸡,还有熬煮着的鸡汤和雪菜肉丝、榨菜肉丝等浇头,等到水面下锅,酱汁打底,一把绿油油的小青菜,浸润着香油,放上浇头,点缀几根榨菜丝儿,一碗大排面就成了。

我早早备好碗筷,眼巴巴地望着里头。王姨不让我端碗,将面放在了我的位子上:“你别动,快吃吧,面不够再加!”说完,她顺手扯过一旁挂着的毛巾环着脖子绕了一圈,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汗,缩在收银台后头的矮凳子上,抱着磨损严重的搪瓷杯,舀了勺面汤吸溜吸溜就开始喝。

店里的空调是王姨不知转了几手买来的,空调叶片都掉了个七七八八,跟地头间劳作了一辈子的老汉一样,嗬嗬地喘着粗气。浓香滚烫的大排面一下肚,我头发丝里都是汗,拧一把能贴脸上。

王姨的本名,如今我不大记得了,只知道是江北本地人。她自己一个人撑着店面,做了许多年,慢慢有了些名气,用的食材都是顶好的,也没见怎么涨过价。她很喜欢小孩,总是纵着我们在她的店里蹭凉气儿,店里客人多了的时候,还会给我们买冰棍吃。

过了饭点,店里没几个人了,扒拉完碗底的最后一根面,我帮着王姨把碗筷放进池子里正准备离开,就见一个晒得快蜕了皮的棕黑色中年男人掀开帘子进了店。他的解放鞋踩在地上嘎吱作响,右脚破了个洞,露出的大拇指也脏兮兮的,啥话都不说,汗水从他的头顶灌下来,脖子下方湿了一大片,活脱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伴着股馊味儿。

“找到了吗?”王姨猛地站起身。

“不曾。”

他摘下草帽,露出张国字脸来,满脸疲惫,走到最靠门的桌子边趴下就开始睡。

王姨也不赶人,回厨房煮了一大碗面,浇头码得高高的,端到了男人面前,招呼男人吃面。他动作迟缓地爬起来,将碗推给王姨,声音干得像破锣车:“你多吃点,我自个儿煮个青菜面就行。”

我离开春林面馆的时候,他抱着一海碗的青菜面,闷头倒了些香醋和辣椒,大口往嘴里塞。王姨含着泪,颤抖着从自己碗里把大排夹进了男人碗里。

屋里只剩空调的呜咽声。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尤为漫长,暴雨骤降,像有人端着盆子兜头浇下,整个屋子都无比闷热,如同廉价桑拿间,呼吸都被人捏住了嗓子似的,喘不上气。

人在逆境中总会想出许多法子来,母亲尤甚。

储藏室潮湿黑暗,母亲就用铁丝穿着废弃的被单挂在墙壁上,花色清新,权当窗帘。暴雨接着小雨,几乎没有停的时候,久而久之,储藏室的天花板都被泡囊了,青灰色的交界处很快渗透出水,淅淅沥沥的,越来越大,我和母亲便拿着各式盆放在下头接雨水,满屋都是噼里啪啦的声响。

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我和母亲蜷缩在床上,头挤在一起仰头寻找“漏网之鱼”,别有意趣。

隔了几天再去春林面馆,熟悉的玻璃门关得死紧,一张白纸贴在上头,写着“有事闭店”的字样,我只好打转。

母亲给的钱虽不够吃鸭血粉丝汤,但足以去馄饨店买碗小份馄饨。后厨忙活着的夫妻很是和善,老板娘瘦得连围裙都松咧咧的,挂在脖子上直晃荡,手腕上的细银镯子微微泛黑。

“今儿吃点啥子?”

“一碗小馄饨,阿姨,能不能分成两份我带走呀?”

“成!你妈呢,咋不直接过来吃,塑料袋装过去都散掉了。”

“她忙哎,店里头都是人。”

“那你路上跑快点儿,泡沫碗柜子那里自个儿拿。”

角落里,白色的泡沫碗码得整整齐齐,一摸满手的塑料味儿。头顶的风扇慢悠悠地旋转着,细电线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因为房顶很矮,总有那一瞬间觉得这风扇会径直坠落砸下,顺道削掉我的头发。店里人不少,有男人吃舒服了,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抓起桌上的镇江香醋就往汤里倒。

“哎哟!你别倒太多嘛!酸不死你。”老板娘拎着俩被热汤快要烫化的塑料袋从后厨走出来,看到男人的动作,心疼得直皱眉头,却也不好多说啥,将塑料袋装好的馄饨递给我:“小心烫啊,那边有榨菜丝儿,要辣椒和醋就自己用塑料袋装。”

说罢,老板娘走到男人身旁,晃了晃半空的醋瓶子,拎到后厨往里头兑了点凉白开,她男人上前想说些什么,被老板娘一手推开:“包你的馄饨去!”

“听说了么,那面馆家的找到了?”

“啥子时候,我咋不晓得?”

“就昨儿嘛!说是苏州来的消息,有人撞见了,他家面馆子都不开了,买了票就去了。”

“侬说,能找着么,这都多少年了?”

“哎哟,算下的话,也得十三年了……”

我顾不得再听,小馄饨不能久泡,没几步路就变得囊兮兮的,除了那一口指甲缝般的肉,面皮都会化在汤里头。路过春林面馆的时候,玻璃上贴着的纸不知何时被人扯掉了半拉,残破地贴着滚烫的地面,上头还有个黑脚印,在风里发出脆响。

回到店里,我献宝一样将塑料袋盛着的小馄饨放进泡沫碗里。母亲放下正记账的笔,什么话都没说,塑料勺子捞起那晃荡的已经快散开的、可怜巴巴的几颗馄饨:“今天怎么买了两碗?”

“阿姨说今天馄饨店打折!可便宜了,我还装了榨菜!”

母亲笑着拿起桌子上的湿毛巾给我擦汗,什么都没说。

外头的世界飞速发展着,我和母亲的时光却是根燃烧着的蜡烛,缓慢往下淌。手机买不起,母亲巴掌大的小灵通被磨损得按键都看不清,她舍不得换,就那么糊弄将就用。处处都得用钱,每天晚上回到家,母亲就坐在床边一遍遍按着计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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