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的故事(中篇小说)/陈应松/39
作者简介
陈应松,江西余干人,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豹》《天露湾》《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全国环境文学奖、《小说选刊》排行榜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小说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生态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长、中篇小说曾八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湖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文学创作一级。
在龙甲岭修路的工友们听闻附近藏有土匪留下的黄金,于是修路、寻宝两不误。恰在此时,一只受了伤的熊崽闯入他们的生活。工友们七嘴八舌,各怀鬼胎,人熊之间,纠磨不断……一场山洪袭来,让人熊较量有了最终的结果。
一
他们三个人往山里走。他们,葛二篓、谷半仓和谷小冬。谷小冬是谷半仓的侄子,去往龙甲岭修路,修通往龙甲岭滑雪场的公路。龙甲岭是老林子,没路。葛二篓带领他们,葛二篓说,一切听我的,否则出了事我不管。好吧。谷半仓和谷小冬叔侄说。叔侄都没有出过远门,葛二篓见多识广,谷半仓叔侄当然就得听他的。
早晨的森林雾气浓重,水声潺潺。那些野水在沟里流,苔藓爬到石头上、朽木上。活着的大树从石缝里钻出,从崖壁上伸出。山很高,峡谷很暗,落叶很厚,树根在地面上到处乱跑,野蜂结着大巢,把树枝都压弯了。噪鹃的叫声怪模怪样,“喔哦、喔哦、喔哦、喔哦。”这以后,小冬发现这山沟里,这种鬼叫般的鸟声特别多。这鸟叫喊魂鸟,就是噪鹃,但山里人叫它喊魂鸟。没人住的地方,老林扒子里,就有许多没砍的大树,就有许多怪鸟。谷小冬家里,只有喜鹊叫、斑鸠叫、鸡叫、狗叫,声音都柔和,衔着阳光与人烟叫的声音,很亮堂。
越往山上走,树越少了,有的是巴山冷杉,还有些秦岭冷杉,要不就是高山杜鹃和草甸。草甸上是老鹳草,开着红花;还有柴胡,开着黄花;还有红景天和紫堇花。能听到灰胸竹鸡“你是谁,你是谁”的不停质问声,松鼠抱着陈年的橡子往树洞里跑,它们活得很自在。树死了不少,是自然死亡的,也有些多年前伐过木的桩头,都腐了,有的木质好的,还没腐烂,像一些凳子,让白云闲坐。这里没有人。
他们本来想歇息,却看到前面的草甸上,一只小狗熊在一个树蔸上独自玩耍。
葛二篓小声地对谷半仓他们说:“看哪!”
三个人都看到了,他们闪到一棵巴山冷杉后头。这棵大冷杉直刺进黛青色的天空,加上枝叶茂密,有巨大的阴影可以遮住他们。加上有雾,雾还不小,一团团地从崖下翻上来,呼噜噜往草甸上弥漫开去。这是早晨,整个山冈还在沉睡,只能看见轮廓。东边出现了没被云雾遮住的早霞,像那边有个炼钢厂,又像那边山里失火了。
小熊那儿,是几个树蔸,让野兽找到了玩耍的地方。葛二篓将头伸出去看了许久,他脖子长,像一只青鹤。那只小熊在雾里东摇西晃,葛二篓小声说,还有老熊。他的声音有恐惧感,很紧张,呼吸不均匀,喉咙里哽着痰,又不敢咳嗽。草甸不大,有高大的怪石,离下坡墨绿的巴山冷杉林有几步之遥。大蓟长得张牙舞爪,还开着狰狞的红花,但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像一群鬼怪。谷半仓这时把葛二篓戳了一下,葛二篓吓得跳了起来,像脚底下有盆火烫了他,嘴里嗖嗖地抽气。转过头厉声地问:“你戳我干什么啦?”
谷半仓没晓得葛二篓会生气,为戳一下,就骂骂咧咧地不高兴了。“以为我怕吗?”葛二篓说。没人说他怕,他自己心虚,他从背叉子里抽出钐刀,竟然朝小熊玩耍的地方走去。
谷半仓叔侄俩看着葛二篓往前面跑,这可要小心,一定有大熊,虽然此时山上非常安静,但谷半仓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葛二篓是怎么啦,抓小熊去的?老熊一冲出来他就会没命,不死脱层皮;老熊护崽可不是好玩的,会拼命,会将他吃了,最不济甩给他一巴掌,将他的半张脸拉下来,让他没了下巴,臭涎哗哗地往下淌。神农山区,有些没下巴的男人,就是让熊扒掉的。
“以为哪个怕吗?”葛二篓还在边走边嘀咕,眼睛横着。
有些人,因为害怕,就变得勇敢,就不要命了,这种反常行为让谷半仓觉得很好笑。拉不住他,就护着小冬,眼珠子努出了眼眶,看葛二篓到底去干什么,这个早上怎么死的。
“二、二篓!”谷半仓虽然没葛二篓脑瓜子活,对山里的事,比葛二篓懂得多,还是喊了一声。
“你管老子!”葛二篓的回答很决绝,横了,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你往哪儿跑啊!”谷半仓像是自语,也是绝望地说了这么一句。
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在山野里就突然成为勇士,这变化太快了。还攥着把钐刀,这刀有屁用呀,老熊还能怕一把砍柴的钐刀不成?葛二篓轻松地走着,仿佛战胜恐惧后,就获得了大自在大力量,剩下的就是将熊瞎子玩于股掌,剁成肉酱。面对一头熊,他就像是去公园一样,这家伙有哪样的狠?谷半仓叔侄看着葛二篓朝手上吐唾沫星子,握着刀,长长的影子拉拉扯扯挂在大蓟的尖刺上,好像一只大蜘蛛在山冈上织网。
小熊发现有人过来,停止了玩耍,将脚踩到地上,歪歪扭扭小跑着钻入了冷杉林。
葛二篓没有撵,用钐刀在朽木蔸上狠狠地劈了几下,将树蔸砍开,捡了块石子卡在缝隙里,然后弯腰往这边跑回来。
“你干啥哩?”谷半仓问回来的葛二篓。
葛二篓嘴里喘着气,其实谷半仓叔侄都明白了葛二篓想干的事,他是想开个玩笑,让小熊受点苦,就看小熊会不会再回来,会不会上当。
葛二篓因为劈树蔸,汗下来了,钐刀上还有些木渣子。他用手擦拭着,插回到腰上的木叉子里,说:“哎,你们别挡着我,今天去工地,看咱们有没有口福搞一顿肉吃。”
这肉不可吃,谷半仓想的是千万别惹熊,弄得不好,危险上身,说不定性命丢在这里哩。
黑脸噪鹛在树上啾鸣,噪鹛不是噪鹃,叫声好听,跟缎子似的光滑明亮。刺猬在箭竹丛里爬行,一只猴子在树上蹭痒,冷杉林有风的高远声音。周围没有异样,也没有危险的样子。
“咱们走吗?”谷半仓问葛二篓。
“等会儿。”葛二篓看了谷半仓一眼说。
不一会儿,小狗熊又出来了,那个光滑的树蔸玩具,它可舍不得。葛二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咧着嘴笑了。
小熊又坐上了树蔸,瞧着屁股底下,这蔸子咋有了一条大缝,里面还搁着块石头?于是好奇地去抠那块石头。一切都按葛二篓的设计在走,葛二篓将石头卡得不是很紧,正好让小熊可以扳掉。小熊刚抠出那石头,裂口瞬间就弹拢了,小熊的睾丸便夹在了树蔸里。这下可麻烦了,小熊哇地叫了起来,声音不大,这草甸太空旷,小熊的睾丸凶多吉少,不破也够呛。小熊接着果然发出了惨嗥,它越挣扎,那东西夹在树缝里,越伤得厉害。
小熊的下身真的被夹住了,虽然叫唤,但卡在那里不能动弹,疼得四肢乱抓,树皮乱飞,它想把自己拉出来。母熊呢?母熊没听到,还是没有母熊?这就坏了,小熊的惨嗥声在山林里激荡,打着旋涡,一直撞到远处的崖壁又飞回来。葛二篓等不及就朝小熊跑去,用钐刀狠狠地往小熊头上拍了几下,小熊咕噜咕噜哀叫几声就闭嘴了,整个身子也软了。葛二篓拎着小熊,就招手让谷半仓他们跟着他往山上跑。
是的,必须离开,免得母熊来报复他们。
谷半仓认为这熊只是被夹坏了一只蛋子,跟狗似的一丁点,不值得吃,加上这熊可怜可爱,谷小冬就要把它背着。谷半仓还扯了些草药来给小熊敷蛋子,确信还有一只蛋蛋是好的,为此,谷半仓跟葛二篓大吵了一架。谷半仓说葛二篓不该手痒,将小熊的蛋夹坏了,丢在野外一定会因感染死掉的,这样才让谷小冬背上,反正是背篓,给它腾出个空间,就背上了。
“熊是这样的,你不搞它,它就搞你,俺爹是咋死的晓得啵?”
葛二篓的爹是咋死的村里人都知道,熊咬死的,当然,那时候山上也没禁猎,有一天葛二篓的爹上山下套子套兽,碰上了熊,第二天村里去山上找人,他爹只剩下几块骨头,但鞋是葛二篓爹的,这样就认了是熊伤害。对此,村里人也没有吃惊,常言道会玩刀的刀上死,猎人死在野兽的口里,天经地义,没啥好说的。今天葛二篓在路上替他爹报了一仇,这也是没想到的。
小熊在背篓里还是不停叫唤,它疼,谷小冬就将小熊放进怀里,腰上缠着绳子,小熊在谷小冬的胸前有了暖意,加上谷小冬抚摸拍打着它,安抚它,让它平静喘息,伤口会好受一点。果然,小熊的叫声就小了,呜呜咽咽的,就是哼哼。谷小冬看它,小熊就像一条小狗,跟小狗一样可爱,毛茸茸的,小眯眼,小鼻子,怪不得叫狗熊呢。
快走到黑水河时,峡谷里响起了一阵炮声,小熊又哼哼唧唧地叫唤起来,空气中有浓郁的硝烟味,也不知前方在干什么,应该是龙甲岭要削山做滑雪场的滑道。天快黑了,在爆炸中腾起的红色亮光和黄尘,照彻着四周突兀的山峰和沉沉的森林,把宿鸟惊吓住了。头顶上,全是扑打着翅膀的影子和声音,整个群山笼罩在辛辣的气味中。荒野里千年夜晚的沉寂被打破了,僵硬的山冈骚动起来,风像喝醉了酒,恶狠狠地在林子里刮。
他们看见有个人走过来了,是个采药人,手上拿着挖锄,背篓里有许多药材。一问,才知是黑水河三叠潭在趁修滑雪场的当儿,顺便将大土匪黄金虎传说的藏宝洞弄清楚。那个采药人说:“你们这是去修路吗?可要当心,石头满山飞哩,小心砸破了头,听说有砸伤的,是死是活还不知哩。”
“修滑雪的地方,咋跟找藏宝洞连上了?”葛二篓嘀咕说,“你们信有藏宝洞吗?”
“不一定,听说黄金虎藏了几千斤黄金,要不咋叫黄金虎哩。”谷半仓说。
“别管它,那样的事咱们在工地上别掺和,挖出黄金,也不会分给咱一两。”
半夜时分,他们才到达工地。葛二篓对谷小冬说:“想把小熊咋办?”
“就给他玩儿吧,小熊又不是大熊,还能咋办,怪可怜的,要吃它不是太小了点吗?再说了,小冬喜欢,就让他养着呗。”
“咱们在这里是修路的,还能养头熊?你自己能吃饱就不错了,能给小熊吃吗?”
谷半仓说:“先不说吃,小熊卵蛋夹破了,活成活不成还是个问题,你就别惦记这熊了,这个小不点,你也替你爹报了仇,满足了。”
“这算报仇吗?嗤!”葛二篓冷笑了一声,“好吧,我看小冬是不给我了,只是,别让工地的人发现,发现了也千万别说是我捉的,我可不认账哟,你们叔侄得想办法将熊藏住,跟藏宝一样,让人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
到了工地,工友们都没睡,都在兴奋地谈论三叠潭要炸藏宝洞的事,各种传闻都有,有说潭里有人钓鱼,钓出来过金虎、金龙;有说有人在潭边捡到过金碗、金饼、金条。也有人说那都是扯淡的,大土匪黄金虎被当时的官家追杀得钻山里到处逃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有什么藏金洞,某些人想钱想疯了。
铺好了床,啃了两个带来的红薯,宿舍的工友说,你们还带了小狗来吗?因为背篓里的小熊一直在叫,虽然用杂草把小熊捂住了,但呜呜的哼叫声还是让工友听到了。谷半仓赶忙拿上背篓,将小冬叫到工棚外,说,小冬,这东西得处理掉,以绝后患。可谷小冬不干,说咱还得给它治伤哩。谷半仓说,熊再怎么也不是狗,养大了会伤人,玩不得的,咱们这儿,你见过哪个养熊的?只听说打熊。谷小冬央求说,叔,先养几天治好它的伤不行吗?谷半仓劝不了侄子,说,要不这样,咱们先将它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