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
作者: 陈世旭
一
小弟记事,是进了表叔家以后开始的。
之前,爹爹怎样半夜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满身是血地回到驻防的城市,怎样带着一家人从外省跋山涉水,丢失了小弟的两个姐姐,怎样回到离开快二十年的城市,老屋那片街巷已是废墟,怎样像叫花子一样找到了表叔的家……都是零零星星听大人说的,只有些模糊印象。
从老码头上岸,路对过就是上水巷口,表叔家在上水巷里。
巷子窄得像条缝,两边的小饭铺和杂货店密密麻麻,驾船的、打鱼的、河对面乡下过来赶集的,各种各样的男女老少,把巷子塞得满满的。表叔家的门面小,行人一不注意就走过去了。
姨公公已经不在,表叔接手做了坐堂郎中。
医馆没有招牌,大门是厚厚的活动木板,早上一块一块卸下,放进里屋,店堂就完全敞开。
店堂窄小,正墙一侧是进里屋的门,剩下的墙面,上面挂了一幅画:幽暗的背景上,是一个古代老人,酱色的高筒帽,蓝色的大襟袍,瘦脸上神色劳苦心事重重。
画下面的硬木椅上,坐着细瘦的表叔,身前横着一张粗重的硬木桌子,桌上除了一个轻烟飘忽的小香炉,什么也没有。跟画上那个古代老人一样,表叔也是一脸忧愁,好像是从画上传下来的。
求医的人一个个畏畏缩缩地进来,又一个个满脸指望地出门。门外人声嘈杂闹哄哄,门内古炉香烟静如海。
里屋天井两边的厢房,光线最好。先前一边是表叔夫妇的卧室,一边是表叔的书房。
小弟一家住了书房。
爹爹受的伤不在要命的地方,调养了一些日子,渐渐恢复。姆妈去给表婶帮厨,爹爹去煎药的作坊打杂。
“要不得!要不得!”
表叔一脸煞白,嘴唇上几根稀疏的胡子簌簌发抖:
“兄嫂这是折煞我啊!”
爹爹之前屁股后面跟着毕恭毕敬的卫兵。若不是亲戚,表叔见了只会侧身走过。
“有什么要不得,我就丘八一个!”
爹爹从军前,爷爷在街上摆摊给人代写书信,家里时常揭不开锅,几个小孩子就在街上打流。爹爹年纪大些,有天见到军队张榜招兵,就跟着跑了。
“你不嫌我落魄,我已是三生有幸。我这一家三口要是白吃白住,那就是你折煞我了!”
爹爹脾气暴躁,一急起来就握紧一只拳头“砰砰”捶胸口。
表叔长叹了口气,说:
“那就劳烦你帮我个忙。”
多年来,表叔手头积攒了许多古代医书没有记载却灵验的民间药方;许多乡下人告诉他的省钱省事还容易采集的草药;许多用药的经验,比如有的方子,在医典里每一种都是毒药,组在一起却是良药,要紧在掌握剂量,病情不同,剂量也就不同,全凭医生各人的把握;许多过去的药书中将两药误为一药的,一药误为两药的,品种混淆不清的,药用部位失真的,药物归类不当的,等等,都随时随手做了记录。
表叔“劳烦”小弟爹爹把这些记录抄写成册。
爹爹毛笔字写得好,蝇头小楷写出来跟老书上刻印的一样。当年入伍,读书人出身的长官见他年少机灵,带在身边做勤务,由此成了他的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先生。每天早起晚睡,军务之外,长官写字练拳,爹爹都跟着:磨墨、沏茶、比比画画。长官见他用心,正式教他认字、写字、作诗、学拳,后来就让他做文书,做参谋,上火线,当军官。没想到有一天那笔字派上了用场。一身杀气的爹爹每天端端正正地坐在对着天井的窗前,工工整整地抄写表叔的记录。
小弟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无论爹爹怎样反对,表叔在附近的小学给他报了名,交了书费学杂费,表婶翻出了儿子的小书包。爹爹每天接送,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没头没脑地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恨自己无用,恨自己带着一家人成了表叔的累赘。有一次走到没人的地方,又握紧一只拳头“砰砰”捶胸口,把小弟吓哭了。
夜里,小弟发起了高烧,呼吸突然急促又突然止息,面色一下血红又一下铁青,眼睛上翻,瞳孔散大,口吐白沫,牙关紧闭,颈项强直,全身一阵阵抽搐,大小便失禁。把一家人吓坏了。
表叔赶来,一边连声说“不怕,不怕”,一边把小弟在床上放平,打开针盒,一根针一根针细细捻着,从鼻子底下开始,扎到脚板心。
也就几分钟,小弟缓过了气。
表叔看看小弟的舌头,又伸手按按他的小肚皮,和颜悦色地说,好好,没事。
这次小儿惊厥,后来成为表叔详详细细给小弟讲穴位的例子:
这是“人中”,这是“合谷”,这是“十宣”,这是“内关”,最后这个是“涌泉”。
谁都看得出,表叔嘴上不说,但像疼自己儿子一样疼小弟。
表叔几代单传,前面的老人们自己安慰自己说:也好,祖上留下的医道可以一脉相传。但传到表叔这一代就传不下去了。他的独生子死活不肯学医,一心要去大城市的洋学堂学画画。姨婆婆、表婶哭肿了眼睛,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无奈怎么也劝不住。
表叔最后说:
“随他,喜欢就好。”
儿子天分高,操行又好,在洋学堂学了几年,被选上公费留洋。临走前回来了一趟,画了一张油画留下,衣帽是古代的,面目却是照表叔的模样画的。爹爹告诉小弟,画的右下角斜着往上写的那几个潦草的字是“李——时——珍”。
表叔把画挂在自己坐堂的正墙上,时时感觉儿子就在身边。小弟来了,他又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儿子。
在大人们嘴里,医馆曾经很兴旺,门头上挂过官府送的金匾。不记得从哪一代开始渐渐败落了。姨婆婆说,都是洋医院造的孽,抢了我们祖宗传下的饭碗。每回听母亲抱怨,表叔都不吭声,既不附和,也不反对。私下里,跟爹爹谈天,他说:这样的年头,安生就是福啊!
来找表叔的病人,少见穿金戴银、描眉画眼的,多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有的人用瓜菜鱼虾抵医药费,有的人实在两手空空,表叔就“哦”一声了事。不论有钱没钱,表叔都小小心心,轻言细语,偶尔问一声或叮嘱一声,就像悄悄话,生怕惊动了对方。
表叔三根手指在求医的人手腕上一搭,就把病人说得鸡啄米样地点头;几根细针轻轻一扎,腰酸背痛得直哼的人就松了口气;发炎厉害的就“放血”,就是在耳尖上扎出几滴血,疼痛还不如虫子叮一口。有回在路上遇见一个拉黄包车的,手顶肚子,额头冒汗,痛得弯了腰,脸都扭歪了,表叔握紧拳头,用中指的拐尖对准那人的小腿外侧按下去,用力扭了两下,那人一声尖叫,打了两个长嗝,放了两个响屁,一下伸直腰,舒了口气:好了,不痛了。
“这个穴是足三里穴,是强壮要穴,可以针灸、艾灸,来不及也可以按压,有燥化脾湿,生发胃气功效,对胃痛、呕吐、呃逆、腹胀、腹痛、肠鸣、消化不良等等,效如桴鼓。”
一有机会,表叔就给小弟讲穴位:
“推拿有几千年历史。每个人身上有三百六十五个穴位,跟一年的天数一样,脚上和耳朵上的穴位最多,大多跟五脏六腑关联,只要找准穴位揉一揉、按一按,就是治病。”
最神奇的是,街上卖菜大嫂说两个月没来身上了,请表叔给她开通经的药。表叔伸出手背上青筋一清二楚的手,给她把完脉,板着的脸浮起笑容:
“恭喜。”
大嫂不信:
“不可能的,我儿子十几岁了,之后再没有怀过。”
表叔还是笑笑:
“我搭错脉的事少不了的,说得不对,不收诊金。”
小弟为表叔抱不平,但他不懂什么是“来身上”,什么是“通经”,表叔摸摸他的头,说:你现在不需要懂。
过了些时,那个大嫂没来街上卖菜。好久好久,大家已经忘记她了,她却抱着一个小宝宝进来,对表叔连连鞠躬:
“我是来补交诊金的。去年您老说我怀上了,我不信,而今这女儿满月了!”
表叔也很开心:
“一儿一女,一龙一凤,正是一个‘好’字!”
小弟觉得表叔太了不起了,应该高人一头才是,但表叔却好像特别胆小,在他手上看好了病的人送来的“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一类牌匾和卷轴,他都收进里屋的库房,从来不挂。有人当面夸他“神医”,他立刻就受了惊吓似的摆手:
“不敢,不敢,千万莫说这种话!我也是剥皮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
表叔说的是实在话。
码头上扛大包的水生全身蜡黄,让人扶上门时已经有气无力。表叔很痛心:
“这种病,我无能为力,你们赶紧送去大医院,或许有救。”
表叔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说没有办法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
几个月后,水生又在码头扛大包,表叔见他红光满面,为他庆幸:
“还是大医院有办法。”
水生回答:
“我没去大医院,回了乡下等死。春荒没粮,只好吃草,没想到把病吃好了。”
表叔眼睛一亮。请水生下次带些那种草来,好用在其他同类病人身上。但连用了几次,病人都不见好。又去问水生:你病见好是在几月?水生说是春三月。表叔恍然大悟:春三月阳气上升,百草发芽,这时的草才有药力。
“医道最大,医理难精。人不穷理,不可以学医;医不穷理,不可以用药。做医生的,不能明病救人,反误其时,就是庸医了!”
表叔扼腕顿脚。
小弟从来没有听过表叔说自己医术高明,倒是不止一次听他自责。
二
不管到什么时候,小弟都觉得寄住在表叔家的几年,是他一辈子最难忘最快乐的日子。没有之一。
店堂后的里屋,最前面是四四方方的天井,晴天,照进阳光和月光;雨天,水像四面帘子一样挂下瓦檐。周边养着盆花,都是草药,用来辨别药的真假,防止用错药。
过了天井,是宽敞的正厅。挂着老画和对联的中堂、 摆着香炉和烛台的供桌、黑得发亮的八仙桌和太师椅,无声无息,却让人胆怯。天井和正厅两边是一间间的厢房。再往后,是饭堂、厨房和煎药的作坊。
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乃摘星汉
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为济生郎
中堂上的对联,字写得虽然中规中矩,但纸面已经发黑,墨迹已经模糊,爹爹花了好长时间给小弟讲解:上联的“摘星汉”是比喻医生的志向,下联的“济生郎”是形容草药的美妙。
进到里屋,就像进到另外一个天地。清凉、洁净、沉寂,与世隔绝。淡淡的药香,在屋子里飘散,让你知道这里并不是传说里的洞天福地,仍然是尘世上的百姓人家。
大家都喜欢小弟。小弟乖,不闹,总是不声不响,远远的没见人就见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姨婆婆叫他“大眼锣”,见面头餐饭,说“大眼锣坐我边上”,这个位子之后再没有变过。姨婆婆说,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老天爷见她一个孙子不在身边,又给她送来一个。
小弟最喜欢夏天的夜晚。正厅靠近天井的位置,摆了几张竹床,一家男女,以及作坊的火工,都在一块儿乘凉。再热的伏天,这里也不用打扇,也不用赶蚊子——因为没有蚊子。大人们手上拿把蒲扇,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要不然不像过夏天。蒲扇的最大用处,就是做讲故事的道具。
每回讲故事,大家一定请姨婆婆开头。姨婆婆一手搂着小弟,一手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慢条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