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莫青平
作者: 李梦云1
两个月前,莫青平忽然消失。
那时,我正忙新书出版的事,与小北反复沟通编辑校对、与出版社沟通封面设计。小北说我是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我苦笑。刚认识莫青平时,他也这样说。那天,我们坐在咖啡馆靠窗位置,阳光透过整面玻璃打在他身上,我坐在他对面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他像百度百科一样一字不差解释了完美主义。
莫青平浅笑着用右手端起青蓝色孔雀花纹咖啡杯抿了一口。这种咖啡杯是英国wedge wood古瓷咖啡杯,看似很薄,实则很结实,不怎么摔得坏。莫青平边说边放下咖啡杯,九十五度靠在米色布艺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处。
四月的广州已有些闷热,莫青平穿海军蓝衬衣、浅灰色条纹西装,戴青蓝色领带,在阳光直射下坐了一个多小时,竟丝毫没出汗。莫非他的体温也和其他方面一样异于常人?
那天,我们在咖啡馆坐了很久。炽热的光慢慢从他身上褪去,绯红的夕阳渐渐洒在我身上,直至黑夜笼罩窗外。我们不是一直在聊天。很大一会儿,我们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窗外错落的墙面、鼎立的罗马巨柱以及盘根错节的古榕树。
后来,我们也时常来沙面岛散步,偶尔会选一间咖啡馆度过大半天时间,我敲敲打打写我的书,莫青平则读些哲学、心理学之类的书。莫青平说,这类书是研究人的,他得好好理解。我笑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莫青平说,大部分书他都会背,但不理解意思。我不信,随便抽几本考他,他都能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没人的脑子能记这么多且这么准确,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一脸不可置信。很久之前记得的。莫青平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身上总有很多超乎我意料的东西。
莫青平彻底消失两个月后,我的新书已面世,小北时常发信息通知我新书的销售情况。眼下我把一切都委托给了小北。除了在沙发上挺尸,我对一切毫无兴致。在你对现实没办法的时候,没什么比一张这么舒服的沙发更能给你安慰。除了吃饭上厕所,我长久陷在沙发里,试图找回一点睡眠,可脑子反复被凌乱的思绪穿刺,没有片刻安宁。看着棕色的光面皮沙发塌陷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我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莫青平。两个月来,我一如既往发很多信息给莫青平,尽管他一条都没回复过。
莫青平像一个滚烫的种子,在我心间不断向下生根。我迫切想找个认识他的人聊聊他。我摊开四肢躺在沙发上,翻着手机通讯录里的472个联系人,很多人竟已想不起,也许曾经认识过,太久没联系,忘记了。又或者,很久以前只是一面之缘,不能算认识,所以一点也想不起。删除他们的时候,我设想,也许某天有个陌生号码打来,很熟悉地打招呼说,你好孔达珍,好久没联系了。
孔达珍,好久不见。
莫青平会不会忽然出现,笑着对我这样说。那么,我该怎样回应?转身就走?又或者把自己装进他怀里,像无数次拥抱的时候一样?太没出息了,对一个一声不吭就消失的男人,得有个更绝情的反应。
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我翻身侧躺,眼里赫然出现了庞宇的电话。
庞宇……我想起来了,莫青平的朋友,据我所知,也是他唯一一个朋友。半年前,我们一起吃过饭,饭后,庞宇说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们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仅此而已,后来再没联系过。我已想不起庞宇的具体模样,只大概记得他是个不爱说话的理工男,像所有理工男一样,文静秀气还带点清冷。
犹豫再三,我拨打了庞宇的电话。几秒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男低音,你好。
你好,我是莫青平的朋友孔达珍,我们一起吃过一次饭。
谁?
莫青平的朋友孔达珍。半年前,我们一起在长青路吃过一次饭。
哦,我知道了。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找莫青平是吧?我一个月后回去了联系你。
你知道他在哪儿?
知道。
他在哪儿?我找他有事。
你找不到,而且也进不去。我一个月后回去了联系你。
还没等我再接着说,对方快速挂断了电话。
2
来广州不久我就明白,在广州大浪翻涌的生活里,我不具备结群能力,我与他人之间注定生出漫长的疏离。只有小北,时常穿越我认为不可逾越的疏离带,把鲜活的生活输送到我面前。宅家不出的日子,小北偶尔来我家留宿一晚,趁机把自己的恋爱故事、出版社里的八卦、文学圈里的起起伏伏一一道来。小北的表达欲时常能填补我微弱的生活现场感。
小北快四十岁了,但看起来就三十岁的样子,身材纤瘦,五官精致,茶色中短发完美落在锁骨上。你没法用某个词或者某些词定义她。她活得只像她自己,或者说她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她的生活状态。小北只有母亲,听小北说,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不确定,小北说的走了是离开家了还是去世了。我没问。如果是抛妻弃子,小北会恨;如果是去世,小北会痛,没法说哪种伤害更大。
小北的母亲是广州本地人,开明厉害,从不抱怨,也从不干涉小北的事,包括小北是个不婚主义这件事。小北说,婚姻本就是维持种族的特别安排,只要达成生殖目的,造化便不再惦念婴儿的双亲是“永浴爱河”,还是只有一日之欢而已。小北接着说,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某位伟大的哲学家说的。
小北左手托住棱角分明的下颚,右手摆弄着手上的白色立体钥匙扣。
莫青平有消息吗?
没有。
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其妙消失?见莫青平第一面,我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好,也不是坏,就是未知或者不可知。你知道,任何人与人的关系都是未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断建立关系,以对抗时间的虚无和生活的琐碎。但人却是可知的,初次见面,你的潜意识会获取一些对方的信息。莫青平属于未知的那种人。你了解他吗?小北在沙发另一侧躺下,用涂了大红色指甲油的脚趾蹬了蹬躺在这头的我。
了解?怎样才算了解一个人?莫青平身高一米八一,北京人,在一家科技研发公司上班,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爱好,交际圈仅限于同事,生活作息规律,上班、运动、陪我。他知识面广、记性好,不怕冷也不怕热……我还知道更多,可又能怎样?他还不是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我仰天盯着天花板。风从阳台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水晶吊灯丁零零响。
真好听。小时候我用一天时间做了一个千纸鹤门帘,就是用很多条线穿起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并排挂在门上,风穿过的时候,我似乎也听见了这种丁零零的脆响。可不到五分钟,小我两岁的表弟故意从中间跑过,把一个个千纸鹤扯下来,撕碎了。我一直哭,拿他没办法,我希望父母替我教训他,可父母说,就是些碎纸叠的小玩意儿,坏就坏了。哪怕我站在门边哭了一两个小时,他们也没理睬我。你对一切毫无办法,最后不得不妥协,接受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小北,你说人是不是就是这样反复妥协,以至于最后什么珍贵的东西都丢了?
爸爸离开的时候我六岁,那天,爸爸妈妈吵得很凶,比广州最厉害的雷雨天还让我害怕,我们住的老旧小区,楼都快被他们吵塌了。爸爸忽然安静,抱了抱我,转身往外走,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下意识地拉他的手,不让他走,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甩开了我的手。我依然记得他额头及太阳穴上青筋凸起,两眼浮肿,红血丝几乎布满整个眼球。从此,我再没见过爸爸。那时,我宁愿拿从小到大所有珍贵的玩具换回爸爸,对我而言,那时最珍贵的就是爸爸。再后来,18岁,我第一次谈恋爱,和喜欢的男生一起骑车,清冷的月色下,牵手在珠江边散步,我们憧憬着一起读大学,一起考研,一起毕业,一起工作,再买个属于我们的房子……我把最珍贵的自己给了他,可后来,我们各自去不同的城市读书,从一天联系几次,到一周联系几次,再到一个月联系几次,我们连一年都没走完……我可以一直说下去,所以你说,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小北被长长的讲述累得大口呼吸。
是啊,小北说得对。遇见莫青平以前,难道我不是那么痴迷地爱过另一个男人?顾远方,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他像老家的一件旧物,留在了老家遥远幽深的角落。我远走他乡,他永远被困在那里动弹不得。在广州,在距离他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很多次被酒精麻醉的时候,他都会闪电般横亘在我心里,我想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地想过,也许她真的很爱自己,该抛弃一切跟她走、抓紧她。
可最终,我一次也没问过。答案不重要了。
就像一条已经开膛破肚的鱼不再需要水一样。
你呀,真让人担心。这是莫青平最常说的。莫青平说,我重新给你找了个光线好的房子,什么都安置妥当了,过两天帮你搬过去。你身体太差,要多晒太阳,按时吃饭,按时检查身体,别胡思乱想,我一直在。莫青平摸摸我的头,拍着我的背。把自己埋进他怀里的时候,你觉得好像所有鲜活的伤口都在慢慢愈合。
阳光铺满整个屋子的时候,我做了一串串的千纸鹤门帘,莫青平和我一起做,还说得保护好这些珍贵的小飞鹤,说不定就变成真的鹤飞进我们的梦里。
那天晚上,我和莫青平似乎真的飞进了清澈的云朵里,软软的。
3
一个月后,庞宇打电话给我,约了周六早上十点见面,还特意强调他开车接我,我还想说什么,庞宇已挂断电话。
一晚上辗转反侧,周六早上六点钟我就醒了。屋子静悄悄的。所有寂静化为心间翻滚的不安,一点一点吞噬着我。
起床,一如既往用米黄色面包机烤了两片全麦面包,煎一个鸡蛋,热一杯牛奶。以前都是莫青平做,他煎溏心蛋是一绝,不像我,每次煎的鸡蛋不是太老就是太散。莫青平说,要是没我,你可怎么办。
莫青平的声音风声般回响在寂静里。我冷笑。对着做好的早餐毫无食欲。今天,我就要见到莫青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定得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走进卫生间,洗漱沐浴,迷雾般的水汽里潜伏着白檀雪松香味。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款沐浴露,香味能在皮肤上留存许久,可莫青平除外,哪怕他刚用沐浴露洗完澡出来,我仍闻不到他身上有任何味道。有次,小北留宿我家,刚洗澡出来,我拉起她的胳膊闻,香味清新淡雅。我问小北,为什么莫青平身上没味道,小北哈哈笑着说,谁让你找了个没滋没味的男人!
记忆漫溢而来。我蹲下,双手环抱自己,看浅绿色花洒喷出的水串,水在我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不同行道。
他不爱我了吗?所以才不告而别?我那么爱他,难道他一点都感受不到?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迎面朝这个问题撞去。难道我真的不值得被任何人爱?顾远方也好,莫青平也好,难道他们不过是拿爱情当诱饵诱我上钩,享受我尚且年轻紧致的肉体,然后心满意足地转头,把整个自己献祭给生活,再也不顾我内心的荒芜和绝望?
我哽咽着一遍遍拨开脸上的水流。我想看清楚水是如何从花洒喷涌而出。所有水流都要有出口。幸好我们有眼睛,那些还没有被过滤的、裹挟着毒物的水流,可以从眼睛千军万马般奔向未知。
阳台忽然响起乌鸦的啼叫。我起身,裹起米黄色牛奶绒浴巾,走出浴室。一只黑色乌鸦国王般威武地立在阳台龙须树枝叶上。对视的瞬间,它再次啼叫。黑色叫声扑面压来。我转身躲进房间化妆换衣服。我没有勇气与一只乌鸦对峙。半小时后,我走出房间。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乌鸦已不知飞去何处。
换好一套半休闲西装,我半靠在沙发上等庞宇。十点整,庞宇开着一辆黑色越野车出现在小区楼下。
坐上车,我恨不得马上询问莫青平的下落。可从庞宇拒人于千里的表情我猜得出,他不会这么快就说。简单打招呼后,我不再说话,转头看着车窗外快速撤退的一切。
广州太大,找一个人像大海捞针。莫青平刚消失时,我每天坐许多辆公交车,转许多趟地铁,希望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熟悉挺拔的背影。我依然看着窗外,像对自己说。语言像没成熟的苹果,生涩苦口。我不能再接着说任何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