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盯

作者: 万 户

这是一篇极具反转色彩,同时具有悬疑甚至恐怖色彩的小说。一对旅行路上刚认识不久的“情侣”,租车去沙漠中旅行,而女主人公在此过程中始终是谜一样的存在,她究竟有怎样的隐秘?

她只让梁昊叫她Jade。

到喀什已过中午,他们吃了烤包子和馕坑肉,囫囵吞咽下对方的基本信息,就去她订好的酒店办理入住。这是古城附近唯一的五星级酒店。景观大床房。她像是笃定能在火车上找到“旅游搭子”似的,像一颗成熟的果子,笃定能不偏不倚地砸中正巧口渴的人。

梁昊紧紧攥着行李箱,不自主地瞄向Jade。她眼角的一颗小痣,让她格外地美。仿佛是这颗痣,让他们即将要做的事情更添了几分美丽的罪恶。当他们的目光意外触到,她只是抿了抿嘴唇,默默把头低下。梁昊转身,透过观光玻璃鸟瞰喀什古城的全景。他们像乘着热气球上升,那些层叠矮楼,徐徐摊开一张泛黄的卷轴,连空气都在阳光里晕眩。

进了房间,梁昊帮她脱下外套,她却忽然说,你得稍微等我一会儿。梁昊说,怎么了?Jade说要处理个公司的文件。半小时吧,最多一个小时。你可以先洗个澡,休息一会儿。累了吧。梁昊有些不知所措,但嘴上还是说没问题,我也要你处理一个文件。他把体检报告发给了她。她点开瞥了一眼,笑了笑说,没关系,我相信你。光是听着她说话,梁昊就已经不得不后倾髋部,把身体微微屈拢起来。他坐到床边,期待着她能再说些什么。

Jade也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像是刚反应过来,说,噢,但是我没有准备。准备什么?梁昊故意这么说。体检报告,她说。梁昊顿了一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既然选择了这种方式,他们确实没有必要再向对方证明什么。一切只是出于道德。而道德这个词,用在他们两人身上又太奇怪了。像在烈日下一眨眼就会蒸发的水滴。

沉默了一会儿,为了缓解尴尬,梁昊起身,从行李箱翻出一个早先备好的普拉达纸袋。他把纸袋放到Jade面前,她愣住了。梁昊轻声说,见面礼。她笑着道谢。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奢侈品是信任。她已经给过他了。

洗过澡,梁昊赤裸着身体,在落地窗前静静地鸟瞰古城。正午尤其强烈的阳光,让原本沙黄色的城墙和建筑呈现出一种麦秆,甚至是趋近向日葵的金色。有几个孩子在狭窄的街道间踢球。梁昊发现她的颈前折射着阳光。Jade已经把项链戴上了。他终于按捺不住,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她的身体一紧,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对抗的力。别急,她说,再等我一会儿。不好意思。别急。她又朝向电脑,锁住眉头。

她食言了,超时了几分钟。但梁昊等得心甘情愿。

那面沾满水滴和雾气的玻璃浅浅映出她的丰腴身体,像颜料未干的油画。Jade从画里走出,站在床边,吹了十多分钟头发。她的眉头是慢慢解开的,仿佛是慢慢从遥远的上海回到了此时此地,慢慢变回了自己。

他们的第一次是愉快的,像互相拆开一份心仪已久的礼物。那份激情透支着二人,罔顾他们只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刚偶遇在一节通往疆域尽头的车厢。

蹊跷的是,她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让梁昊摘下了将二人的肉体阻隔的橡胶套,她竟然允许,甚至是强迫梁昊——留在她的体内。这让梁昊的身体产生了极细微的本能抗拒,但服从下来后,弥留在他的脊椎间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满足的空白。

“我吃了三四年优思明了,别担心。”她是这样说的。

梁昊把她压在身下,手指在她仍有些湿润的卷发末梢打转。梁昊当然知道优思明,一款短效避孕药。他压制住他的喜出望外,也尽力隐藏着莫须有的猜疑。他只是心血来潮地问起她的真名。她喘着粗气,说,Jade,我叫Jade。很高兴认识你,她说,把窗帘拉开。

窗外是烈日,一张过曝的相片,标记他们的第一次照面。干燥的古城是一件巨大的、龟裂的、用他们的身体捏制的土陶。一群白鸽飞进蓝天,很快不见。远处有若隐若现的雪山。

出门已经是傍晚六点。

Jade告诉梁昊,喀什有至少三个小时的时差,天要到很晚才黑。多晚?不知道。十一点?梁昊不信。他们在古城边上的烧烤摊坐下时,夕阳带他们望见了看起来很矮的山。墨绿的,昏黄的,靛蓝的。那些雪山几乎正在融化。直到这时,梁昊都还不信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他甚至怀疑她调晚了他的手表。这女人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但那夕阳的确很美。她很喜欢身上租来拍照的民族服饰。

梁昊告诉她喜欢就留着,押金不要了。

她的眼神里闪现着一种满足,似乎不是因为金钱和漂亮衣裳,而是为了那份越出轨道的激情。梁昊呆呆地看着沿街店铺,招牌陆续亮起了汉字和陌生的维吾尔语文字。他忽然意识到有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喀什的风。这已经是春天了。

他问起她后面几天的行程。

她说,我包了一辆车,我们去看雪山和沙漠。

他说这里像土耳其。她只是说,这儿像埃及。

起初,Jade说司机要迟到一小时,梁昊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回味着昨夜Jade乘在他身上的场景。她占据了所有主导权,从她的体内释放出的那个人,似乎连她自己都会感到陌生。又是一次性的姿势,又一次清空全部狂热。但梁昊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性。趁她在卫生间化妆的时候,他偷偷翻了她的包。他的确发现了一板优思明。淡黄色的药片也的确少了一颗。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

她直到拔掉房卡才肯合上电脑。远远望见司机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呀,司机居然这么帅。梁昊的反应却是,这是我们的车?搞错了吧。

停在酒店门口的,是一辆崭新的兰德酷路泽。

“你知道这什么车吗?”梁昊说。

“不知道啊,”Jade说,“我选了最贵的,宽敞。”

司机摘下墨镜,扒住车门向他们招手的样子,简直像个皮肤黝黑的模特。

不管以哪种审美标准,那张脸都无疑是英俊的:眼窝深陷,眉宇刀削,两颊蓄着络腮胡,看起来在三十五岁左右。他的身高与梁昊相当,却比他魁梧许多,肩膀和大臂把纯黑色T恤撑满,小臂间旺盛的绒毛宛如沙棘。

梁昊更感兴趣的,其实是他那条卡其色的战术裤。在不知某年某欧美明星带起潮流之前,他大概只在战争片或者枪战游戏里看到过这样的裤子:两个鼓囊的口袋,膝盖上有护垫,裤脚扎进一双看起来厚重如船的大靴子。

没办法忽略的是,他的腰间,还别着一副深红色的牛皮刀鞘。

梁昊很难相信这等造型的男人,能安全地走在喀什街头。大概是个时髦的汉子;那把刀,大概率也只是件唬人的工艺品。上车之后,Jade很快替梁昊抛出了疑问。

“刀,刀还有假的?”那汉子说。

司机把小刀抽出,向后座亮出铓刃。刀身是黑色的。它的刃口更暗,或者说更亮,那种色泽,一般人是难以分别的。像一道深渊的裂口,能照出模糊的人脸。可Jade的脸上丝毫没有防备或恐惧,她甚至想试试刀的锋利程度。他们的司机并没有乍看上去的难以接近,小刀在他手中像是支铅笔似的掉转了首尾,雕刻有精致老鹰纹饰的刀柄被贡到Jade面前。

这是什么刀?她问。她看起来完全被吸引了。梁昊扯开问,怎么称呼,师傅?男人把墨镜架上额头,皱起眉,盯住梁昊说,随便叫我什么都行,就叫师傅吧。然后,他睥睨向Jade,挑了个眉,说,这是英吉沙小刀。

“英吉沙小刀……有意思,那我们就叫你英吉沙吧。好吗,英吉沙?”Jade说。

司机无奈地笑了笑,说,你要怎么叫都行。

梁昊趁抚刀柄时偷摸了一下Jade的手。刀柄磨损得很厉害,但梁昊意外地对那材质感到熟悉。他想起他爸有过类似的收藏。大概是某种大型动物的骨头。但梁昊没有向英吉沙确认。Jade握住小刀,对着梁昊眼前的空气缓慢地做了几遍切割动作。

梁昊问,黑钢?轴承钢?英吉沙又回过头来,说,哎,没想到,你还挺懂行。梁昊看了眼Jade,但她正专心地埋头欣赏小刀。不过,英吉沙说,我这把不是。梁昊说,那是什么钢?英吉沙把车点起了火,说,这个,哼,这个不能说。收起来吧,刀可不长眼睛的。去塔县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望山跑死马。

女人向梁昊使了个眼色,带着天真和一丝惊惶。梁昊收回她手里的刀,递还给了它的主人。透过墨镜,梁昊和英吉沙的眼神再次短暂地交错了两秒钟。他的眼神也很像是那把刀柄的质感。

望山跑死马。他们会一点一点靠近眺望过的山脉,然后灵巧绕过它们,从喀什古城去往帕米尔高原。当那些山突然降临到眼前的时候,像极了一群沉默巍峨的使徒。

梁昊迷恋那种压迫感,甚至有隐约病态。他竟能从中获得快感。但Jade却说,那些山体有些怪异,她随意抛出了一些胡乱荒诞的比喻。其中有一个是说,裸露的山岩像人脸。她还耐心地指出哪里是嘴、鼻子、耳朵,哪里是眼睛。梁昊隐约察觉出她摆着一种故作的轻松姿态。他说不上为什么。

在白沙湖边拍照的时候,Jade连续挂断了两个电话。她本来想着和牦牛合影,但一下子没了心情。等她上车,回过去电话,梁昊才知道是她母亲打来的。电话那头,似乎对此次出行并不知情。但她们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吵起来的。梁昊没有听清细节。应该说是Jade没有让他听清。

她最后说的话是:“我有数了,侬不要讲了。我有问题,好了吧。我有问题。”

Jade在电话里吵完了架,英吉沙问,你们是上海人?说这话时,他的双手短暂地离开了方向盘。她没有答应,反而问起了梁昊,哎,你是哪里人?梁昊说他是无锡的。

英吉沙惊讶道,你们难道不是一对吗?

他大概也从后视镜看到了,这一路,她那对雪白的腿始终都挂在梁昊的身上。上山路骤降的气温和白沙湖边成团纷飞的小虫,已经在她的腿上留下了淡红色的印子。

Jade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还没有从争吵中缓过来,她说,一对什么?随便哪两个人都是一对。英吉沙说,还能是什么,一对情侣嘛。情侣?她重复了一遍,算是吧。她看了眼梁昊,说,算吗?英吉沙笑道,还要问他吗?梁昊打趣说,她是我姐姐。

司机回过头打量了一眼他们,随手拨弄了一下车挂件,“出入平安”晃荡起来。英吉沙说,呵呵,骗我,我不信。你们真有趣。她说,你也很有趣。你有女朋友吗?或者,老婆?Jade问得很无所谓,说出“老婆”时又像是在嘲笑什么。英吉沙笑着说,你觉得呢,姐姐?

他没有口音,但那低沉粗犷的声音很怪,仿佛它并不是从那颗石头似的喉结里发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坐在左侧,Jade注意到了英吉沙耳后的文身:那是一种陌生文字。她好奇是什么意思。英吉沙笑着说,瞎文的,文身师没理解我的意思。梁昊说,所以原来想文什么。英吉沙说,命。Jade和梁昊都沉默了。

我以前练过一段时间达瓦孜,英吉沙解释说。Jade和梁昊都不知道什么是达瓦孜。就是走钢丝,走吊索。她问,真的?有安全措施吗?我一直很好奇这个。她无意间看了一眼梁昊。没有的,英吉沙说完,很快把话锋一转,喂,你们来喀什后可吃过烤包子了?Jade说吃过了。英吉沙指了指副驾座位,这里有几个烤包子,早上买的,你们饿了可以吃。等会儿上雪山,最好吃点高热量的……这三天的路线,平台可告诉你们了?

没有,你自由发挥吧。Jade说。

英吉沙说,我可以带你们去一些未开发的景区,但你们不能告诉平台。如果同意就去,就放在第三天。最后一站。

听了这话,Jade很高兴地坐起来,抱住主驾驶的头枕,手几乎碰到了英吉沙的耳朵,说,好啊,去那种无人区,怎么样?英吉沙不说话。她又淡淡地自言自语道,这儿有无人区吗?英吉沙依然没有回答。她摇下了车窗,静静地看山和天。梁昊穿过Jade披散的头发,主动去摸了一下她的后颈。她有些受惊地望了梁昊一眼,然后微蜷了点身,靠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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