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新诗英雄

作者: 胡亮

一    戴望舒(1905-1950)

要研究戴望舒的诗史,须参考他的情史。他的诗史与情史,均可分为三个阶段:唯格律阶段,非格律阶段,半格律阶段。1927年,诗人爱上了施绛年(施蛰存之妹),以死相逼,后者却另有所属——此乃“唯格律情史”:前者以“格律”困住了施绛年,后者——如同调皮的“诗意”——最终逸出了前者的“格律”。1935年,诗人爱上了穆丽娟(穆时英之妹),两情相悦,后来却各有新欢——此乃“非格律情史”:两者都以自己的“散文”,解除了对方的“格律”。1943年,诗人新娶了杨静(也就是杨丽萍),意在鱼水,却成矛盾——此乃“半格律情史”:前者试图在“格律”与“散文”之间求得平衡;后者既有小女儿的“遵命”,也有小娇妻的“任性”,最终以自己的“半散文”,解除了前者的“半格律”。三段情史,均归于“沉哀”。从时间起讫的角度来看,诗史稍稍领先于与情史。比如,“唯格律情史”既对应了“唯格律诗史”,又对应了“非格律诗史”;“非格律情史”既对应了“非格律诗史”,又对应了“半格律诗史”。现在,来谈诗人的“唯格律诗史”——他的唯格律自觉源于何处?除了新月派,就是魏尔伦(Paul Verlaine)。1926年,戴望舒便已译出并发表魏尔伦的《瓦上长天》和《泪珠飘落萦心曲》。魏尔伦的主张,“音乐先于一切”,也就是戴望舒的信条。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公推《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诗人出生在杭州,其家四围,颇有青石板小巷。“雨巷”,过去时态,指向了童年记忆;“姑娘”,将来时态,意味着情窦初开。诗人既用了尾韵,亦即“悠长”-“雨巷”-“姑娘”,又用了广义的阴韵,亦即“彷徨”-“希望”-“丁香”,尾韵与阴韵,韵脚都相同,故而获得了流水般的音乐效果。这不是诗人的独创,他学了魏尔伦的《秋歌》。只不过,《秋歌》连绵使用鼻音“on”,而《雨巷》连绵使用舌根鼻音“ang”。当然,此诗亦曾取法于唐人李商隐或五代人李璟,《代赠》或《浣溪沙》,“芭蕉不展丁香结,同问春风各自愁”或“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雨巷》大约脱稿于1927年,乃是给施绛年的献诗无疑。现在,来谈诗人的“非格律诗史”——他的非格律自觉源于何处?除了弥尔顿(John Milton),就是于勒·苏佩维埃尔(Jules Supervielle)。诗人将对象征派——后期象征派——的忠诚坚持到了最后,然而,他很早就废黜了魏尔伦的格律。对,格律,只是“旧锦囊”而已。弥尔顿的名言,“韵是野蛮人的创造”,忽变为戴望舒的信条。这个阶段的代表作,诗人自荐《我的记忆》,亦可另荐《眼》:“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迢遥的潮汐升涨:/玉的珠贝,/青铜的海藻……/千万尾飞鱼的翅,/剪碎分而复合的/顽强的渊深的水。”1935年,在法国,诗人拜访了苏佩维埃尔。两位男性诗人,亦如宝黛初见,“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苏佩维埃尔与戴望舒,都多次写到“眼睛”,都有将“青铜”当成形容词来用,当然,前者还强化了后者的“非格律诗史”。苏佩维埃尔将象征派的“契合诗学”,发展为“交感诗学”。正如雷蒙(Marcel Raymond)所言,“万物在不可见中起了交感。”亦如戴望舒所言,“他和一切东西默契着:和星,和树,和海,和石,和海底的鱼,和墓里的死者。”《眼》,无疑,践行了“交感诗学”。《眼》脱稿于1936年,乃是给穆丽娟的献诗无疑。现在,来谈诗人的“半格律诗史”——他的半格律自觉源于何处?除了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深歌(CanteJondo)和小曲(Casida),就是西班牙抗战谣曲(Romanceros)。诗人既爱法国诗,又爱西班牙文学,他居然从苏佩维埃尔,也看出了明显的西班牙风格。那么,何谓西班牙风格?热情,烈度,斑斓,超现实与半格律。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公推《偶成》:“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句式长长短短,韵式大大咧咧,反而呈现为一种浑成气象。另有《心愿》脱稿于1943年,《口号》脱稿于1945年,都是中国抗战谣曲;《赠内》脱稿于1944年,乃是给杨静的献诗无疑。细察诗人的“半格律诗史”,除了前引作品,今人更加惊叹于《我思想》和《萧红墓畔口占》。臧棣曾劈头发问:“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他的答案,正是《萧红墓畔口占》:“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萧红墓畔口占》脱稿于1944年,《偶成》脱稿于1945年,前者默然地,后者公然地表达过某种“等待”。“等待”或“期待”什么呢?或就是“延安”,或就是“那里,永恒的中国”——这条复指短语出自《我用残损的手掌》,此诗呢,也学了苏佩维埃尔的《遥远的法兰西》。戴望舒的政治立场,照施蛰存看来,或可表述为“自由主义左翼”——1930年,戴望舒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译出了苏联小说《一周间》,译出了马克思主义论著《唯物史观文学论》;1932年,译出了苏联小说《铁甲车》;1933年,声援了法国革命文艺家协会;1935年,译出了《苏联诗坛逸话》;1937年,译出了纪德(Andre Gide)的游记《从苏联归来》;1942年,被日军逮捕入狱,尽受酷刑,未堕大节;1949年,北上解放区;1950年,病情加重,开刀,提前出院,很快殒命,死前仍奋力法译《论人民民主专政》。臧棣怎么看戴望舒呢?“一个夭折的大诗人。”上文曾提及的《我思想》,亦仅四行,就如诗人自撰的墓志铭:“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轻呼,/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二    冯至(1905-1993)

冯至的诗神至少有三个:杜甫、歌德(Goethe)、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他曾以1818年为分水岭,论及歌德此前此后的差别。此前,歌德对应着被动的读者,“承受诗中的一切”;此后,歌德对应着主动的读者,倘非主动的读者,“他便会从这些诗的旁边走过”。从1797年到1808年,歌德完成了《浮士德》上卷;从1825年到1831年,他完成了下卷。歌德曾对其秘书,亦即艾克曼(Eckermann),谈及两卷的差别:上卷“主观”,下卷“客观”;上卷来自“内心世界”,下卷来自“较高、较广阔、较明朗肃穆的世界”。可见上卷对应着被动的读者,下卷对应着主动的读者。这个简单而奇妙的分期法,同样适用于冯至。1931年,德国,诗人购下了《里尔克全集》。从此,正如张辉所说,“在冯至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人类精神光谱由情感之维向经验之维转变的奇特景象”。冯至将像里尔克那样,发生某种渐变。当然,也可以说是突变。那就以1931年为分水岭——此前为早期,冯至于1927年出版《昨日之歌》,于1929年出版《北游及其他》;此后为中期,他于1942年出版《十四行集》;再后为晚期,已然不在此文讨论的范围。从《浮士德》上卷成稿,到下卷开笔,中间停写十七年;而冯至,从早期到中期,也曾停笔十年。早期冯至,主要受惠于法国颓废派和德国浪漫派——不限于古典浪漫派,而是广义浪漫派,除了荷尔德林(Holderlin)和诺瓦利斯(Novalis),还包括蒂克(Ludwig Tieck),后期歌德(亦即狂飙歌德),以及青年德意志派的海涅(Heine)。这个阶段,诗人都写了什么诗?抒情诗,叙事诗。先来读《蛇》:“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此诗虚而能实,取譬诡谲,算得上是词与想象力的裂变。冯至的灵感也许得于徐玉诺的《跟随者》——“烦恼是一条长蛇”;也许得于鲁迅的《呐喊·自序》——“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诗人却自称得于一幅英国版画,作者恰是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这个短命天才,其一生也恰好混迹于浪漫派、唯美派和颓废派。再来读《我是一条小河》:“我无心从你的身边流过,/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投入了河水的柔波。”即便把作者换成徐志摩,也不会有人识破。前引两首抒情诗,后者更有名,前者更重要,因为前者更独异地揭示了一代青年的处境:“没有花,没有光,没有爱”。读到过此类作品以后,1935年,鲁迅怎么评价冯至?“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惜乎鲁迅翌年去世,来不及读到《十四行集》。除了抒情诗,还有叙事诗。冯至的叙事诗大都取材于古代,巧啦,德国浪漫派也怀有中世纪情结。可参读《吹箫人的故事》《帷幔》《蚕马》和《寺门之前》。即便取材于当代,也会互文于古代。可参读诗人所撰长诗《北游》——此诗弥漫着杜甫式忧患感——主人公是去哈尔滨吗?不,也是去庞贝(Pompeji)。还可参读诗人所撰历史小说《伍子胥》——主人公只是伍子胥吗?不,也是奥德修斯(Odysseus)。那么是伍子胥、奥德修斯,还是冯至,在漫长的跋涉中,“无时不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面前有个绝大的无名的力量在吸引”?这个力量,就是歌德《玛利浴场哀歌》中那个“永久的无名”吗?中期冯至,主要受惠于里尔克——不是抒情的里尔克,而是沉思的里尔克,不是情感本体论的里尔克,而是经验本体论的里尔克。1930年,冯至留学于海德堡大学,本为研究里尔克,不料导师变换,只好将博士论文选题调整为《自然与精神的类比——诺瓦利斯的文体原则》。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很快,冯至就将里尔克认定为内心的导师。诗是什么?里尔克的《布里格随笔》给出了答案——“诗是经验”。诗人何为?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给出了答案——“走向内心”。里尔克与冯至均经历了“十年的沉默”,终于,前者在瑞士瓦莱州的一个古堡,后者在中国云南省的一个林场,前者写出了《杜伊诺哀歌》,《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后者写出了如同神赐的《十四行集》。《十四行集》堪称知性诗,形而上诗,共有二十七首。先来读第二首:“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诗人曾说里尔克,“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他自己也便呈现出这样的“诗美学”。再来读第十六首:“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际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诗人曾说里尔克,“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他自己也便呈现出这样的“诗哲学”。正如晚年冯至试图找到杜甫与歌德的相同点,他的《十四行集》,已经求得诺瓦利斯、歌德和里尔克的公因数——冯至曾点评后期歌德,“一草一木,一道彩虹,以及一粒尘砂,都是诗人亲身经历的,亲眼看见的,但又无时不接触到宇宙的本体”,曾点评后期里尔克,“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抒写个人的哀愁;只见万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两段文字,都是在阐释诺瓦利斯的“自然与精神的类比”,都是在阐释冯至的“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可参读诗人的《昆明日记》,“一个人面对着一个宇宙”;还可参读他的散文集《山水》,“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昆明日记》与《山水》,均可作为《十四行集》的注脚。综合前文论述可知,冯至和里尔克,都当得起奥登(Wystan Hugh Auden)给里尔克的献诗:“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缪佐显出了全部魄力,/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于是带了完成者所怀的感激,/他在冬天的夜里走出去抚摩/那个小古堡,像一个庞然大物。”那个小古堡,就叫作缪佐。但是,冯至在文字上取法歌德的“更为朴素”,杜甫的“毫不费力”,这在现代派看来无异于弱项与短板。王毅认为,诗人仍然在“浪漫主义附近”;臧棣认为,诗人偏离了“震惊原则”;卞之琳和袁可嘉认为诗人不过是自置于“向现代主义的转折点”。即便此类观点能够成立,从早期到中期,冯至也已经实现了如下蝶变——从固执的主语(“我”),到游移的主语(“我们”),从“主观之诗”到“客观之诗”,从“音乐”到“造型”,从“浪漫派”到“前现代派”,从“酒神(Dionysos)”到“日神(Apollo)”,从郭沫若所谓“一的一切”到“一切的一”,从里尔克所谓“他们要开花”到“我们要成熟”。来读《十四行集》第四首:“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此诗写到的“鼠曲草”,亦可见于《山水》。冯至多次宣扬的“否定论”,其实呢,来自歌德的“蜕变论”。诗人如此出色地践行了“否定论”和“蜕变论”,故而,虽然闻一多感叹“新诗好像尽是些青年”,朱自清却认为《十四行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那就引来顾彬(Wolfgang Kubin)作为结束语:“后人提起冯至这个名字的时候,首先联想起的将是一位用中文写十四行体的大师。”

三    卞之琳(1910-2000)

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谁能取齐于世界文学水准?赵毅衡撂下过一句狠话:“只有两个人:三十年代的卞之琳,四十年代的张爱玲。”也许并非无意,他漏掉了“二十年代的鲁迅”。这是闲话不提;却说卞之琳,诚然,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赞成票。比如柏桦的赞成票,江弱水的赞成票。要谈卞之琳,不能不谈他的“着眼”,他的“醉心”,以及他的“分身”。首先,来谈诗人的“着眼”——先学英诗,后学法诗。1929年,诗人考入北京大学。他的几位老师,或可分为两派:一派以徐志摩为代表,一派以瑞恰兹(Ivor Armstrong Richards)、艾克顿(Harold Acton)和叶公超为代表。两派都讲英诗,何以分为两派?这是因为徐志摩主讲浪漫派,后三者主讲现代派——比如瑞恰兹讲过新批评,艾克顿讲过《荒原》,叶公超指导卞之琳译出《传统与个人才能》,换言之,后三者联袂把卞之琳引向了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对于卞之琳来说,徐志摩的意义,仅限于带来了格律;艾略特的意义,则在于带来了现代派。《传统与个人才能》最有名的论点,“非个人化”或“非个性化”,很早就成了卞之琳的金科玉律。怎样才能做到这点呢?诗人或有两个绝招:一个是“用典”,一个是“人称互换”。先来读《距离的组织》:“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这件作品既用了《大公报》的新闻,又用了《聊斋志异》的奇谈,晦涩难解,以至于诗人后来不得不补加七个注释。再来读《尺八》:“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从夕阳里,从海西头。/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听了雁声,动了乡愁,/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诗人曾经谈到在其很多作品中,“我”和“你”或“他”可以互换;然则《尺八》绝了,居然没有人称,竟至于“海西客”“醉汉”“番客”和“邻家”可以互换。用典和人称互换,藏起了“我”,营造了西方所谓“戏剧性处境”,亦即诗人所谓“旧戏的结构方式”。诗人自置于看台,也就自称为“冷血动物”。艾略特舍了浪漫派,专攻玄学派;卞之琳舍了浪漫派,专攻现代派。卞之琳——就如艾略特——也有奇喻与奇想,故而被许芥昱直呼为玄学派。诗人译出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是在1934年;译出尼柯孙(Harold Nicolson)的《魏尔伦与象征主义》,则在1932年。《魏尔伦与象征主义》最有名的论点,“亲切”与“暗示”,很早也成了卞之琳的金科玉律。怎样才能做到亲切呢?有两个绝招:一个是“联想法”,一个是“低沉调”。怎样才能做到暗示呢?也有两个绝招:一个是“启示无穷”,一个是“善于闪烁”。法诗除了魏尔伦(Paul Verlaine),还有波德莱尔(Baudelaire),瓦雷里(Paul Valery),马拉美(StéphaneMallarmé),都是卞之琳的英雄,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极深的刻痕。且听尼柯孙怎么说?“要惆怅,第一就得恍惚。”先来读《圆宝盒》前面八行:“我幻想在哪儿(天河里?)/捞到了一只圆宝盒,/装的是几颗珍珠:/一颗晶莹的水银/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一颗金黄的灯火/笼罩有一场华宴,/一颗新鲜的雨点/含有你昨夜的叹气”,也许,就做到了尼柯孙所谓“到了表面上是结尾的地方才开头”?再来读《圆宝盒》后面十一行:“你看我的圆宝盒/跟了我的船顺流/而行了,虽然舱里人/永远在蓝天的怀里,/虽然你们的握手/是桥——是桥——可是桥/也搭在我的圆宝盒里;/而我的圆宝盒在你们/或他们也许也就是/好挂在耳边的一颗/珍珠——宝石?——星?”也许,就做到了尼柯孙所谓“在后面得留下不曾表白出来的颤动”?诗人精通亲切与暗示,故而被汉乐逸(Lloyd Haft)直呼为象征派。如果真要厘清新诗象征派,不妨这样来建构谱系学——生根于李金发,嫁接于新月派,开花于戴望舒,结果于卞之琳,泛化于九叶派。1978年,卞之琳言及法诗对自己的影响,仅限于音乐性,比如他套用过瓦雷里的尾韵,“ababccdeed”和“abbaabbacacabb”,写出过《白螺壳》和《给空军战士》。当然,这是诗人的避重就轻。从非音乐性的角度来看,象征派又叫颓废派;而在七十年代,谁又愿意被视为颓废派呢?其次,来谈诗人的“醉心”——既要化欧,又要化古。无论是英诗还是法诗,是格律还是章句,都曾被诗人借来——有时候,他借来一副铠甲;有时候,他借来半个器官;有时候,他借来四分之一种氛围。这样,“欧化”变为“化欧”,确已是诗人的凯旋。而且玄学派也罢,象征派也罢,又能与晚唐诗,与南宋词交融如水乳。且听废名怎么说诗人?“格调最新”而“风趣最古”。且听诗人怎么说?“亲切与暗示,还不是旧诗词的长处吗?”李义山,姜白石,“花间集”“道情诗”,无不应验这个观点。即以前引《圆宝盒》为例,“圆宝盒”与“我”“船”“蓝天”“桥”“珍珠”“宝石”和“星”的关系,不免令人念及清人黄遵宪的《锡兰岛卧佛》,“我闻四海水,悉纳毛孔中”,宋人刘过的《投诚斋》,“达人胸次原无翳,芥子须弥我独知”,以及更加古老的《维摩诘所说经》,“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圆宝盒”“毛孔”和“芥子”都是细物,“星”“四海水”和“须弥”都是巨物,然则细物就是巨物,巨物也是细物,巨物可以装细物,细物也就可以装巨物。这样,“古化”变为“化古”,亦已是诗人的凯旋。诗人已悄然证明新诗可以精细到何种程度,同时也反证,这款精细乃是自囿于某种小格局的结果。第三,来谈诗人的“分身”——隐于战前,显于战后。诗人早年曾说:“我写诗总想不为人知。”然而,战争起了,奥登(Wystan Hugh Auden)来了。如果说在战前,艾略特是卞之琳的诗神;那么在战后,乃至新中国成立后,奥登就是卞之琳的诗神。奥登以其战争诗、人物诗和轻体诗(Light verse),将卞之琳拽向了现实:大面积的苦难,以及,一角的活泼与健康。1938年1月,奥登和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前往中国,9月,写出组诗《战时》,共有二十八首(其中二十七首为十四行诗);同年8月,卞之琳前往延安,1939年11月,写出组诗《慰劳信集》,共有十八首(部分为十四行诗或变体十四行诗)。诗人有过解释,当时的“慰劳”,相当于今天的“致敬”。来读《给〈论持久战〉的著者》:“手在你用处真是无限。/如何摆星罗棋布的战局?/如何犬牙交错了拉锯?/包围反包围如何打眼?//下围棋的能手笔下生花,/不,植根在每一个人心中/三阶段:后退,相持,反攻——/你是顺从了,主宰了辩证法。”诗人同期所撰散文《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以及《晋东南麦色青青》,都可以并读于《慰劳信集》。汉乐逸认为,“《慰劳信集》尝试以公共的而非私人的灵感来写作”,“可以理解为那是对当时文学之外的大环境作出的临时回应”。其实,《慰劳信集》并非“从权”的后果,而是“倾心”的结果。另有一些事实,可以作为旁证——1948年12月,诗人隐居于英国中世纪小镇科茨沃尔德(Cotswold),埋头写小说,忽而传来淮海战役之捷,不免念及衣修午德的提醒,“中国肯定在变红了”;1949年3月,他就已回到北京,投身于社会主义中国,期待整合旧诗与新诗传统,“产生一种更新的共产主义诗歌”。诗人成功了吗?后来,他说:“我称不上是major poet,只能是minor poet。”“major poet”,可译为“主要诗人”;“minor poet”,可译为“次要诗人”——据说,亦可译为“边缘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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