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
作者: 柯文灿细长是一位因车祸导致的残疾人,他生命中遭遇灾祸的急转弯,以及在停滞中消磨殆尽的样子,已令人撕心裂肺,而来自亲人邻人路人自知或不自知的“窥弱欲”与怜悯心理,更将他逼入内心的角落。
黑子,过早呢。油烟被热气搀扶着上升,一个摇晃的身影油烟中变形般出现,他隔着老远叫黑子。
过屁早,出来送几个酒瓶子。黑子眼底黑黑的,廉租房这块的人都知道他黑,黑黢黢的脸,黑黢黢的胳膊,今天看到他,觉得他又黑了不少,只有那泛黄的牙齿还依稀可辨。
黑子说话的间隙,他给油条糊翻了个面,金黄色的扭在一起的臂膀在锅里逐渐上浮的时候,他的手放下了筷子,又握住了另一只手,给它也翻了个身。
他在店里过完油条和面窝后,会吃上一顿,有时喝碗稀粥,生意好的时候,会要一碗热干面,吃得见碗底了之后,再去菜园看一看别人家的菜,站上一会儿。
这个季节,四季豆、苕叶成熟了,叶子密密麻麻,擎雨盖般蔓延开来。还有谁家的丝瓜已经爬上藤子了,丝瓜没有脚,但爬得比谁都快,花也结得快。
“细长,走,去打牌去,还站到这里做乜。”
麻将馆的开香嫂来叫他,他笑了,提着脚跟着。
身后的菜地在早晨的雾气中变得模糊。
从看麻将,到打麻将,不过是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起初只是看着,后来就开始,掐着大腿说,这牌不该这么打。再后来就闭口,叹气,扶着脸笑,装模作样地假装自己没看清楚牌局,只看了眼前这一方的牌,用这含糊暧昧的表情责怪他打得不够准确。
直到感觉自己似乎还可以再上去摸一把牌。
起牌起到别人胸口前,就有人帮他推牌。
牌到他面前,他还是够到了别人那里,又一个闪回,闪到了自己面前,宣告自己并不是没有伸手向前的能力,俨然一只跛着脚啄米又一个跺脚被吓回去的母鸡。
他说,慢下子啊,等我慢慢来。
起的牌还没到自己的牌里,他用力倾斜着身子盲摸了几下。
来一个。他喊。如果不是好牌就想放弃这副牌的决心切实地浮现。渗透得大家似乎都摸到好牌才是正常。
架子还是要有的。万一糊弄到了别人呢。
今天我屋里没煮着吃,细长,你把我这把青菜带回去,自己炒个青菜吃。开香嫂不明确赶人,也不让他空着手回来。
他推托了两下,他知道人家也并不需要这种推托,便擎着它拿了回来。
炒菜放盐对于家里人来说,只是一种纯粹的形式,老父亲兴致来了,会做个红烧肉,那是唯一他觉得有味道的菜。盐放多了就没人吃菜了,可他喜欢,每次放了盐还得放点酱油,这也经常受到母亲的置气,看你弟啊,最喜欢放这些调料了。吃多了要得吗。
姐姐站在旁边,忍不住就要夺过他的锅铲。他一锅铲想给大姐摔过去。
两人扑哧笑出来。
50平米的房子里,厨房仅仅只是微不足道地维系着生存的一处。油垢毛毯般盖在煤气灶上、锅底,还有大理石的灶台,钟乳石似的布满了这一密闭的溶洞。它们肆意繁殖,成为爬行在这一空间里长久栖居的一部分,如血液般温暖的植物。他依靠着这些,获取一些确定性。
长期不换的中央3频道,再就点酒,钳起黄油油的菜薹子,一顿饭也吃得活色生香。
他也终于能够再睡上一觉,没有人会把他叫醒的一顿觉。
下午父亲的电话还是把他吵醒。他每次都能精准地判断父亲电话的声音,与其他人的电话声无不同,却总充满侵略性地把他惊醒。
回来吧,今天你大爷下葬。
他转过背起床,坐立了一会儿。
是怎样的一些东西把我们继续缚在了一起呢,除开死亡,似乎没有别的。
一如既往的从简。仪式约等于无,大家眼里无泪,含含糊糊走向山头。
鞭炮放了,一切提醒的都已经提醒了。
可有些命理,我们永远无法参透,他想。
他想起在祖母坟头抽的那根烟,也是差不多的山头。他举着头,看着满月,流星暗夜中划过,身边人哄哄闹闹,风仿佛是霜的颜色。他跟大长寒暄着今年他挣了多少钱,拿下了多少个公家的广告牌子。艺术字也不靠他写了,身边的小米,比他写得还要好了。大爷在旁边似听非听,大长站立在细弟旁边,似笑非笑,一些不以为意夹在他们的眼窝深处。
那时候谁知道呢,命运的铁笼子会锁住他的头颈。
白喜事的席只请了四五桌,在村中祠堂里,静静的如月光一般摆开。
席上他走到了小孩子那桌,指使孩子们给他搬开长凳。
让一下子,都让一下啊。
他判断自己必然会在孩子中得到重视,和作威作福相似的东西在心头突然展开。
表舅,你这腿几时好?怎么每次你都这么走路啊。说话的是大爷的小外孙,还没上小学。不懂死亡,也更不懂阴晴圆缺,刚睁开眼睛般的声音闪电似的劈开了整个座席。
他一声笑出来,好,好不了了。
大爷的孙女忙给小外孙使眼色。席间小孩子们虽处处打量他,也没再发出过多有关的声音。
只有小外孙,快吃完了,跑来跑去,最后跑到他面前,大着眼睛看他。
他也像孩子一样回应。一只手飞快地伸到背上打他,等他回头,又声东击西打他另外一侧,小孩又回头,发现仍是假的,便开始笑。他也开心了。
真是个大小孩。大姐步频疾快地托着一大摞碗走过去,留下这一句话,让整个祠堂显得有了些活气。
做小孩还不好。是吧。他故意挑眉向稚气的小外孙确认。
好,小孩都喜欢你。
大姐这一扯着嗓子让大家突然都扭过头来看他,他的笑容如外来的异乡晚辈一般突然变得无可安放。
祖母去世后的那年,他骑着摩托车带着枕边人去谈生意,是个大单,可保他们一家三口一年生活无虞。两人回来的路上,一路高歌猛进,洒脱愉快。他们指着沿途的广告牌欣赏,一脸天真的小女孩正戴着耳机在夕阳下边无拘束地奔跑,边拿着瓶子吹着泡泡,那些泡泡透着彩色的光,如同音符一般一个一个地飘向远空。这是他亲手为通信公司设计的彩铃广告牌,如此和谐,以至于每走过一个广告牌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次加冕。
直到一个穿越红灯的急刹车像一记铁锤一样朝他们砸来。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一道金色麦田的霞光中,越跑越远。谷地如同神明般接管着他整个童年,他在稻田里奔跑着,沉睡着。
体弱的他,晚了好几年才上学。割水稻、收水稻的时节,他就躺在一堆稻谷上,谷粒丰腴的香气熏得他昏昏欲睡,睡醒了,他就开始跑,跑不动了,就躺在玉米地里,在玉米穗垂下的阴凉当中,幻想他有一天能腾空飞走。
开颅手术做完,昏迷了几个月后醒来,父亲母亲开始帮他按摩手脚。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听见一些话。从小跟着他们一起长大的外甥女,突然问外公外婆。公、婆,我舅这样子睁着眼睛能听得懂我说话吗?
能。你说什么他都听得见了。
那发生的这些,他都还会记得吗?
父亲、母亲一同笑了出来,童言无讳。
他想用力点头,发现眼泪已从眼里流出。
细长不打算要老婆了?人群中有声音问提着酒盅准备碰杯的老父亲。
看了几个,都不满意。算了。
反正我们的任务是完成了。父亲的姿态永远是岿然不动。
瘫痪的那几年,他们住在广告店里。他住阁楼,阿爷阿姆打地铺,阿姆天天扶着他爬上爬下。直到他能自理了,他们便卖了店面,还清了手术住院的贷款,回到乡下,让他自己住在廉租房。
阿爷阿姆也有催着他找份工作,看门的,或者扫地的。他不应和,也不拒绝。
那那个呢?人群中有人低着眉暗暗地问。
去年还碰到安全,没跟我说话,她妈估计还在外面。阿爷答。
这样子的话在他眼前格外地明晰,即使他并不想去听,却贸然闯入他的脑中。他掰开自己偏瘫的左手,垂直往外走。
“细长,又去打牌?”
“去玩下子。不打牌。”
晚上回到家中,婚纱照上那个人的模样再次爬上他的耳朵,对着他说。
来,茄子。
偏瘫后的他,再也没听到过枕边人的声音。
她是那么幸运,那么健全,那么雁过无痕。
他用刀划过,用剪子刺过,把眼睛剜开,把耳朵割破,把所有锋利的匕首都想扎到她的身体里。
只因为她把两个人一同承受的苦难,变成了对他一个人无穷无尽的折磨。
日子硫酸般腐蚀他的皮肤、他的骨头、他的面孔,他觉得命运越发地变得面目模糊。
好多年过去,有一天,他突然听老父亲说,打听到了女儿安全的去向。她快要毕业了,准备出去了。
老父亲带着他去找了一次。
女儿讪讪地看着他,对于他毫无记忆。
阿爷问女儿,知道这是谁吗?
女儿摇头。
一股未名的力量霎时涌入他的喉咙,他拉着嗓子对她喊,我是你爸爸。
像是一种触底反弹的呼喊,或是一声带着怨怒的控诉,控诉这些年,剥夺他的身份,剥夺他的名字,剥夺他所有生的能力的那个女人和这场命运。
女儿胸如受刺,拔腿跑开。留他和阿爷在原地,听秋风在清扫落叶。
女儿的离去,拔掉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根刺,也带走了他最后一点身份,最后一点姓名。
细长,你最喜欢吃的鸭头。还要吃不啦?大长打趣他。
吃屁头,这一辈子吃了头的亏,再莫叫我吃头了。他摆手道。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他无意识中夹起一块肥肉,刚准备塞进嘴里,老父亲发出声音:
少吃点肥肉咯,肚子上的肉还不够啊。他的筷子停在空中,仿佛被折弯了一般,掉转回了碗里。他背过头去,擦了一下嘴巴,无数声音在耳边浮现。
笑声一如既往。
外甥女、侄子都回来的这个年头,年过得还算热闹,以往只有他们三人和二老的年,时间几乎是一扫而过。
当年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如今都出去念大学,找工作,转眼也要谈婚论嫁了。
舅,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外甥女也还是像小时候那样。
吃了药了。他故作深沉。
吃什么药了?返老还童药?
降压药、降糖药、降脂药。
外甥女啪的一声笑出来,无法自拔。
第二年结完婚,外甥女开了车回来,给全家带来了喜讯——她怀孕了。
清冷的家中,难得出现了一些喜气。
大家不过分打量外甥女带回来的后生,只在吃饭时悄悄地让外甥女给他夹菜,用后生听不懂的土话问他吃不吃得惯。
后生局促、埋头吃饭的样子让这个家突然有了一个缝隙,一个将那些隐晦的、秘不示人的苦痛悄悄流放出去的缝隙。
细长,你去睡后房,前房留给圆圆、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