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街
作者: 季栋梁白杨树街上能遇到千奇百怪的人,装聋卖哑的里格郎,出走又归来的胖猪,放鸭的丑宝,大作家鲍牙……他们生活得有滋有味,热火朝天,却也得过且过,卑微怪异。白杨树街的老话,讲求的都是个韧劲,而这些人物的命运故事又何尝不是呢?
装聋卖哑的里格郎
“里格,出门时记着把门锁上。”
“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
“里格,门锁上了一定要再使劲拉一下,听到咔嚓一声。”
“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
“里格,别去小西湖玩水。”
“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
“里格,别去火车道上敲铁轨。”
“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
“里格……”
“哎呀,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
我这么写,主要是让你明白里格郎的妈是多么唠叨的一个人。
后来,“哎呀,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就成了里格郎的口头禅,每逢有人叮嘱个事,里格郎准会说:
“哎呀,知道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
因此,里格郎我们也叫九十九,不过我们还是喜欢叫他里格郎,不是有首歌这么唱:“里格郎,里格郎,成败不是从天降,生铁久炼也成钢,只要努力向前进,哪怕高山把路挡……”
当然,再多的叮嘱也没有用,我们干啥,里格郎就干啥,有时候比我们还疯狂。把湖边的树当跳台,爬到高高的树梢上,一下一下跃动,树梢弹至高处,一跃扎入湖中;迎着飞驰而来的火车泼水,让火车把水溅回来,从火车侧面泼水,看水像蝌蚪游动,后来干脆往窗口里泼水,然后和车里旅客对骂;试图卸下钢轨上的钢钉去卖钱;他能用粗细不同的钢筋铁丝在钢轨上敲出歌曲;偷井盖(那时候的井盖都是生铁的)摔几瓣分头去卖钱,集体打游戏。这些都是里格郎带着我们干的。有一回,铲车司机去撒尿,这家伙钻进了铲车驾驶楼,开动了铲车,差点铲倒了一排房子。
后来,里格郎就在白杨树街摆摊子。
里格郎卖的东西很多,首饰、服装、鞋袜、腰带、皮带、帽子、围巾、丝巾、领带、手套、拉杆箱、腰包、皮包、钱包、旅行包、登山包、购物袋、单车袋、宠物袋、光碟、手机贴膜、卡贴、太阳镜、腕表、魔方、椅垫、车套、三件套、布偶、动画卡片、贴画、碟、锅、碗、瓢、盆、改锥、扳手、钳子、笛子、箫……总之,日用品、工艺品、化妆品、玩具,应有尽有,里格郎的货摊就是一座没有围墙的老百货大楼。开学里格郎会卖学生用品,节日里格郎会卖节日用品。里格郎会做出相应的打扮,比如开学季,他打扮得像个小丑,吹个小喇叭;圣诞节他打扮得像个圣诞老人,给小孩子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情人节他打扮成单身情人,用气球吹绾各种情人,配着玫瑰花卖。里格郎摆一台音箱,播放自己录制好的商品促销价格,“一元起步,十元封顶”,与流行歌曲轮流播放,学生放学时,他专门播放孩子们的偶像唱的歌,还有电影电视剧里的经典对白。
现在,里格郎的摊点上,又多了卖游客的货品,比如珠宝、水晶、钻石、奇石、老玉、银饰、挂件、菩提子、串珠之类的,还有我们这座城市、这个省的土特产,八大怪、十件套之类的。因为,我们白杨树街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了。
我们白杨树街是有历史的,曾叫府后街,因为白杨树街前面有过一个王府,“文革”时给扒了,连地方都被占了;“文革”时叫过朝阳街。以前,政府隔上那么几年,就提出改造拆迁白杨树街,这时候就有专家站出来呼吁。有三个专家最给力,一个说六百年,一个说一千年,一个说一千五百年。他们如壮汉打架,赤膊上阵一争,报纸、电视、网站上便都全是白杨树街了,政府倒不愠不火,就先放下了,反正有那么多地方都要拆迁改造,急什么呢。
那年,来了个香港导演,在我们白杨树街拍电影,记得要拍的电影大约是叫《胖妞的唐朝》,那片子到现在我们也没看到。拍摄时白白胖胖的美女挺多的,她们就在我们白杨树街勾肩搭背打情骂俏地晃荡,整个街巷都是脂粉气息。为看明星,我们白杨树街有几人被抓过,罪名是偷窥——这些绯闻大师,竟然把我们想弄明白她们卸装后谁是谁也说成偷窥。其实卸装后那些演员一点看头都没有。一切都是干部给打理,他们想用谁家,就来吆三喝四,就像开道的杂役,也像追星族,跟明星们不停地合影照相(左右都是女明星)。拍过电影后,我们白杨树街在媒体上热过好一段时间。自那后到现在,拍了多少部电影了,就记不住了。拍过电影的地方都能成为旅游景点,我们白杨树街一度又叫了九十九间房,政府不再提说拆迁,提出要保护,打造影视基地,谁家要砌补修缮,都要经政府批准。
来白杨树街的旅游团、散客越来越多了,背包客、拍客拍摄的美图、视频在网上、报纸上流传。老东西尽管散发着陈腐的霉味,却总是那么上相,就像摄影家镜头下的老头老太太,拍出来连我们都震惊。
游客光临我们白杨树街,他们几乎都会这样问:
“为什么白杨树街没有一棵白杨树,却全是槐树?”
白杨树街没有一棵白杨树,这是为什么呢?这确实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要说以前,我们白杨树街的白杨树——不用说周围田野里排兵布阵似的一排一排白杨树了,单街道两旁的白杨树,就是一道壮美的风景——那可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树,高大挺拔,直插云天。树王在马店门前,要四五个大人才合抱过来,至少有七层楼高。春天来了,白杨树最早返青,皮由灰白而青葱,繁密的芽苞有指头蛋大,几天工夫,就探出猫耳朵般的一对小叶,一天一个模样地大了,不经意间树叶就密密麻麻裹了树枝,在微风中飒飒有声;到了夏天,树叶比巴掌大,向阳的一面碧绿,背阳的一面银白,在风中簌簌翻转,就像小孩子翻转手中镜片戏耍阳光;仲秋时节,经霜的树叶就是一片片金箔,连叶脉、梢枝都是金黄的,缀满青葱的树身,真是金叶银枝,白杨树街就成了维也纳的金色走廊;至冬天,落尽了叶子,枝枝挺拔向上,像卫兵一样庄严肃穆。
值得一说的是白杨树的结痕,那是世上最美的结痕,有的像眼睛,有的像花朵,有的就是一座山,有的是一条河,有的是一棵树,在那青葱端直的树身上组合勾勒出一幅幅写意的山水画卷,抽象的人体素描。
呃,对了,没有比白杨树更适宜刻字的树了,字刻上去树皮并不像别的树,皮因此就裂绽,树因此会死亡,白杨树不会,它自愈能力非常强。字会随着树长大,笔画结痕泛黑就像水墨。因此,树身上刻满我们往昔的爱恨情仇,有些很粗俗,有些很温馨,有些很刻毒,有些很浪漫。胖猪这家伙曾在上百棵白杨树上刻了“我爱钟小梅,李兴盛”的宣言,后来他想把“爱”改为“恨”,可字长得老大,已很难改正,何况刻了那么多的树,何况他已经过了在树上刻字的年龄,他想消除这一痕迹,也找不到好办法,最后就像枪毙犯人一样,在上面打叉,那个叉与字一起成长,可“我爱钟小梅,李兴盛”字迹依旧依稀可辨,成了永不会痊愈的记忆。
那么我们的白杨树呢?这得说到十几年前。十几年前,发生了一场无烟的森林火灾——天牛灾害。天牛知道吗?通体黑色,壳上有白点,光泽明丽,甚至有些绅士风度,而且有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名字——星天牛。然而,这家伙真是大害虫,不知道它怎么就到了我们这里。星天牛最喜欢寄居在杨树上,在树的节疤、伤痕处排卵,幼虫半透明至乳白色,呈蠕虫状,法布尔先生称之为“蠕动的小肠”。幼虫蛀进树皮,树皮隆起,它越蛀越深,钻进树心,形成一条条小“隧道”的蛀洞,锯末般的木屑从洞里流出。被蛀的树木腐烂变黑,树木渐渐就死了,一刮大风,树木就从蛀洞外折断。政府灭天牛,实施打洞喷药,以锤锤树,后来动员捉天牛,一只五分,后来一毛——那个夏天我们打老虎机的钱就是捉天牛挣来的。但无济于事,星天牛的繁殖能力超强,到了秋天,白杨树几乎全枯死了。白杨树全部被砍伐,天牛幼虫大大小小拥作一团,白森森的,大的有指头粗,连以虫卵为美食的鸡都吓跑了。放倒树王时,树身被锯断,指头胖的一股水像喷泉一样从树心流出。因为它庞大的根系就像叶脉盘踞地下,根系就像水泵吸管,汲取水分供着树干。那场无烟的森林火灾迫使我们这个平原上砍伐虫害木8000余万株,曾被评为最壮美的风景的第一代农田林网毁灭殆尽。白杨树街的白杨树就这么消失了,后来选择了抗天牛的树种——刺槐。我们认为这是非常恶劣的决策,我们都不喜欢刺槐,因为除了它满身有刺外,长得极猥琐。
当然,游客还有“为什么不叫府后街”“真有九十九间房还是夸张凑数”“都拍了哪些电影电视剧”“来过哪些明星”之类的问题。
游客几乎都是选择向里格郎提出他们的问题。
不错,摆摊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但看上去里格郎更适合答疑解惑。不信你到白杨树街观察观察,你要是游客也觉得应该去问里格郎,你看看我们的里格郎,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脸色白净,戴副眼镜——说到他戴眼镜,会笑死人的,他从小就羡慕戴眼镜的人,他戴过眼镜框子,戴过玻璃片子,戴过墨镜,戴过他姐的金丝边近视镜,结果把自己的眼睛戴坏了,近视了——显得很有文化,甚至有些儒雅斯文,给人的感觉像个热心的志愿者。
一开始里格郎是非常热情的,他不厌其烦地讲解,讲如何如何没了的白杨树,天牛如何如何的厉害,讲无烟的森林火灾如何之大。而且还讲白杨树有多么的壮美与伟大,他会背诵茅盾的《白杨礼赞》中的段落,比如:“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就觉得它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这是我们上中学时老师一遍一遍要求我们背诵默写的,还一遍遍在考试中用过的,以致后来我们写作文,模仿茅盾的《白杨礼赞》,写过“骆驼草”“芨芨草”“沙枣树”这些在寒风中、冬雪里、沙漠中依然坚强活下来的东西,深挖它们的象征意义,而且全是这样的句式:“它没有……也许……难道……难道……宛然象征……”里格郎还讲王府、电影、九十九间房、明星,甚至讲我们的政策,一度他读书看报地作准备。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后来里格郎就厌烦了,因为散客特别多,背包客、拍客、独行客,这客那客的,才给这个解释完,那个又来了,这很影响他做买卖,问题还在于他讲了个口干舌燥,客人听完就完了,并不买他的东西。游客走了,里格郎会咕哝一句:“都讲了九十九遍了。”
里格郎被纠缠住了,他整天陷于这个问题而无法解脱。里格郎去找政府部门,说明来意,他说:“你们印上一本书么,发给那些游客,要不你们做些牌子立在街上,把问题一个个讲明白,让他们看么,再不你们干脆招上几个解说员,给人家解说么,人家都是掏钱来旅游的。”结果是他一说完,人家就把他指到另一个部门,他又说了一遍,人家又把他指到别的部门去了,旅游、文化、宣传、报社、电视台、政府办,甚至街道办等等,从这个部门到那个部门,他说着同样的话,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回答,也生了个各种各样的气。到最后一个部门,里格郎生了老大的气,他遇到了一个秃顶的干部,腿搭在桌子,“像个弱智一样玩对对碰”,里格郎对我们说。他说完后,秃头盯着他说:
“印书,立牌,你掏钱呀。”
“我掏钱?你们给我发过一分钱?”
“你也没交给我们一分钱呀。”
“我是纳税人,上税不是给你们交钱让你们花?”
“噢,你还知道纳税人。”
里格郎真想唾他一口,他掉头就走,他怕多站一秒钟真就一口喷到秃顶的脸上。到了门口,他说:“要你们是干啥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