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骝

作者: 王淑彦

马老万一直循规蹈矩,退休后却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他把一只小马驹带回家,视如孙儿抚养。随着这匹名叫骝的小马逐渐长大,马老万也面临艰难的抉择。且看倔强的马老万如何捍卫骝在城市中的居住权?

一个夏天的中午,省级劳模马老万被抓走了。小区里乱哄哄的。

老马爱马,不舍得马,把马养到了小区,引发了好多矛盾,形成纠纷,冲突不断升级。老马先是被社区、城管请走,现在又被抓走,怕是摊上大事了。

人们议论着,这次老马过不去了,来的这群人,好多戴着大盖帽。

哀嚎的骝低下头来。老马的老伴儿单心走过来,摸着骝的长脸责备着,都是因为你,要不,老马也不会被抓走啊。

骝看着单心奶奶,发出了愤怒的鸣叫,眼泪在脸上流淌。像长长的雨滴,又像缓缓的小溪。

小区是国有棉纺厂的家属区。工厂是国家一五时期的重点项目,小区建成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遮阴的泡桐树,树干都有一搂多粗了。宽大的树叶像一张张大蒲扇,在空中遮蔽着阳光。宽大的楼间距,可跑马,可过几辆车。这阔绰的小区,却容不下一匹马。

骝不是马老万的亲孙子,骝和骥也不是亲兄弟。骥比骝大五岁,可比骝还矮一大截儿。他们是好朋友。

马老万本名马千里,先祖住在西高庄一带。燕国的时候,西高庄那一带建有广养城,是专门驯养战马的地方。战国时,群雄争霸,燕虽小国而后亡,战马起了很大的作用。马老万的先祖以养马为生,也许是遗传的作用,他从心眼儿里喜欢和马打交道。他的高祖搬到了徐水漕河一带,仍然从事着养马、驯马的生意。初中毕业那年,他考上了高中。可生产队要找一个赶马车的人,他就没去学校报到,主动赶起了马车。当年生产队的分工,这可是上乘的职业。就像前些年给单位开了一辆宝马轿车一样神气。

老马的父亲叫马驠,读过私塾,给他起个名字叫马千里,希望他是一匹骏马,日行千里的人才。他挺有天赋,本事不小,无师自通。修个自行车缝纫机什么的,到手就好。一些发电机、水泵之类的设备,看看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多么复杂的轴承到他手里就滑溜了。多么难驯的野马,到他跟前就变得乖巧了。乡亲们夸他有才,夸他会的多,马千里就变成了马万才。说顺嘴了,再加上他也岁数大了,就变成了马老万了。

老马喜欢马,生个儿子叫马舒展,生个孙子叫马骥,给孙子找个伙伴儿叫马骝。做事儿都要找个一马当先、龙马精神的感觉。从小到大,老马做什么事都想遥遥领先。初中毕业后,老马回村当车夫,一辆车,一匹马,两头骡子。他顶喜欢那匹马。他说那匹马是八骏马中的翻羽,跑起来比鸟还快。翻羽是红棕色的,鬃毛像羽毛一样舒展顺溜,也像翻滚的麦浪,拉着沉重的物资跑来跑去,从来没误过事儿。年终评选先进,老马沾翻羽的光,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平日里张家让捎一袋白面,李家让捎一袋红薯,给大伙儿提供了方便。遇到赶集上店的乡亲,吆喝着搭段便车,让他还落了个好人缘儿。慢慢地喜欢他的姑娘,就出现了。

单心年轻的时候高挑白净,两条垂过屁股的大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后边也追上了年轻的小伙子。可谁也没有机会盘起她的大辫子。赶大车的马老万推掉了姑娘们递过来的钢笔,却把一块儿垂柳下鸳鸯戏水的手绢儿塞进了单心的手里。靠在村里的麦秸垛上,老马把单心揽在臂弯里,捋摸着两条大辫子问,喜欢吗?他满以为单心会说喜欢他,可他却等来了一句:不喜欢。什么?老马追问。不喜欢,不喜欢你一身的马味儿。不,是马尿味儿,马粪味儿。一股暖流涌向了老马全身,他搂住单心就往麦秸里钻,顺便把麦秸盖在了身上。

在后来的日子里,单心给他约法三章。结婚以后不要再跟牲口打交道。老马答应着,可他说晚了,马的品行已经注入了自己的血液。

老马把骝领回来,单心给他脸色看,吵过嘴,闹离婚,分居住,那都是撒撒气而已,并不真想那么做。对于骝,单心只是不正眼看,可这一次单心还真心疼起骝来了。她用自己柔软的手擦去骝满脸的泪痕。

老马收留骝,单心是一百八十个不满意。她坚决反对起名马骝,坚决反对马骝与她孙子马骥排在一起做兄弟,更反对骝做他们的二孙子。她质问老马,你把我的孙子当啥了?你让他怎么做人?你让我们的儿子怎么站在人前?我们俩当年被招进工厂,为的就是摆脱农村,摆脱与动物为伍的生活,那个脏臭的生活你还没过够啊?单心控诉着,申辩着。老马曾长时间地沉默,不理人,晚上瞪着眼睛不说话。终于,老马打开了沉默的大门,毫不客气地争辩起来。你想想,要不是翻羽,我评不了年年先进,评不了先进,我也进不了工厂,我进不了工厂,你也当不了纺织女工。动物怎么了?我喜欢马又怎么了?马是人类的好朋友,好朋友就得好好待它们,不能虐待它们。

骝的到来搅乱了整个家庭。先是老马的儿媳妇带着马骥回娘家了,后来马舒展出了个首付,买房搬走了。屋子宽敞了吧,原来分给老马的三居室只住了单心一个人,他和骝住在了小院儿里九平方米的储藏室,怎么住下的,人们可以尽情地想象。不过还好,那时候马骝刚刚半岁,个头不大。

单心半仰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回到过去。

老马进工厂了。

工厂的工人大部分是从周边县招考进去的。老马连续五年被评为村里的先进工作者。推荐加考试,再加上他还有修理工具、器械的手艺,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选进工厂。进厂初期,他还干过老本行。汽车不能运送的物资是用马车运送的,他既赶车,还装卸,脸上的汗水一道一道的,整天乐呵呵的,见了他的人都很喜欢他。等全厂设备安装完、投入生产,他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学起了纺织机械修理,做了一名机修工人。那可是全厂人羡慕的职业。靠技术吃饭是他的信条,他确信有过硬的手艺就不会被淘汰。别看他人高马大、身材挺拔、面庞白净,机修的时候干净利索,干起活来就像完成一幅作品一样,看着他干活那是一种享受。

厂里的同事挺喜欢他。老马的活儿多起来,在厂里的知名度也高起来,他被推选成了劳模。从厂里到市里再到省里,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给他带来了一个机遇。成了省劳模,家属农转非,妻子可以进厂当工人了。单心从“农业户”变成了“非农业户”,当了纺织女工,到点上班,到点开工资。她终于甩掉了嫁给一个“鞭杆子”的丑名,那神气劲儿,别提多带劲了。逢人就说她嫁给了一个省级劳模,她家老马可牛了。

单心却有一件事情不开心,那就是老马怎么也放不下农民的习气。她说人家城里人玩情调,可你老马咋总想养马呢?晚上醒来的时候,老马给她畅想,他想当一名马术师,那多过瘾呢。骑上千里马,腾挪闪跳,跨山越岭,威风凛凛!再不济了,厮杀战场、日行千里,那叫一个爽啊。老马躺在被窝里给单心敞开心扉,单心就上火了。单心哪儿都好,就是有点儿小心眼儿。她反驳着,你放着好日子不享受,咋老想牛羊吃草、骡马赛跑的事儿呢?你是不是又想马娇娇了?

说到这儿,老马翻个身,背对着单心,睡吧睡吧,又瞎想了,明天我到了省城给省一棉修机器去,得保存好体力。咱们要把工作干好,要对得起劳模这个称号,对得起这份工资。

马娇娇是他们同村的姑娘,个高六尺,齐儿短发,脸方微黄,灵闪闪的大眼睛,一眼能望穿大海。牙白唇厚,很招人喜爱。周边的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答应。老马跟单心好上后,她远嫁内蒙古,成了一个牧民,老马心里一直惦着她。他喜欢她的男孩子气,能干,不怕吃苦,更喜欢她会骑马。也许两人志趣太相投了,就成不了夫妻,夫妻大多都是互补型的。

时间跑得快,一晃就把一个省级劳模甩在了后边儿。他真的追不上了。

那年,老马五十四岁,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厂里的车床全部换上了数控车床。纺织材料也不再是单一的棉纺料子了,曾经的国有企业变成了股份制企业。他的修理技术也不适应高科技的尖端纺织机械了。单就进口的机械来说,他看不懂说明书,弄不清数控术语,一向活泼健谈的老马跟不上形势了。他曾想凭着自己的才干,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呢?他把外文资料带回家让儿子翻译,他再和机床对应,查找问题,可译文和机床对不起来,修不了了。

他下岗了。曾经的马千里啥也不是了,怎么不被需要了呢?

老马从漕河回来,让全家人感到震惊。

他带回来骝,路上起好了名字叫马骝,要做他的二孙子,做马骥的弟弟。

儿媳妇摸了摸老公公的额头,爸爸,您没发烧吧?马舒展拽了拽媳妇的衣角,朝着媳妇眨了眨眼,做老师的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也没说什么。

单心可憋不住了,我说老伴,你真疯了,咋分不清是非了?也没了做人的标准。老马没有吭声。单心接着数落,你让咱们家咋住?你让孙子咋办?他有了这么个弟弟,他是什么?你咋不按常规出牌呢?

老马没有辩解。领着马骝到了屋外的小院子里。他心里暗暗自喜。多亏自己选择了一楼的三室一厅,带个小院儿,还有一个九平米的储藏室。他搬走了杂物,拿了把扫帚,扫去了蜘蛛网、尘土,支上了一个六十厘米宽的小木板,给自己搭起了小床。抱来了被褥,就把自己安排好了。他把骝安置在一角,摸了摸骝的头。骝用嘴和鼻子闻了闻老马的身子,哼唧了两声。老马摸着骝硌手的肋骨,抱住了骝的头,心里翻江倒海。

骝来后,老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他早晨去菜市场捡拾菜农扔下的菜叶,再去田里采摘各种野菜野果。白天在马路边修理自行车,晚上给马骝挠挠痒痒,洗个澡,弄点吃的。马骥回来后,他带着俩孙子做游戏,讲故事。讲的故事依旧是与马有关的。他想让孙子成为千里马,要像马一样能担当、尽忠诚,坚韧不拔。他讲了小马过河、马踏飞燕等故事,告诉马骥说,马是咱们人类的好朋友啊,它会驮着你走,给你做伴儿,还会保护你,让你飞起来,跑起来。听烦了,马骥要爷爷当大马,玩骑大马的游戏。这类事情,爷孙俩在大床上玩过,马骝好像听懂了一样,凑过去让马骥骑上去。

马骥和马骝成了好朋友,大院里的孩子们也凑过来与马骝交朋友,还把自己的好吃的带过来。渐渐地,马骝长胖了,长高了,超过了马骥。

老马的沉默无语救了他。家人们以为他得了抑郁症,都让着他,尽量避免冲突,对他做的事情,大家都默许了。他把捡回来的菜帮子菜叶子,采回来的草料整理好,整齐摆放在隐蔽的角落。骝很自觉,听着爷爷的训导,在家里悄悄地不敢大声说话。五更天的时候,爷爷把骝带出去,在废弃的机场上猛劲地扯着嗓子喊。原以为家里消停了,小区的孩子们也喜欢上骝了,就没事了。可终究还是有麻烦事发生了。

社区办接到居民举报,说骝的气味熏人,噪音扰民,要求清理出小区。他们要求老马迅速处理。老马请求给办一个收养证,社区办解释说,他们查过文件,没有此类规定,上不了户口,不能办证。马骝和社区的居民们住在一起是违法的行为,老马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老马辩解道,马骝身体虚弱,需要照顾,不能送走,等把它养大成人了,养壮了,再把骝放归自然,请求再容它一段儿时间。看着曾经的劳模,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亲关系的生命,高大的个子卑躬屈膝,近乎低声下气地求助,社区干部的心软了。嘱咐他把邻里关系处理好,注意卫生和安全,别踢着人。

老马把骝住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洗发香波给骝洗澡,随时清理着排泄物,小院儿的空气清新起来。

在小院的东墙根儿,老马还种上了黄瓜、西红柿、豆角、丝瓜,还真有农家小院的气氛。他种菜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找话说。今天摘上一把豆角,明天摘上几条黄瓜送给邻居。蔬菜是他各个击破的媒介,只为邻居们不再向上反映收养骝的事情。

老马晚上的活动多起来,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每天深夜,老马拉着骝从大门前穿过,打着招呼,点着头。起初保安们感觉新鲜,还挺客气,后来,特别五更天出出进进的时候,保安就不耐烦了。嗒嗒嗒的脚步声响彻小区的上空,保安提示,步子轻一点,不要影响大家休息。老马点头说是,可骝咋点头,咋把步子轻抬慢放,还是声音很大。

老马陪骝在郊外停用的机场上散步、飞驰,骝得到了彻底解放,心里也非常舒畅。回到小区里忘记了老马的嘱托,时常来两嗓子,保安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可光批评是不能奏效的。

骝的个头越来越大,超过了老马的想象。他在单元门的旁边后边,用石棉瓦盖起来小房舍,把骝从前边搬到了后边。房舍侵占了公共场所,有人上告到区里。城管执法人员下达了一张处罚通知书。限在一个星期内拆除新搭建的房舍,把骝赶走。如果过期不处理,将处以五千元罚款。老马研究着通知单,罚款,罚款后咋样,没说,聪明的老马一拍大腿,自言道,咳,不就是五千元钱吗,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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