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请闭眼

作者: 尹学芸

尹学芸小说一贯的罕村故事,有着独属于她的泥土气息。农民李进在村里显得颇有些另类,高中毕业的他,是村里的知识人,他让猪听古典音乐,喂猪喝自来水,猪价下跌也执意不卖,与妻子因卖猪闹意见,愤而离家半天,却无意撞见与之有心结的邻居二环的情感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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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了,阳光在空气里都要冒出油烟了。院子里白花花的,一棵树也没有。树都在几年前建猪舍时砍掉了。一棵老榆树,一棵老椿树,一棵老桑树。说它们老,是因为这些树都有年头了,都可以与李进称兄道弟了。那些年猪的行情好,李进咬了咬牙,把树都伐了。树干卖了三千多块钱,树枝做了猪舍顶棚的椽檩。李进做猪舍与别人不一样,墙壁是白的。顶上做了防晒处理。猪圈的后壁墙上背着小音箱。每天午后都有柔曼的音乐从音箱里溢出来,有时是柴可夫斯基,有时是小约翰·施特劳斯,就像从遥远的星球往这里发电波,让那些猪睡起来没完没了。开始只是两只老母猪,是卖树干的钱换来的。后来母猪生小猪,小猪又生小小猪,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李进养的猪和别人的不一样,小眼睛里尽是柔情缱绻,哼哼的声音像是在唱咏叹调,走路屁股一摇一摇地四平八稳,小尾巴像鞭梢一样偶尔绾个花儿,简直爱死个人。

李进的院子里一共垒了八个猪圈,每个圈里按八头猪设计。到能把圈装满时,猪价“哗”地下来了,一路往下出溜。左邻右舍都急着把猪处理了,只有李进不死心。家家都吃猪肉,猪价咋会赖着不走呢?他熬了一个冬,又熬了一个春,长白猪长成了小驴子,让人心里的火蹿得比房还高,可猪价还是臭,越来越臭。市场不知咋回事,就像被一只手攥着的蛤蟆,都出尿了。小驴子样的长白猪白长了大个子,还不及不长的时候值钱,越长大越不值钱。这怎么能让人甘心。

养猪也分大小年,就像树木结果实,田垄里种庄稼一样。一年行市好,一年行情差。行情好的时候全民都来养猪,村里到处臭气熏天。这时就与行情差不远了。李进有心理准备。行情差的时候到处鸡飞狗跳,村里养猪的女人居多,女人搁不住事儿,价格往下一跳,就卖儿卖女般地把未成年的猪也急于处理掉,那些猪才百十斤,身子瘦溜得就像黄花鱼。扒掉肠肚,除了一层皮就是血红的肉,吃到嘴里就像耗子肉,一点不香。李进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高中生,而且上的是镇上的重点高中。罕村人都知道,重点高中比技校和大专更有说服力,那是下过真功夫的地方。李进常年看国际国内新闻,知道万事万物都有规律。他自诩盛得住事儿。不是他的钱财盛得住,是他的心性盛得住。他是专职养猪的男人,咋可能像女人似的听风就是雨?每次他都能扛一扛。有时少挣点,有时多赔点,他都看得开。常在河边走,那就得湿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宁可人前显贵,也不人后受罪。他像个离群索居的隐者,活出了自己的信条和法则。“不会樯橹灰飞烟灭的。”他这样安慰刘大芳,明明心底是虚的,脸上仍然笑得灿烂。他得把自信传递给刘大芳,给她鼓劲,给她撑腰。女人都是胆小的动物,会被自己的想象愁坏。刘大芳神经不好,李进尤其要为她着想。他这个时候特别能迷惑人,让刘大芳觉得他就是一片天,是万能的神,信他就能信出一片光明。他读高中时就喜欢那首《赤壁怀古》,有一种决绝的气势,能支撑人拨云见日。年轻时给刘大芳朗诵,刘大芳会用崇敬的眼神看他。“你教我,你教教我。”刘大芳说。她没读过多少书,对汉字有一种神圣的膜拜心理。

“村里都没猪了,我就不信这拨猪没机会!”李进信誓旦旦地说。

刘大芳为他的谋算击掌。她因为信任而崇敬。事实是,李进经常有谋算对的时候,让刘大芳有优越感。养猪能挣钱,她就把李进捧上天去。给他做好吃的,晚上给他暖被窝,甜哥哥蜜姐姐地说小话,让李进五迷三道。“这就是爱情。”李进心满意足后在心里感叹。咬牙挨了一天,又挨了一天。每一天都像一年那样长。猪小的时候嫌它长得慢,现在却愁它长得快。三餐都在减量,那货哼哼唧唧,肚腹也不见小,到底是吃货。今天长了一截,明天又长一截,像雨天地里的韭菜一样,不留神就冒出一截。春天里他每天都要跑集市,打听猪肉的价格。明明知道多少钱还要明知故问,让有些人翻白眼。好猪肉十多块,与他心里预期的毛猪差不多。买肉的人排着长队欢欣鼓舞。牛羊肉价格都贵,就猪肉便宜。把李进恨得牙根儿痒。喂一头猪长大不易,那些吃肉的人,咋就不想一想养猪人的艰难呢?

转眼天就热了。杨树叶子从小孩巴掌大,到大人手掌大,只需要一个午后的时间。空气里毛茸茸的,风扫过发梢,像有根温热的手指在拨弄。柳树叶子从小孩眉毛的颜色,到大人眉毛的颜色,只需一个傍晚。晚风从山岗上拂过,打着滚从北往南行走,细小的脚掌把青的颜色踏绿了,把黄的颜色踏青了。大地不断改变着色彩,就像专门表演给人看,有一种不要命的婀娜。谁都知道天热猪更臭。买的不想买,杀的不想杀。到了伏天,头发梢都往下淌水,卖肉的都要央求买肉的了。三伏吃顿饺子呗,包肉丸的。肉这么便宜,不吃白不吃。可那些买肉的都摇头,眼神里的不屑就像从不沾腥味的猫,有一种欲盖弥彰的矜持。苍蝇随处飞,一不留神就停靠案板上,下崽。苍蝇可真是不知羞耻的动物,它们随便就在哪块肉上办房事,蹬动着两条小细腿,努出来的眼珠像石化了一样。猪肉热气腾腾,就像煮熟了。肉案上腻着一股子腐烂气味,让路过的人捂鼻子。眼看就成白给人家了。光白给不行,还要倒贴上饲料钱、疫苗接种费、水费电费工时费,还有乱七八糟想不到的费用。比如猪突然感冒了,你治不治?明知道猪成了赔钱的祖宗,你还得给它治。不但治,李进还瞪着通红的眼睛整夜守着。手里拿着一根柳条棍,过一会儿敲一敲,再过一会儿再敲一敲。他要让猪动,猪动起来身体才健康,感冒才好得快。猪跟人一样。感冒的时候身上犯懒,就愿意躺着。李进从不这样,他起圈,让身上出透汗,比吃感冒药好得快。刘大芳知道他的心思,有时甚至要省几个药片钱。但不妨碍她在屋子里说闲话,说猪是你爹。见了猪比见了你爹还亲。你跟猪过得了,还要我干啥!

“你跟猪吃啥醋!”憋急了,李进㨃了她一句。他知道刘大芳是故意找碴。女人的小心思,李进一猜一个准。他不生气。他跷起脚朝窗子里看了,刘大芳扶着墙笑。看见他,赶紧躲开了身子。

李进咧着嘴往外推猪粪。他知道刘大芳心里烦,每到卖猪的季节,刘大芳就魂不守舍。猪的价格一往下落刘大芳就坐不住,跟罕村的养猪娘儿们一个德行,都是玻璃心。摔摔打打丧生丧气,就像谁欠了她二百吊钱。但她该干啥干啥,不耽搁洗衣做饭。越生气人越勤快。家里抹得干净,到处一尘不染。李进不理她,刘大芳就越发开始口不择言,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臭德行,你哪里是惦记猪,你是看上猪×了!别的家给猪打圈子都用公猪,你却非给它人工授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装些啥,你就是想把自己变成公猪!

李进咧咧嘴,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刘大芳想激怒他。他一搭话两个人就会吵起来。刘大芳想吵架,她的邪火冒出来才心里舒坦。然后才是说小话,哄李进,甜哥哥蜜姐姐,每次的招法都差不多。李进不想吵,吵架是件费精力的事。李进嘴笨,他吵不过刘大芳。卖一茬猪赔钱,又卖一茬猪还是赔钱。那样一大群活物,每天要吃要喝,饲料都是赊来的,就跟吃钱差不多。李进理解刘大芳的烦,知道她爱使性子。女人嘛,吃个小醋、拿个小酸儿,让着就是了。不跟她一般见识。吵架有用吗?如果有用天天吵。李进把心思放到猪身上,看见它们,眼里就盈满喜悦,心里的忧烦也少了很多。

肉价爱咋掉咋掉。我不想你,能奈我何。李进坦然下来这样对自己说。

村里很多人家识时务,早早清了圈。男人出去找事做,女人扎堆聊大杆儿、打麻将。刘大芳也是爱扎堆儿的人,总能听来一耳朵毛躁。说她家李进愚,傻,明明赔钱还要养,图个啥?别是养猪养出毛病了!刘大芳平日的优越感,会在这个时候鸡毛扫地。自家男人是重点高中毕业,见识与众不同。她平时喜欢在言语中占上风,表面不起波澜,暗里却是得罪人的。女人都是高情商的动物,善于举一反三,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再过五百年也还记得。她们反击刘大芳说,高中毕业有啥用,是能当吃还能当喝?书读得多的人脑筋就轴,连个弯儿都不会拐,赔死都不知咋死的!此时女人们说起李进,有新仇旧怨一起算的架势。他平时宠女人也是罪过,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芳儿、芳儿”地叫,让人听了作呕。女人们口气轻贱,内里却含着歹毒。这些话像刀子一下一下往刘大芳的心窝里戳。刘大芳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一粒小白扣子可笑地在肚皮上跳舞。脑袋一阵迷糊,嘴唇一阵哆嗦,平日里的尖牙利嘴都不知去向。她发誓一样地宣告:卖猪!卖猪!卖猪!女人们“哗”地一阵笑,说你当得了李进的家?刘大芳也不答话,拿出手机给一个猪贩子打电话。几分钟的工夫,猪贩子开着农用车“突突突”地来了,车里坐着四条膀大腰圆的汉子。李进在屋里看电视,刘大芳也不打招呼,像个坐镇将军一样双手叉腰站台阶上,喊人进圈,逮猪!大的小的一起逮!有人多话,问,母猪也卖?刘大芳赌气地说,都卖,都他娘的一起卖了省心。

猪贩子看着别人动手,他倚在车帮上抽烟,烟圈儿悠闲地升上空去,眨眼就不知去向。他喜欢这个时候做成的买卖,女人蛮横时,头脑不清楚。头脑不清楚的人好糊弄。秤高秤低,抹掉三分五分,都不是小钱。玻璃窗上映出了李进的脸,猪的惨叫声像是在虚张声势给他听。李进看了会儿,明白了。他平时蔫,这个时候性子却烈。抄起一把扫帚冲出去,抡圆了就拍。他不是虚晃一枪,而是凿凿实实像拍苍蝇一样,稳、准、狠。李进在这一带人缘不好,没人说他好,这也是一个原因,很多时候他不分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按说他应该拍刘大芳,是刘大芳找人来逮猪的。可他从刘大芳身边过,直接无视。冲到圈里,拍了这个拍那个,拍了那个拍这个,一丝也不手软。四个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猪,有点被李进的气势吓住了。争先从圈里往外跳。刘大芳看呆了。李进举着扫帚的样子是在发疯,但他有一种豪迈和大无畏,李进简直是个英雄,这样的人谁也打不倒。把逮猪的人拍跑了又来拍猪贩子。猪贩子都精明,看大事不好,早就把农用车发动着退出了院子。农用车的屁股顶着对面人家的院墙,一个急转身,兔子样地往前蹿跳,屁股后头拖着一股黑烟。嘟嘟嘟,嘟嘟嘟,眨眼就没了影子。李进冲进烟雾里,像幻化出的戏里人物,手里举着扫把,迈着癫狂的脚步追到胡同口。前边早没有了农用车,李进仍追得义无反顾。

一肚子的火没撒完,李进进屋就开始摔东西,锅、碗、瓢、盆,逮着什么摔什么。他发火的时候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两三次,但发起来极具破坏性。家里的东西都让他摔过,当然都是能摔的那些。锅是瘪的,盆是瘪的,搪瓷缸子掉了瓷,碗和瓢拣坏的摔,实在没法用了才丢掉。唯一没有摔过的是电视机,李进舍不得,里面有他的梦。他所有的喜好和愿景都在里面,那是他与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刘大芳却抓他的痒,她从不是个息事宁人的。她说你有本事就摔电视,你不摔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李进进屋就把电视抱了起来,电视是彩色的,29英寸,李进像保护珍宝一样把电视的四框擦得锃亮。电视抱起来了,刘大芳说,摔呀,摔呀。李进抻扯了一下脖子,还是舍不得摔。电视就是孩子,摔了还怎么让大人活。

他把电视机“嗵”地放回桌子上,突然骂了一句人。骂得很直接,不带任何修饰。他过去从没骂过人,说话连个脏字都不带。这也是刘大芳跟别的女人显摆的内容之一。 哪个男人不骂人,哪个女人不挨骂。可她刘大芳就不挨骂,因为李进不骂人。李进为啥不骂人,因为李进素质高,他看不起骂人的男人。李进突然也骂人了,一句就把刘大芳骂蒙了,她呆愣在那里,吃惊地看着李进,就像看一头怪物。他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他过去不是这样啊!李进却把自己骂爽了,心里的怨毒都通过那骂声挥发出来,越骂越觉得心里恣意,越骂越觉得神清气爽。刘大芳脸都绿了,就像发了霉。她跺了一下脚,小声央求李进,快别骂了,丢死人了!李进气咻咻地嚷,老子还没骂够呢!刘大芳说,那就小点声,别让邻居听见。这与李进的想法南辕北辙,也助长了他的气焰,李进就是想让地球人都听见。谁都听不见,那骂人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傍晚,太阳被李进骂得昏昏惨惨,或者,是被李进给骂羞了。太阳原本明亮着,倏忽就被什么蒙住了头脸,整个天地都暗了,有阴风在水泥地上刮,旋起了一些细碎的鱼骨粉,长了腿一样在李进的旁边打转转。李进骂人的时候与别的男人不同,他总在关键字眼上重复和加重语气,这让他的骂声像炸弹一样具有杀伤力。刘大芳开始回骂。她努力抬高了声音,可还是处于被压制被削弱的状态,声音比风还飘,比空气还轻,比蚊子“嗡嗡”的声音还小,撞上李进的声音,像烟灰跌进风里,“噗”地就给吹没了。她从没遇到过这样悲惨的局面,突然一头朝李进撞去,李进毫无防备,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他的身后是只大缸,贴靠在女儿墙的墙根。大缸有多半人高,是盛水搅拌鱼骨粉用的。刘大芳从台阶上面往下冲撞时被绊了一下,这给她原本失重的身体增加了冲击力。身形朝前一扑,人就像八爪鱼一样扑倒在缸上,一张脸狠狠搓在了缸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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