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猎篇

作者: 张翎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著名作家张翎的走进东非散记之三。

Safari(游猎)这个词,最早来自阿拉伯语,是出门旅行的意思。这个意为“旅行”的词,本身也在旅行。它随着阿拉伯人的脚踪来到非洲,走进当地人的语言里,成为斯瓦希里语里的一个词。后来,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到非洲探险殖民,Safari这个词又混进了欧洲语言里,成了一个英文词。这个词落在非洲的土地上,与莽莽荒原中的百兽相遇,最终衍变成了“游猎”的意思。

在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初,去非洲游猎,是一件欧洲贵族和探险家们引以为傲的时髦事。欧洲人的老照片里,时不时能见到会客厅墙上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头,墙边铁架上挂着的各式猎枪,壁炉前铺着的一张狮皮,或者豹皮——那是男主人身份地位甚至胆气的象征。这样的喜好溢入文学和电影,就有了海明威那些字字如铁的非洲硬汉书写和好莱坞以游猎为背景的电影。书籍和电影把这种癖好传播给更为广泛的人群,便又衍生出了猎装这样一个时尚分支。在内罗毕的凯伦·布里克森(《走出非洲》的女主角原型)故居展览馆内,我看到了凯伦身穿猎装的一张照片,男式毡帽,西服马裤长靴,手牵一只大猎狗。时隔多年,看起来依旧是一派引领风骚的飒爽英姿。其实太阳之下并无新事,世上所有遭人热捧的潮流,最终都会落地成为商机。从来如此,鲜有例外。

自20世纪后期以来,生态保护的声浪日渐强壮,全球多个国家立法,严禁猎杀野生动物。Safari这个词,也跟着风潮变了意思。词面还在,但词芯已有不同:游还是游,却不再有猎。中文的翻译有些夹生,因为很难有一个词,可以准确地表达“出远门旅行、近距离观赏野生动物而不伤及它们”这样一个概念。中国古代宫廷文化中有狩猎、围猎、骑猎、巡猎、射猎等词语,皆含有猎杀动物的含义,与现代的Safari概念并不完全吻合。所以,也只能暂且保留“游猎”一词,等待着将来有新一潮人带来新一潮的想法,生出新一潮的词来替换这些不再达意的陈词。倒是维基百科的词条,有几分与时俱进的意思。维基对safari的定义是:“an overland journey to observe wild animals, especially in East Africa.” (“尤指在东非的、以观察野生动物为目的的陆路旅行。”)好一个“观察”,它像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棒一样,轻轻一挥,“猎杀” 便在safari中彻底消失。

近些年,游猎旅行又渐渐火热了起来。一个人到了东非而没有参与游猎,就如同到了冰岛而没去看极光,去了拉斯维加斯而没有进赌场,或者是到了埃及却没见过金字塔一样不可思议。肯尼亚的旅行宣传品上,你闭着眼睛随便一指,就是一张游猎的照片。这个国家几乎所有的挣钱营生,都与游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小市场里叫卖的工艺品,大至几人高的雕塑,小至巴掌大的杯垫,仿的都是千姿百态的野生动物图案;大商场里陈列的家具,无论是餐桌木椅还是茶几,面上和腿上雕刻的,逃不脱是非洲五霸(狮子、豹子、犀牛、大象和野牛)的形象。路上开过的每一辆大型车,沿街的每一家食铺,男人头上的每一顶帽子,女人手提的每一只布袋,上面都印着Safari的标志。就连天上飘过的云,乍一看也像是恣意撒野的动物。看得多了,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象:这里的车,不是在去往草原的路上,就是刚刚从草原归来;若当街拦下五个行人,准有两个在当导游,剩下的那三个,正等着导游的小费来养;城郊那大片大片田地里种植的玉米、土豆、牛油果,饲养的鸡鸭牛羊,最好的那一份,也都是为了填满星级宾馆里那些外国游客的餐盘。游猎行业是这个国家一根粗壮的筋,正正地长在了腿肚子上。这根筋若没捋顺,一国的人就都成了瘸子。

今年六月至七月,我在肯尼亚驻留了三十一天。在自由行的空隙里,我参加了两次游猎,第一次在七月初,为期一周;第二次在七月下旬,为期三天。第二次是第一次未尽的瘾念催生出来的果子,纯属意外。当初安排东非旅行计划时,我的目的就很明确:游猎是行程的一项重要内容,但不是唯一的内容——我更关心的是人,而不是动物。我对游猎的期待值不高:既然来了,总要到大草原走一走,把过去几十年里积攒的关于非洲动物的二维记忆,抛入三维的世界得到一次印证。冲击和震撼,当时完全不在我的意想之中。也许,正因为我没有过高的期待,后来眼见的一切,才让我如此着迷,欲罢不能。

早年对非洲动物的了解,大多来自央视的《动物世界》节目。赵忠祥浑厚而抑扬顿挫的解说,在我海绵一样张着大孔的脑子里,灌入了无法抹除的记忆。在那个物质和娱乐生活都很贫瘠的年代里,《动物世界》带来的视觉冲击,让我误以为我已经见识过了动物王国,任何新的印象至多只是锦上添花的赘品。而当我亲临东非大草原时,我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东非游猎的魔力,不单在动物,也不单在动物所处的背景,更不单在观察者的眼睛,而在于这三者的相遇和交织,这样的因缘际遇在人的心里撞出了电光石火般的震颤。

假如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东非野生动物的状态,这个词一定是“自由”。假如还有挑选第二个词的奢侈,那我可能会选择“淡定”。被都市动物园的屋顶、墙壁和铁门剥夺了的东西,上苍十倍百倍地偿还给了东非草原上的动物。自由像风,没有人能看见风,但人可以从树叶和草尖的颤动中感受到风的存在。自由在东非大草原里,可能就是羚羊越过壕沟时在空中留下的那条轨迹,长颈鹿高高仰起的、几乎要叼住夕阳的那只长颈,或者是猎豹在草丛里奔跑时发出那一声声肆无忌惮的叫喊。

淡定是自由的衍生物。大草原有足够的牧草来喂养草食动物,草食动物又源源不断地供应着生物链上端的肉食动物的需求,东非的动物鲜少有饥不择食的慌乱,也不需要向游人乞食。天空是它们的,远山和草原也是,而人类,不过是来了又必定消失的过客。淡定和自由一样,本身不具象,只能从镜子里反射出自身的存在。我在东非草原上看见的淡定,就是栖息在树枝上的紫胸佛法僧(肯尼亚国鸟)面对一万只照相机镜头而纹丝不动的身姿,象群扶老携幼目不斜视地穿过停满旅游车的土路时的架势,鸵鸟在人群的近距离围观下,旁若无人地用长喙清理身上毛羽时的神情。东非的动物极少与游人产生眼神对视,不是惧怕,也不是憎恨,而仅仅是无视。它们对人类无恨无爱无悲无喜无感。

游猎之所以让人上瘾,就因为那个煞费心神的寻找动物过程。有如《西游记》小说,取经虽是目的,但最出彩的故事,并不是取到真经的那个时刻,而是险象环生的西行旅途。游猎之旅也有点像是男欢女爱中那个旁敲侧击、左试右探、欲擒故纵、百转千回的过程。君子好逑的事,偶尔也会在回眸一笑中完成,但大多数人必得经历迂回辗转的追寻。红楼西厢牡丹亭里拍案叫绝的章节,说得居多的是某段蜿蜒曲折妙趣横生的经历,而不是一两句话就讲完了的结局。

在非洲的草原上,生活节奏完全由动物做主。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什么时候迁徙,什么时候猎食,什么时候求偶,什么时候繁衍儿女,完全没有人类插嘴的余地。卑贱的人类,只能在越野车里得了失心疯似的狂奔,苦苦追寻着动物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那是一个另类的追星过程。越野车通常已被地狱般的地形折磨得骨架松散,奔跑时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仪表盘上的时速和公里数形同虚设,指针永远为零,一把抹去了超时超速驾驶的铁证。门窗的缝隙能钻进沙尘暴般的尘土,老迈的减震系统犹如蹦床,随时把人从椅座送到车顶,额头或后脑勺在破败裸露的金属框上撞出一个个鼓包。在进入草原之前,游客过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日常。通常他们下班回家,一进家门就会脱下鞋子和外套,用放置在玄关的洗手液洗净双手,换上干净的居家服,把空调调至以半度为单位的精准格数。娇嫩的城里人落到非洲,来不及经过任何循序渐进的再教育过程,瞬间被非洲改造得面目全非。他们的头发被尘土蒙得厚如通心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发黑,呼吸里泛着睡眠不足的恶臭,每天跟着老爷车爬壕沟涉泥潭,把一身的骨头都颠散在椅座上。游猎的旅程把人一下子打回到最原始的模样,美颜滤镜中的俊男靓女,已是前尘往事。

游猎的司机通常也兼任导游,居多是考过了保护区导游资质的肯尼亚当地人。他们之间有一个原始而有效的情报系统:每人的驾驶座上都搁着一只对讲机,供进入保护区的同行们互通信息。司机收入的大头,来自旅客在行程结束后给出的小费,小费的数目通常是一个供参考的最低数额。为保证得到甚至超过最低数额,司机会想方设法让远道的旅客在有限的天数里看到最多种动物。能否找到动物,事关碗里的饭食,他们通常会竭尽全力,想出各样妙招。他们熟知草原上的每一片树丛,每一条旁门左道,每一个动物群的首领和新添的成员,以及它们最喜欢的藏身之处。一旦某位司机发现了大型动物的行踪,就会通过对讲机广而告之地传播给他的同行——这是游猎司机之间不成文的行规。

我们坐在车里,听见对讲机里片刻不停的嘈杂对话声,都是斯瓦希里语。也许是为了省力气,也许是因为英语毕竟算不得娴熟,司机居多不翻译,也鲜少解释。但我们很快就摸索出了规律,可以相对精准地判断谈话的内容。假如司机突然掉转方向盘,加大油门,偏离专门为越野车开辟的土路,疯狂地驶入半人高的草丛时,我们就知道好戏即将开场。于是,众人慌忙调整位置,架好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准备在目标出现的第一时间里按下快门。

收到情报的司机,会以最快的速度最便捷的路径靠近目标,有时干脆是在无路中开路,因为大猫(当地人对大型动物的称呼)居多深居简出,瞬间即逝。虽有巡警管辖,但草原太大,存在着无数条乱线一样无法梳理且随时还在加增的小径,巡警不可能像孙猴子那样分成数身。在巡警和司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猫少鼠多,防不胜防。于是,猫就生出了新招。

司机有司机的情报系统,巡警也有巡警的,各有一手。但巡警通常会在时间上超前司机,几分钟的差别有时可以决定战局的胜负。当司机听到对讲机里传播的信息时,巡警已经开始行动。这里的信息,不是指羚羊、大象、角马、斑马、长颈鹿——那是草原上放眼皆是的大路货。这里的信息,通常是指正在捕猎的狮子,带着幼崽的猎豹,或者行踪不定的花豹和犀牛。花豹白天通常在矮树丛和洞穴中藏身,行为孤僻、性情警觉,难得一见。肯尼亚人有个说法,说见到花豹的人是有福气的。而我就因了司机的机警,得着了这样一片福分,尽管只是惊鸿一瞥。

在猫和老鼠的游戏中,老鼠时常得以脱身。但每天在窄路上跑,岂能永远没有正脸撞上的时候?尤其是当猫有了心计之后。猫现在不再满世界疯跑寻找老鼠——那是笨猫的方法,而是在老鼠的必经之地上布下了陷阱。

有一次,司机在对讲机里听到了猎豹的信息,大喜。其实早些时候,我们已经见过了猎豹,孤孤单单的一只,从草丛深处走来,走到车子紧跟前,拐弯,消失在另一片草丛里,眼神迷惘无助,一路发出凄厉的尖叫。后来我们才知道,它是在寻找失散的孩子。这会儿收到的情报是:猎豹妈妈带着它的四只幼崽出动了。一大家子,五只!连早已见怪不怪的司机都兴奋得肝颤,立即掉转车头,轰隆轰隆地开上草地,抄近道狂奔。

在离目标地点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我们遇见了巡警。巡警的吉普车里坐满了人,前排两个,后排三个,有男有女,都身着迷彩服。前排的巡警和我们的司机从各自的窗口探出身来,握手,碰拳,招呼,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开始聊天,说的自然都是斯瓦希里语。话虽然听不懂,但语气和表情,却是不需要语法来做注解的。他们听上去像一对久别的莫逆之交,在一个陌生之地意外相逢,惊喜,熟稔,欢乐,亲热得几乎接近狎昵。假如不是那几杆闲闲地挎在身上的长枪,我几乎忘了那些人是巡警。

当前排的两个男人沉浸在绵密冗长的对话之中时,后排一位离我们最近的女警,目光开始扫向车里的游客。相信热情可以化解任何危机的我,马上从记忆中扯出几句现学现用的斯瓦希里语,向她表示问候。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却没有接话的意思。我发现她的目光,鹰一样地落在了我先生的手腕上。“你的手表,很漂亮。”她说。我瞬间明白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在内罗毕我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藏匿着电子产品,草原的环境让我们放松了警惕。

女警和先生之间的对话,渐渐演变成了一场拔河游戏。她和他手里,各捏着一段绳子,而绳子中间系着的手绢,就是那块苹果手表。无论他怎样试图把话题扯开去,她总能拉回原点。“你的手表,真的很赞。”她重重复复地说。先生用不那么顺溜的英语,一次又一次地解释着这块手表的医学用途,血压、心跳、心率……结结巴巴,语气夸张。他不可能说服她,因为她压根没想被说服。对话最后是怎样中断的,我已经记不清楚。至此我才真正体会到:网上关于不要随便和当地人产生眼神对视的忠告,的确是经验之谈。从此走在路上,我眼观鼻,鼻观心,创意性地使用眼角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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