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泽

作者: 刘语晗

对荥泽人来说,死同生,阴间同阳间毫无二致,翻地、播种、等雨、收获,这些事不需要爱就能完成,但痴情汉杨青却被情字拖扯,阳世甘为其死,阴世不忍复生。“00后”作家刘语晗笔下的文字考究岑寂,志怪奇情,有《聊斋志异》的余韵,本期为读者奉上其小说处女作《荥泽》。

1

早清明,晚十月一,七月十五正当日。荥泽一带的人,世代谨守着这句古谚。常是暑热正盛时,云彩悄无声息地按下日头,送几缕贴面凉飕飕的风,人们的鼻腔不免泛起湿润,眼前蒙了雾来,便晓得该当上坟去了。家家的坟地本都是挨着祖屋不远的,儿时背一把镰刀同哥姐们上地,没形没迹地在松土里滚个黄儿化,累了靠在一堆干硬的土丘上歇息,这便是坟了。十月秋收一到,地里隆起千万朵土色的蘑菇头,站在田沿儿望去,欢喜劲儿润了庄稼人脸上的沟壑,那坟堆自然也涵括在这勃郁的气象里。

荥泽的人从生到死,从没离开过长养他们的土地。死后的人,也从不被想作投了阴曹地府或奔上云汉九霄,依旧是脸挨着土、脚蹍着谷,吮吸着同生时一样的空气。自然这里的人是不怕鬼的,但也偶有迷信时候,说哪家刚没的老伯三日后出现在他门前的田垄上,好端端穿着旧衣弓腰挪步,似在算计撒下一季的种,这话是大有人愿听的。在世的人,谁也没到过阴间,便生出些好奇心也无可厚非,各地的人皆如此。阳世人倘能不跨过界河而耳闻目睹那边儿的事的,就算是他通天的能耐了,荥泽人叫作“开了天眼”,乞这“天眼”吃饭的人在寺沟有个叫赖麻的。

赖麻在他七岁大时,出了次天花。高烧连发三日不止,他的娘在第四日晚上用湿布裹了滚烫的赖麻去临村马寨访马大仙儿,可怜回来的路上脚滑跌进一个冰冷的河沟,呼天叫地不应,整整浸了一夜。谁知第五日上晨鸡刚一打鸣,赖麻竟奇迹般地退了烧。刘老汉发现他娘儿俩时,赖麻的娘已经僵了。

从那以后,赖麻就自称开了天眼,屡屡述起这段儿因缘。据他所言:那日他唤娘不应,嗷嗷大哭时,见一团黑影儿悬逼面上,尚未认清何物,便觉皮肉着了炮般刺痛。顷刻,一阵阴风袭来,他身上突然不烧了,才听那半空里几句语声儿:“你不必怕,你娘且去了一段心愿,事毕还进你家门。”字字清晰,脆若银铃。如此这般说解后,那影儿便往南退了,消失于微茫烟波。这便是赖麻透过他星术图般的麻眼看到的第一个阴间景象。

那么岸上是什么情形?种了田地吗?种玉蜀黍还是麦子?赖麻身边儿渐渐聚起一些好奇的人,问些“那边儿”的事。或有母亲问夭儿的,或有儿子问早逝的父亲的,还有问仇家、问亲家、问富家、问官家。赖麻并不全认得这些人,总需问事者描述一番那人生前的样貌行径,小赖麻才喏喏然道:“好好,我给你慢慢打听着。”

荥泽人的莽胆儿大约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死同生,一样的人面人身,做着锄地烧火养妻育小的人事,在这片世居的黄土地上,没有什么稀奇可言。坟在他们眼中,既是死后的住处,也是投生前的寓所,承担着与砖瓦房同等的功能。唯一变化的是,生死一旦相隔,从前血缘粘连的叔舅妇姑就断了线儿——比方说杨麦苗娶了门媳妇,她老公公早年下世的二弟就不必喝喜酒啦。

杨家的二叔公在生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他长了对大花眼,远看去像一对熟透的黑梅,眉毛盘根错节,似给这佳果缠了层藤蔓,梅子下嵌着坚石一样的鼻。马老仙儿说二叔公不像是黄土滚出的人,倒像是山上的什么精怪托了人形,木相很重,命里少不得纠缠。二叔公姓杨,他的上头已有了个兄弟叫杨柏——便是刚有了花烛之喜的杨老大。他爹给这个老二起名叫杨青,是顺着草木的意思,望他一辈子郁郁青青。

杨老大这年已是四十出头,他给儿子杨麦苗寻下的这门亲家,不是别人,正是马老仙儿的外孙女,马青梅。马老仙儿在马寨的地位就同赖麻在寺沟一般,他俩能看清阴阳两世的疙瘩,便被百姓虔心供奉着,免于劳作的义务。然而老仙儿也自有些道不得的苦衷,暂不说撮丝摸线时损耗的阳气,单是当日开天眼这一机缘,就克死了他的妻。老仙儿那时尚未参透这其中承传契合之处,每每坐坛时总是应讲尽讲,道尽了阴阳机密,把这荥泽人惯出了鬼神不怕的性子。谁知三十年后,女儿香香临盆生产时,竟也一气儿血崩而死,老仙儿才顿悟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再不莽口胡言。日转星移,他牌前的香灰里早已掺进许多苦泪。

青梅梳着两股粗麻花辫,一顶花轿一队吹打嫁进了杨家的大门。回门这天,正是溽暑时节,田里的玉蜀黍耸起一人多高,一阵风打过传出索索的声响。田的北沿儿傍一条河道,荷叶曲曲折折,叠成天神遗落的碧绿丝带。青梅先到母亲的坟上,打开昨日留的半瓶喜酒,画了一个圈儿。

“娘,我嫁人了。”说完,她眼里泛了潮。“娘……我是青梅的丈夫,杨麦苗。”那后生挽了麦苗朝土堆磕了三个响头。半晌儿,青梅抹干泪,低声道:“就不烧纸了吧,天儿热,怕灼了玉蜀黍。”麦苗满头大汗,手里捻开红的黄的麻纸,道:“那咋行呢?第一次见娘,已是亏待了。”遂摆上花馍、蜜三刀、枣子等,点了火。

火焰猛地蹿起来,滚着焦黑的炭末儿朝头顶的太阳翻去。透过烧热的空气,隐隐飘来一股猪肉炖粉条的香气,定睛一看时周围的蜀黍已遁了形,化作月光下阴湿的泥土。不远处的茅屋闪着幽蓝的光,传出妇人欢笑的声音。

再一擦眼,那妇人竟掀帘闪了出来,朝这方金灿世界走来。“我说准是女儿来看我了。”妇人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雪夜,四周沉在乳白色的静里,唯有茅屋热腾腾的。“杨青,快看,青梅给我烧了蜜三刀、果子,还有……喜帖!”马香香拾起大红纸剪裁的“囍”字,怔在原地。杨青从茅屋出来,搭一件旧袄在香香肩上,道:“你呀,别受冻!”“是吗!你看看?”妇人声儿打战,同她的伴夫凑在金光里认那红贴上的字:

壬戌年七月十三,杨麦苗同马青梅喜结良缘……

“果真是大喜!只是这杨麦苗……不是我那阳世的侄儿吗?”杨青揉着花眼,纳罕道。“当真?”“可不是嘛。当年我下世时,他才一岁大,刚会走路,我还引着他满院耍呢!谁知一转眼竟也娶媳妇了……”二人不作声了,雪沙沙地落在一寸高的麦苗上。

翌日清早,阴间的冬年过完了,香香收拾完昨夜的残羹冷筷,朝杨青道:“青啊,今年一过,我的阴寿也就够七年了。”“唉。”杨青懒洋洋地应了声,他晓得伴妻的言下之意,却迟迟不知该作何答复。

死后的人,据荥泽一带的鬼界规定,将有七年的阴寿要过。阴世人做着和阳世人一样的活计,翻地、撒种、等雨、收割。一辈子守着老屋和田地,看荥泽水夏涨冬落、听檐下巢春喧秋寂,如此七载堪堪一过,便可到阎王老爷那儿销了户口,投胎转世。

杨青是在二十岁上入了阴籍。当年他尚在阳世时,恋着黄泛区迁来的袁民安家的姑娘水红。水红人如其名,长了副水般的面容。一双眉眼如同掩在荷叶下的墨鱼,稍一跃动便激起亮闪闪的水珠。唇是紧闭的菡萏,偶尔笑起来露出的尖尖小齿如同刚剥开的莲子,一望便觉清香。杨青那时对她怀有满腔的柔情,每每私下照了面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奉上。水红虽也暗自种了一段情意,却碍于家教谨严,不敢略有应答。

如此过了约有半年,到了盛夏,泽里的莲蓬一日高比一日,地上的玉蜀黍直蹿入天,两相对望,各自发出炸裂的声响。

袁民安着意为水红寻个夫家。

正赶这时,杨青跟了大哥去外地接亲,准备等哥哥的事一办就向袁老汉提亲。可偏不凑巧,在杨青回来前的三天,媒人踏进了袁家的门。

袁老爹哪里晓得姑娘家的心意。水红躲在缸后啜泣,看见缸里现出一个瘦长的影儿,屈张着双臂似要来抓她。她心下着了魔,登时恹恹若绝,烧得双颊灿似荷花尖尖,眼窝里噙着露珠一点,失魂儿地张望黄土拱成的窑。

袁家婆跳进马大仙儿的门槛,一炷香的长短,打听得姑娘的病需请木命人来救。八字一算,恰巧那媒人说的刘万松的独生子正是木命。天催地赶的喜事!大娘扯红褂子缝新被,赶着把水红嫁出去。

这刘老汉本是外地流落至此的一个苦命儿,在寺沟寻下老婆成门立业,凑着一亩三分地,渐把日子过得十分火红。不上一年,婆娘生了一个白嫩的儿子,万松感念上天恩惠,给他起名叫“天实”。一家人本本分分,同邻里和得来,故而寺沟的人都敬爱这老汉。

娶亲那日,寺沟上下百来口人,拥搡进刘万松的喜院儿。“天实,你命好啊,赶明儿生个白胖小子再来喝你的喜酒!”天实打小腼腆,听不惯这些玩笑话,只是捧着酒盅乐呵。水红被梳妆好了,脸上搽了铅粉,头上抹了蜜膏,可她的心里却像数九寒冬那般冰冷、那般洁净!他在哪儿呢?他知道吗?他会来吗?水红依旧惦记着她的青哥,却披了盖头要上轿了!娘啊!女儿心里好苦。吹打声震荡着田野,天上明闪闪一顶骄阳。翠绿的玉蜀黍地里,嘹亮的唢呐催开紧闭的穗头,噼里啪啦泵出千万点金星。

杨家的迎亲队踏着黄土,正赶至荥泽地界。水红在轿中一着慌,手里的苹果滚落。她听见了杨青哥的声音。在荥泽水桥上,两家娶亲队伍交了面。水红的心像身下的轿子那般颠儿个不停,像额上的珠子那般起落不止。“谁家呀姑娘呀出了嫁呀,旗锣伞扇打火把,小喇叭,嘀嘀嘀嘀嘀,嗒嗒嗒嗒嗒!”杨青卖力吆喝着,丝毫不晓得对面的新嫁娘,正是他过几日准备提亲的人儿!青哥!水红的心烧得很,过了这座桥——我就是刘家的人了!

杨青捡起滚落的喜果,走向那顶灿若浮屠的花轿。掀开轿帘的一瞬间,他登时双目眦裂,喉头涌上一团烈火,身心焚作一缕晶莹的魂魄,自此游荡在冰封的荥泽水畔。

2

很快七年就过去了。最初的三五年间,杨青日日思念着水红,他数着上元、中元、下元,蹲守在茅草屋旁,什么事也不做,只等焰火腾起,认一认故人。可他从没等来水红。是啊,那姑娘出嫁,他可是亲眼瞧见的,想必早就做了母亲吧。杨青宽慰着自己,拾起大哥祭奠的烧酒一饮而尽。如此过了七年,到了销籍的日子。他跟着众鬼身后,踏进悬满命牌的阎王大殿。

张家男儿,阳寿五十三,土命。李家女儿,阳寿四十,水命。刘家女儿,阳寿七,金命。

……

杨青犹豫了,领了牌儿,他就与前世再无瓜葛,再记不得什么水红水绿了。“杨青你来,”阎王见他蒙楞不动,唤他至座下:“你为鬼不诚,还放还不得。”“水红……”他嘴里吞吐着一个声音。“七年阴寿,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畜不辨,七事不明……整日怨怨艾艾,毫无阴德!”他还在吞吐着那个声音。“看来你阳情未了,麻烦!取笔来……”喽啰递上狼毫墨笔,那阎王捏着胡腮思量片刻,便批了几个牌子撂下去。杨青孑然而退,朝当年断魂的荥泽桥飘去。当日莲蓬千万颗,便是此时桥下指引魂魄归阳的灯。

桥上倚着一个藕样身段儿的女人。他误以为是水红来了,忙迎上去,却瞧见一张陌生的脸。这脸上有几点雀斑,漾着粉红的雾,好似田里新吐蕊的娇花。

便是一刻前断气的马香香。“这……就是阴间吗?”“是。”“你是鬼吗?”“是。”“那么我也是鬼?”杨青不语。马香香不可置信地弯腰,手指在空中猛颤,想要抓挠什么,却似被放了血的鸭脖僵垂下来,她的雀斑纠作一团:“我的孩子没了……”虽没有痛彻心扉地嘶喊,但他大约也听到了。某种程度上,失去情人和失去孩子有着同等灼噬人心的力量。这世上最值得宝爱的,最渴望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哪怕用世间所有财富也不配交换的,心肝儿上的人!在一瞬间、在恍兮惚兮的空隙里,悄然却又无比确然地离我们远去了。那曾自芙蕖借过香的风再次拂过时,便会让它成为哀默的样子。

杨青不觉对这个女人生出点哀怜。做鬼这么多年,他渐要忘了人世的样子,忘了人之为人的欢乐与苦痛。他一直沉浸在牢笼里,一遍遍思念着水红,可七年过去,水红从没有来坟前看望过他。兴许……水红已把他忘了呢?七年的时光,在人间会有多少事情发生。春耕了七遍、牛犊长了几百斤被套上犁,女人的肚子吹胀又瘪、瘪了又胀,豆子似的娃娃就满原上蹦跶,数着一朵两朵十几朵盛开着雏菊的黄土坟。生老病死的事,阳间已做够了,为何到了阴间还不能立时解脱?阎王说我阴德不够,可我并没亏欠过鬼情,何以不肯放我投生呢?生……杨青蹙眉张望被黑云压得很低的野地,田鸡扑棱翅膀上木架,牛羊成群蹚下山坡,涌进一排排火柴盒似的房舍,祖祖辈辈的荥泽人便偎着它们过活……生,是什么意思?搅乱虫蚁的屋穴播下麦种,就唤作生?拾干滕枯草捆扎起来做扫帚,就唤作生?把一个鬼的魂魄捉来按到嫩娇娃的肚皮里,就唤作生?把我布满创痕的心烧化了、扬散了,净剩几两血肉炼得晶莹剔透纯洁无瑕,靠神灵的口气吹进一个崭新的胸膛,就会是我杨青的重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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