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
作者: 杨咏气氛到这儿,没得选了。
冬季的夜有些早,黑暗阴湿地附在光秃的樟树干上,整条街已不见什么人走动,只有零星几个店面还恹恹地开着门,透出几团暗淡的白光。
我转过身问他,“气氛到这儿”是什么意思?刘烨成皱起眉头,车窗外的街道被空的情绪充满着,显得静谧。我也说不清楚。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说道。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前轮大半压在了斑马线上。刘烨成把树桩似的厚脖子伸出了窗外。
你怎么想就和王雅洁怎么说,关“气氛”什么事。刘烨成咂巴两下嘴,像熊一样佝着背,没说话。王雅洁学表演出身,毕业后回了莲城的银行工作,和刘烨成分合数次。读研毕业那年,我在莲城站遇到刘烨成,他坚持要送我回家。一路上叙旧聊了挺多。快到小区楼下的时候,他才不好意思地问我,能否帮个忙。我不好拒绝,点了点头。填写信息需要人脸识别,他把车停在路边等我验证成功。那时候是夏天,他胖了一圈的脸泛起油光,我忍不住打趣他,挺卖力啊。他装作苦笑,低下头输入了王雅洁的工号。按我的想法,婚姻只由自己的意愿决定,你有犹豫,不如不结。他沉默一会儿,清了清嗓,突然打趣道,想法挺好,难怪能混到咱首都。我不由得一愣,也笑起来,说,少转移话题。
刘烨成和我从小认识,一个机关院里长大。后来两家都搬到单位的福利房,来往更多。
他的名字有个流传已久的来历。他出生那天,他乡下的奶奶在医院门口遭了车祸。算命的说他亲缘薄,起名字要轻。但他的局长姥爷说,企图用孩子的名字修补命定的缺乏是一种徒劳的迷信,于是他决定给外孙起名烨成,意思是虽无亲缘,但至少盼望他往后事业成功。
刘烨成在这种盼望下长大,至今已经过了二十九年。按虚岁来算,他已经迈入三十岁的坎。
那些年,刘烨成的父亲刘承忠独自一人回老家,晚上赶回来给他过生日。礼物也总是比较贵重,游戏机、名牌球鞋一类。回去时,乡下的亲戚总不免求刘承忠帮一些忙,他母亲胡燕心里瞧不上,早已怀有怨言。在刘烨成升初中那年的夜晚,胡燕又将自己一枚戒指的丢失归咎于刘承忠姐姐的来访,两个人在家中动起手来。情绪激动下,胡燕提起那场车祸,暗讽丈夫心中有怨。五年级的刘烨成躲在楼梯上听见了一切。
那之后,刘烨成逐渐不服管教,老师和父母常要去游戏厅“捉”他。后来,上了寄宿中学,刘烨成比我高两个年级,处分栏和周一升旗台的批评通报里常听到他的名字。每周三两家轮流送餐探望的时候,他也不搭理别人,只闷头吃饭。那段时间,出了食堂,我常看到一个女孩,白皮肤,个子小小的,站在食堂不远处的荷花池等他。看到刘烨成出来,便伸高手臂,用力挥动,仿佛怕他看不见。回教室的时候,他会说:我们走了。语气里透出一些不常见的愉快。叫珊珊的女孩也笑着向我挥手,眼睛总是很亮。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等他的人消失了。初三时,他转学去他父亲的老家读了一年,此后与我也不常见面。
后来刘烨成被送去当兵,没有参加高考。两年兵役,回来之后他父母把他安置在了市委办的秘书处。我刚大学毕业时,他已经在秘书处工作了两年。秘书处是市级领导的秘书储备库,被指名之后上升很快。那时常有人和我说,刘烨成有一对好父母。
那两年,我只在长假时回家,和他见面很少。朋友圈里倒是常看到他转发单位的党建活动。在小区门口等顺风车的时候,刘烨成开着新买的白色越野出来,和我打了招呼,副驾驶上的陌生女孩探过身看我,笑着露出梨涡。我回去问母亲,刘烨成上次不是这一个吧?母亲笑,胡燕和我说都要数不清楚了。
在刘烨成“不像话”的学生时代里,他母亲胡燕心里最是煎熬。胡燕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在铁路局当办公室主任。旁人表面恭维她能干,却在背后说她不会教育孩子。是我让他逃课,还是我让他早恋、玩游戏吗?胡燕尖利、沙哑的嗓音总是回荡在家中。刘烨成只能用枕头堵住耳朵。
而在刘烨成转业进入市委秘书办后,旁人夸奖起刘烨成,胡燕长吁一口气,笑着淡淡地说,事情都是不一定的,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实际上,刘烨成在秘书处一直无人指名。他逐渐厌倦机关单位的陈规,想要做点生意。他让父母投资自己,与机关院的朋友承包饭店。父母不同意,他犟起来,要辞掉市委的工作。胡燕着了急,骂他莽撞。刚当选为人大代表的刘承忠给他做了许久思想工作,却都没法劝服他。
饭馆本身竞争大,很快便撑不下去。刘烨成不甘心,也只好保本撤资。后来,饭馆转让,他依然去上班,却常常心不在焉,迟到、早退成了日常。周末睡到下午,醒来后也不停地刷着手机视频,衣服随意地扔在各个角落。胡燕敲他房门,喊他起床吃饭。他猛然踢开毯子,隔着门发出嘶哑的吼叫。胡燕愕然地走下楼,没有再说话。海啸般的暴躁在那一刻突然席卷了他,屋子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高压锅里的鸡汤还在苦熬,发出“哧哧”的气响。
刘烨成吃夜宵的习惯就是在这时候养成的。他在床上躺到天黑,等时间在无意义中流逝。接着约人出门,半夜才回来。等他打开家门,屋外似乎比屋内更亮。刘烨成在饭桌上和人聊起自己的生意计划,电台、清吧。宏图在他的语言中雄伟地展开,朋友们偶尔附和,邀他举杯后,又继续闲聊。啤酒肚和双下巴逐渐明显,他似乎也不在意,有时一整天不去单位,开着车四处闲逛。
领导发现后,把他叫到办公室,开着门,狠批了一顿。围观的人像一盏盏探照灯,让他无法呼吸,刘烨成再次咒骂着吼叫起来。他一脚狠劲地踹在写着“科长”的门上。门把手被踢坏,他冲了出去,门上留下一个难以修复的空洞。
胡燕听说时,领导正打电话来,说不论如何都不留他。胡燕心凉大半,只能不断道歉央求,刘承忠亲自送去歉礼,才把事情压下。但当时动静太大,刘烨成只能调走。单位没有其他空位,于是就安排在了保安部。这件事母子俩心照不宣,别人问起来都以为他还在秘书办。
过段时间,刘烨成还是投资了一家电台节目的制作公司。他当时的女友叫孟莎,在广电上班,说话声音酥软。公司的事情是孟莎牵的线。投资的钱是胡燕给的,瞒着刘承忠。理由和上次一样,如果胡燕不给,他便干脆辞职。胡燕虽然强势,却对儿子毫无办法。那一年,我考上研究生,孟莎和刘烨成刚刚交往。胡燕生意上的朋友开发了别墅楼盘,请她去看。前几年胡燕在股票上赚了一笔钱,有买房投资的想法,于是答应下来。刘烨成向女友说起此事,孟莎起了心思,也想一起去。她说,趁这次让我和你妈认识一下嘛,好歹两个月了。母亲告诉我,胡燕曾担心地和她说,刘烨成总是找漂亮女孩,会被牵着鼻子走。刘烨成也有些后悔,但为了不和女友争吵,他还是和胡燕说起孟莎。胡燕听完没说话,冷漠地撇着嘴。他的一条腿抖动着,有些暴躁,妈,你到底什么意思?胡燕的眼睛盯着电视说,我没意见。真的?你们想去就去,没必要和我一起。刘烨成摔门而去。
最后他和孟莎谎说胡燕很想和她认识,但有事耽搁,让他们先去。孟莎听见这话,走进楼盘时兴致很高,仿佛未来业主。别墅开发的陈老板见到刘烨成,立刻和他打了招呼。陈老板看着孟莎,他连忙说,我女朋友孟莎。孟莎迎上去,大眼睛亮起来,陈叔好,阿姨叫我们来看看。说完挽起刘烨成的胳膊。陈老板笑着望向他,他马上有些发窘。
孟莎和他逛完楼盘,把胡燕让他们去看别墅的事在微信上说给了几个朋友。刘烨成让她不要往外说的时候,孟莎正沉浸在兴奋的情绪里,怪他扫兴。她朋友中有人在政府上班,信息立刻像烟花一般四散开,陈老板都来恭喜胡燕。胡燕听完,急忙说:我什么时候说了!陈老板明白过来,又把消息往回传。
胡燕思来想去,觉着不大放心,找人去查孟莎的“底细”。结果真发现一件事。孟莎上大学的时候和首都本地的一个男生交往。当时的男友买过一套房,写的是两人名字。但分手时,男友想要回房子,孟莎不给,男生家便把孟莎发在了网上。事情在当时闹得难看,她才回到了莲城。这事的真相有些模糊不清,但胡燕顾不得,她对刘烨成怒吼,她是个骗子,你知道吗?刘烨成痛苦地抱住头,刺耳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让他有些窒息。刘承忠坐在沙发上,脸色严肃地沉默着。
天在混乱中黑了下来,顶灯刺眼。横膈膜随着呼吸的用力上下摩擦,刘烨成感到一阵急剧的头痛。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仿佛落在了水中,胡燕强硬的语调和脑海里孟莎的辩解都在逐渐融化,变成一个个气泡飘走。血管鼓跳起来,胀痛逐渐蔓延到整个头部。一个轻盈悲伤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里飘来,我们没法在一起了。胡燕喊叫着,她家什么情况你没看到吗?那个悲伤的声音立刻像被吓坏似的消失。最终一切混乱都融化在一道白光里。别说了!他凭着最后的力气吼叫起来,汗流下额头,肥赘的身体喘不过气。这时刘承忠和胡燕才终于感到不对劲,急忙扶起刘烨成,把他送去了医院。
青壮年的刘烨成被诊断患上了高血压。从医院出来,刘烨成和孟莎分手。后来孟莎也离开了广电局。我好奇地问他,孟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烨成听见这个名字时皱了下眉,只说,别听我妈的,她就爱夸张。所以是假的?他没说话。你当时怎么回事?我妈说你在医院还坐轮椅。高血压而已,头晕走不了路。他又满不在乎地说,我在医院做了心理测量,医生说我得少受刺激。知道吗?对我好点。
在车站遇到刘烨成那年,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都不知道要从何聊起。莲城夏天的樟树浓密,一片油亮的绿在街道上发着光。他问我,空调需不需要调低点?我说还好,但需要一张纸。他立刻从驾驶座门边拿了几张递给我。我接过的时候,突然看到他前臂腕处有几条隆起的疤痕,那些疤痕长短不一,无限靠近青紫的血管,像春天从树上掉落的毛虫,仿佛马上就要蠕动起来,钻进他厚重的身体。他意识到我在看时,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小时候好玩弄的。他笑着解释道。什么时候的事?他皱眉,沉默一会儿说,十四五岁吧,记不清了。见我不说话,他突然弯起食指敲了敲我的脑袋,好好读你的书去。我一愣,时间好像倒流到许久之前。中学的时候,冬天我和刘烨成一同回家,把手放在棉服口袋取暖,他却把手放在外面,捧着手机看,嘴角挂着弧度。当时他还是一个瘦子。每当我狐疑地问他是不是在和“那个谁”聊天,他便敲我脑袋,让我好好读书。那时我没再问疤痕的事,后来也没有人真正发现过这些疤痕。
你少吃油腻食物,按时吃药。高血压可得养。前段时间不还在朋友圈发健身照吗,怎么又不去了?他苦笑道,那是王雅洁非让我去,还让我吃沙拉。我笑起来,她做得没错。
和孟莎分手后,刘烨成近一年内都没有稳定的交往对象,直到和王雅洁认识。在市委保安部门昏沉度日,他的身体越发臃肿。和孟莎分手后的那个春节,刘烨成从投资的电台制作公司拿到一块名牌手表,心情不错。回到家,看到胡燕和舅母在沙发上聊天,懒散地打了个招呼便躺到了房间里。胡燕正说起刘承忠乡下亲戚,看到刘烨成的样子,顿时更加愤怒。她抱怨起刘烨成,他就是书读少了,不长脑。刘烨成在二楼翻了个身,刷着短视频,当作没有听见。弟媳让胡燕小声些,胡燕却提着嗓子喊起来,怕什么,我就是说给他听的!说完,胡燕心里过不去,又拽着弟媳上了楼。她重重敲两下门,没等刘烨成答应,就推门进来了。玺玺,妈听说你拿了块表回来,给我和你舅妈看看吧。刘烨成看着手机,起身从床头柜拿起表。胡燕接过去,随意看了两眼,使了个眼神给弟媳。今年不分钱?胡燕试探道,我们投的可不是小数目。刘烨成小声啧了一句,今年刚起步。他开始说起这块表的品牌,兴致很高。舅妈,你觉得这块表怎么样?去外贸城专柜买,四万五。听到价格,他舅母连忙说是一块高级表。胡燕又拿过来,不信任地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专柜的?你什么意思?没等胡燕继续说,他嘶吼着从床上站起来,你什么意思?弟媳被刘烨成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把胡燕拉出房间。胡燕一边走,一边不依不饶地喊到,是他自己愚蠢,受人骗,这块表退到专柜有没有三万还不知道!刘烨成把门用力一摔,他的拳头一次次地向门砸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也要让我不高兴!为什么?
窗外零点的烟花刚好散落,阵阵巨响掩盖了痛苦的吼叫。漫天的花火宣告着新的年岁,他渐渐停下,喘着粗气望向窗外,只剩下白色的烟雾慢慢消散。他想起,入伍的那天,也是这样鞭炮齐鸣,有人举着话筒在台上欢送,他胸前戴着红花,那时候还有一个人站在他父母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送他。
那之后,刘烨成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起投资的事情。
车窗外突然下起小雨,绿灯亮起。刘烨成打开雨刷器,继续往前开去。细雨在朦胧的光柱里倾斜着,不断落下。他点开车载电台,里面在放送莫文蔚的《再生》。“原来人一息间已不会再见,而情怀即时一世也不会蜕变”。车里安静了一段时间,他突然问我,你觉得王雅洁怎么样?我顿了一下,努力回想王雅洁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王雅洁,是在刘烨成叫我去的聚会上。王雅洁是古典长相,弯眉小嘴。一看就是刘烨成以往喜欢的类型。正好那段时间他有一个厨师朋友从北京回来,于是刘烨成借机组了一个联谊局。当时我放假在家,本来不想去,但他在电话里卖关子,说让我帮忙看个人。到他家后,发现各处房间不时冒出装扮精致的红男绿女,刘烨成系着围裙,给大厨帮忙,顺便炒了一盘回锅肉。菜肴上桌,刘烨成想让王雅洁品尝自己炒的菜,但她觉着腻,更倾心于大厨的清炒笋。刘烨成被拒绝后没怎么说话。王雅洁吃饭的时候说话也少,但却主动提议喝点红酒。众人赞同,她熟练地到酒柜拿酒,刘烨成跟着她帮忙。举杯时,不时有人往他们那边看。见刘烨成还是不出声,一朋友夸赞起菜品,说现在有些男生更会做饭。另一位朋友接话,说起她曾经去一位女友家吃饭,家里缺洋葱,二人跑去超市采购了一堆,结果女友丈夫打电话来,让她们快回家,饭都做好了,语气里颇是无奈。众人大笑,气氛融洽,王雅洁也频频点头,偶尔笑出声。但等到故事讲完,她突然说,这就是我们二十一世纪新女性的特点,只负责可爱,没有脑袋!我忍住笑。那位朋友只能礼貌地对王雅洁点了点头,转身向大厨讨教起做菜的技巧。这顿饭后,刘烨成和王雅洁便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