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

作者: 王琛

合租0

他躺在床上,清柔的月光踱进小窗,浪花般扑打着他的脸。他有些恍惚。空气仿佛变得温暖,身边多了一个她,正拉起被单遮住眼,羞羞地说:晚安。

就是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她问他:有一天你会消失吗?他才从刚刚的亢奋中缓过劲来,身体还没有冷却,脑子是乱的。他翻身抱住她,将头埋进她双乳之间,口齿含混:我不会消失的。

他太累了,女孩的体香又充满迷幻,他一秒钟就入了梦。

桌上有一盆绿萝,是这间小屋唯一的绿色。此刻,它与被捡来时一样,心灰意冷地垂着头。

那天傍晚,世界在夕阳的隐退中,变成一帧被岁月侵蚀的老照片。他出现在画面中,情绪是低落的,这加剧了照片色调的灰暗。

那天是他生日,他有点想家了。

他停下车,看到了垃圾桶旁的这盆绿萝。又瘦又黄的叶子明显营养不良,无力地耷拉在简陋的塑料盆沿。

在他的印象里,绿萝应该像爬山虎那样,茎茎叶叶盘旋而上,每一只触角都向够得着的地方伸展欲望。这盆却不,叶子打着蔫,没一根有野心的枝丫,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当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他想着,怜惜地捧起来,揪掉几片干叶,放进电动车筐里。

也是在那个夜晚,他遇见了她。心像绿萝长出了藤蔓,沿着她身体的曲线将她紧紧缠住。也许,世界有时候会暗合某些玄妙的因果。

深夜十二点下单订餐的,一般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单身狗一枚,荷尔蒙把生物钟拨弄得黑白颠倒。骑手也是这个年龄,懂他们稗草般的寂寞与放肆。他还不如稗草,有同样的旺盛,却没有相同的自由。

骑手取了餐,想着尽快送去好收工回家,车快没电了。他也饿了,下午三点多在“骑手之家”吃了炸酱面,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于是顺手给自己买了个肉夹馍,三下五除二送进肚里。

骑手明显低估了自己的食量。午饭由于不限量,他把胃填得满满的,原打算晚上省一顿。没想到一个肉夹馍,反而把胃唤醒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两眼直冒金星。

餐箱硬邦邦地顶着背,像只小猫抓挠着他的心。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身体里那只小猫伸出爪子,勾出了餐箱里热腾腾的食物。夜路畅通,又是最后一份餐了,把它吃掉,回去再买一份,应该也还来得及。但夜风吹得他异常清醒,残存的理智令他机械地拧动车把,电动车开到最快。赶紧回到城乡接合部他住的小床上,一下子昏过去,明天醒来还是一条好汉。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骑手轻轻哼起了歌,这首歌让他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可是当他热血沸腾地来到远方,才发现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远方也全是苟且。

年轻人太天真。他暗暗笑自己,在小区门口跳下车。这是个老旧小区,从前连个普通大门都没有,疫情原因却在某一天安了刷卡门。门旁边有间简易房,是给保安建的,与刷不了卡的用户对个暗号就可以放行。此刻,那里亮着昏黄的灯,像萤火虫点燃黑夜的寂寞。

骑手望着栅栏门里远远近近的楼,几盏小小的亮窗也在望着他。全世界都休息的时候,总会有人是清醒的。那一刻,他没有想过不远的将来,他也会躺在这样的一个小窗里彻夜难眠。

他给客户打电话,请他到大门口来取餐。听声音果然是个小伙子,不耐烦地叫他送上楼。他四下里张望,连个鬼影都没有。可是小伙子显然正忙,强调一句:找保安开门。便挂了电话。

深更半夜的上哪儿去找保安啊。他支上车,幽灵一般沿着院墙溜达。不远处是条马路,时有汽车行近又行远,与这死亡般的寂静形成两个世界,以互不干涉的姿态对峙着。

拐角处闪出个白色影子,他有一种空间穿越的恍惚。人影并没有回头,能感觉是个年轻姑娘。很明显,姑娘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脚步的慌乱打乱了时间的节奏。他露出一丝坏笑,轻吹声口哨,距离姑娘三四步远开始尾随,脚下拖沓又沉重。姑娘小跑起来,在大门口用最快的速度刷开门。

在栅栏门即将闭合的刹那,他的手刚好触到。他讪笑着:别怕别怕,送外卖的。他不是坏人,一个恶作剧就足够开心。

姑娘继续往前跑,脚步却慢下来。

他换脚撑门,回身去够不远处的电动车,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妙。无论他怎么挪步,在不关门的情况下,都无法让手碰到车。四下里寻找,能力范围内也没有称手的砖头瓦块。而且,他想起这个门还是双向刷卡的。没办法,他抬头冲跑远的姑娘喊:“等等,能帮我扶一下门吗?”

姑娘正在那个安全的距离处,迟疑着回身看。

“我真是送外卖的。要是坏人不就进去了吗,还取东西干吗?”他解释。

姑娘审慎地,像流浪的小猫,一边揣摩着安全系数,一边踯躅着往回走,远远伸出一只手。

他忙转回身去取餐,听到门锁咔哒一声。他叹口气。

门里,姑娘摘下了口罩,声音发颤:“是螺蛳粉吗?”

他拎着食品袋,无奈地站在栅栏门外。臭烘烘的味道直扑鼻腔,呼唤着胃汁一股一股地翻涌。“你闻到了,我没骗你,我真是送外卖的。”

“哦,”姑娘咽一下口水,眼睛亮亮的,像一只饥饿的小兽,迟疑着说,“把它给我行吗?你再去取一份。”

“那不行。我早都跟人联系上了,刚才就是进不去。”他断然回绝。

姑娘的肚子咕噜一声:“求你了哥,我快饿死了。”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越发轻飘,像要被阴沉沉的夜风吹起来。

他自己的胃也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心辣辣地疼,鼻子发酸,他后悔了。如果重新来过,他一定不会因为她的坦诚而发脾气。

他起身将绿萝挪到窗台上,浇透了水,黄叶子揪下来,仅剩的几片绿叶擦干净。蔫头耷脑的叶子又鲜亮起来,晶莹的水珠挂在叶片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珍珠般闪亮。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这点随她。

她早就想把绿萝挪窗台上了,他总说太窄,拉窗帘容易碰下来。现在没关系了,窗帘不用拉上了,他一个大小伙子,不怕谁看。

这间小屋像个鸟笼,每一寸地方都有它的用处。紧挨着床的是一个简易衣柜,断了一根撑子,歪歪斜斜地立着。里面是空的,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没什么可挂的。想着该扔掉,腾出地方换个一米八的大床。如果等不到她回来,他一个人住这里还是有些奢侈,总得找个人合租。但是舍不得,那衣柜曾是她最重要的物品,里面挂满她的衣服。那条阔腿裤、那件白色紧身小T恤、那条蓝格子连衣裙,都是她喜欢的,一拍照就会穿起来。他曾经觉得好笑,女孩的快乐竟然如此简单,一帧漂亮的照片也能开心好久。

床边是一张小小的书桌,当餐桌用,梳洗用品也放在上面,所以桌上不能有多余的东西。现在,梳洗用品都没有了,还只剩一个小小的镜架,背面是他俩依偎在一起的照片。他舍不得丢,把照片的一面向外摆着,这样他就能随时看到她。

床上也还有她的味道,有她轻微的喘息,她的心跳。他将头埋进枕头里,发出小动物那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

小小的空间,到处都是她的痕迹。他翻过身,双臂抱在头上,看着窗台上的绿萝,苦笑。她的声音有形状,像投影仪在空气里播放,他看得见。

十六岁的第二天,她离开了家。她出生在山东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第一次出远门,就是独自到千里之外的北京。这对任何一个女孩来说,都是生命里值得骄傲的壮举。

她是来投奔早几年闯世界的表姐的。在她的印象里,与她同样初中毕业的表姐,每年回家都一个大变样,穿衣打扮早就是城市姑娘的样子。她想成为下一个她。

表姐说,她住的皇城根儿,过去可是皇家贵族住的地方。都知道北京寸土寸金,生活成本高得离谱,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能住这样的地方,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十里八乡的提起来,谁不竖个大拇指。

她早就作好思想准备,绝不对北京的富丽堂皇露出一点点惊讶,她要沉住气,不能让人看出没见识的样子。

一路的车水马龙让她瞠目,但她淡然自若。她伪装得很好,像沙地里的变色龙钻进草丛就变成了绿色。

进了小区,她却忍不住露出了讶异。

怎么会有这么旧的地方啊!甬路又窄又乱,楼都又老又小,别说跟电视里那些高楼大厦没法比,就是老家的环境也不过如此。进了屋,残存的一点憧憬也掉到了地上。这是她见过的最小的房间了,比老家的厕所还小。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歪歪扭扭的纸衣柜,就没落脚的地方了。表姐在微信里说,合租的小姐妹刚搬出去,她来的时机正好,原来就是两个人一起睡这张一米五的小床。

这不是北京吗?她藏不住眼睛里的失望。

幸运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外是个一米来宽、两米多长的过道,一侧是厕所和厨房,另一侧是面向楼梯间的外门。与这间小屋相对的,是另一间屋,比这间大五平米。那里住着夫妻俩,妻子快要生了。这巴掌大的地方,有了孩子怎么住啊,她那时觉得,对门很快会换人了。没想到现在孩子都快两岁了,小小的空间倒像气球般被他的哭声撑大了。

两家人共用厨房、厕所和外门。“关起门来是一家”,对面那个男人喜欢这么说。他三十多岁,眯眯的眼睛带着几分世故和狡黠。她本能地觉得危险。

不是一家也是一家了。他们要错峰用厨房、排队上厕所。厨房和厕所也是迷你的。厕所一个蹲坑、一个热水器,人就跨在蹲坑上洗澡。至于洗脸刷牙,要在厨房的水泥洗菜池解决,也只够一个人站的。厨房太小,没地方安抽油烟机,到处挂满了油污,洗手池边墙上的镜子,已经脏得只能照个影儿了。

表姐告诉她,别看房子小,却守着地铁和医院,生活便利,房租便宜,房东还大气,在市场上别提多抢手了。反正就是睡一觉,要那么大地方也没用。

她很快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个小区虽然老破旧,周边可都是高档社区,有大把的机会。她很快在对面小区找到了工作,在美发店做学徒,从洗头妹做起。从出家门到进店门,溜达着十分钟就到了。此外这里还有美容店、美甲店、足疗店、健身房、老年餐厅等,都是社区内部的服务设施,因为房租便宜,对外收费低,生意特别好。就算不做美发,其他那几个店也可以找到工作,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她学习不怎么行,手脚却伶俐,练了几次就摸到了门,下手轻重有度,穴位按压到位,一个洗头小妹,居然有了慕名而来的老客户,比那些做头发的师傅都抢手。师傅们都喜欢这个勤快的姑娘,他们是美发学校毕业的,又干了很多年,知道学美发的捷径,愿意一边做头发,一边给她讲各种审美和技巧。

有了稳定收入,她开始跟表姐分担房租,每个人每月几百块钱。不用做饭,就在老年餐厅用餐,量足还便宜。除了房租基本没什么花销,她很满意。像第一次越冬的候鸟,她一边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边适应和享受着崭新的生活。

如果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可惜的是,生活中的一帆风顺总是短暂,逆风却十有八九。才稳定下来,表姐的公司转战上海,得跟着离开北京了。

她一下子慌了。要一个人承担房租水电,将近两千元,可她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千。这可不是一般的变故,她赶紧放出话来找合租人。她想过跑大街上贴告示,在网上下帖子,犹豫再三没敢行动。要招一个分享同一张床的合租伙伴,该怎么用文字来表达。她甚至想到了动员老家十五岁的邻居妹妹,就像从前表姐动员她一样。当然,她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可以和你合租吗?”第一次参加健身教练的聚餐,他问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是被美甲师姐姐硬拉去的,说是健身房老板请客,找几个女孩热闹热闹。在此之前,她与这些教练只是眼熟,但谁会拒绝一顿白来的大餐呢,她象征性地推让一番,就克服了自己的社恐。

“不行,我想找个女生。”洗头妹红了脸。她还不到十七岁,正是说话都害羞的年龄,如果不离开家,还是个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但现在她得像大人一样去做每一道生活给出的难题。她理想的合租伙伴是个与自己年龄相符的小姑娘,找不到理想型,也不能将就成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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