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牵牛花

作者: 高慧语

竹山背后的矮牵牛花丛定是泥水坑最美的地方。叶子站在山坡上,低头痴望谷底绚烂的花——形如漏斗,又似小碗,晨露滚下去,如同跌进温软的摇篮。紫色、蓝色、玫红色,一团一团,嵌在绿叶里,闪烁在阳光下,像载着旖旎的梦。

眼前的景象被细碎的争吵声割裂成一块又一块,最后崩塌成一地齑粉,只余黑纱似的暗。

“叶子!你醒了!”

一个壮硕的女人,操着带口音的塑料普通话,把赤脚从田里一抽,低头拍拍青筋鼓起的小腿,一只黑啾啾的蚂蟥便从她的腿上滑进田里。女人看也不看那还渗着血的伤口,径直走向叶子,赤脚“啪嗒啪嗒”地在田埂上留下一串逐渐缩小的泥脚印子。

女人是叶子的妈妈青莲,此刻正在叶子身边说着什么,话又碎又密,快得像打仗。叶子一句也没听进去,但还是装作在听。田里还有一个细瘦的男人,草帽卷了边,翻出几根草芯,男人看着坐在树下的母女俩,嚷了一句:“就这点太阳能晕过去!女孩子家家,就是娇气!”

“瞎叫啥呢!这田没我帮你打理,累不死你!”青莲手一撑就从草地上跳起来,捡起田边的布鞋,作势就要往男人身上砸。男人唤作黄根,比青莲大了整整十岁,年轻进城做工,遇上还是大小姐的青莲。村里人都笑青莲被这个老货给哄骗了,嫁进来当免费的劳力。起先青莲还只是笑笑,如今自己心底也满是怨言,把人骂跑就接着把气撒到黄根身上,黄根就“凶婆娘凶婆娘”地嚷嚷——他是村里难得不敢打老婆的,被其他男人包一样地笑。黄根脸上挂不住,但到底不忍心朝自家堂客下手,兴许是害怕打不过。

一入夏,天气就变得炎热。叶子讨厌夏天,浑身总是黏黏的。黄根早就脱了上衣,汗涔涔的背被太阳照得晶莹发亮,烫得黑里透红,像极了一块抹了油的腊肉。叶子就坐在路边的树阴里,观望着那块腊肉在热浪里沉沉浮浮,每沉浮一下,就有一茬秧苗被整齐地插进了地里。黄根希望叶子能下田里帮忙,但青莲不许,只要叶子好好读书。

叶子明年就要去市里参加高考。她成绩一向好,说不定能考上大学。考大学——在这个小村子里可是件稀罕事。起初人们见到叶子,还会上前调侃一句:“妹垛,打算考到哪个去?”叶子不答,露出怯怯的神色,揣崽儿似的抱着自己的书,转头就往家里跑。人们也就没再跟叶子搭话,说叶子心气傲,识得几个字便要瞧不起人。

村里的小孩也道叶子是个怪人: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似乎先天泪腺与笑肌不发达,更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爱耍又贪嘴。最重要的是,叶子不会说方言——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怪的事情。叶子时常抱着书坐在家门口的柚子树下,小孩们就远远地瞪着眼瞧,像是在观望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青莲常告诫叶子,莫跟那些乡里娃混在一块儿。叶子自然不敢同那帮灰头土脸的孩子们“厮混”,也就跟村头王家的大儿子熟络点——毕竟那王大喜和叶子,是村里难得两个有望考上大学的孩子。

叶子拖着脚往回走,忽地听到身后一阵轻快又迅疾的脚步声。叶子不用想也知道来人是李卅,他总爱阴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叶子一激灵想跑,但是李卅慌忙揪住叶子的辫子,喊道:“妹几,干吗一见我就跑?”李卅讲话口音很重,舌头像是跟上颚黏在了一起。叶子愣是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嘿!叶妹几!我告诉你,我在村后边的山上发现了个好地方!那里可漂亮了!”叶子听完也只是狠瞪了李卅一眼,李卅这小子倒是会看人眼色,嘿嘿一笑,说道:“那你得答应我,我放开你,你可别跑啊!”叶子朝李卅点点头,李卅便犹豫着放开了叶子,见叶子老实站着,得意又害羞地挠挠脑袋,朝叶子大手一指:“看那边的山头!就满是竹子的那座,你知道那山背后有啥不?是……”“矮牵牛花丛。”“呀!你咋知道后边有喇叭花呢?”李卅又傻愣愣地挠了挠脑袋。叶子不想搭理李卅,青莲时常告诫她离眼前这个“小混子”远点。李卅见状,依旧不依不饶地在叶子耳边叽叽喳喳夸耀着那花多么多么好看,听得叶子是又气又好笑,难得转头朝李卅说:“这用得着你说?你要是敢把这地方告诉别人,我……我就让你好看!”说完,自己都觉得强词夺理。先前的愤怒转变成莫名的悲伤与不知所措,窘得叶子撂下一脸愕然的李卅便跑了。

日落西山,把叶子的影子拖得老长,油灯的灯芯被点燃时,夜幕也随之降临,它把太阳吞进肚子里,像极了吞掉一颗煮熟的蛋黄。白天的余热散去,正是家家户户最为闲适的时刻:把藤椅和板凳拿出来,往门前的地坪上一放,趿着拖鞋,摇着蒲扇,浸润在月的光华里。吹着清爽的、竹子味的晚风——闭上眼睛,可以听见层层叠叠,隐没于草丛中的虫鸣。偶尔鸡鸣狗吠,就掺杂在那枝叶摩挲的响动里。叶子最爱这段难得安静又温馨的时光,今天的她却托着脸坐在家门前,遥望着远处那些青翠的小山包,总觉得不安又烦闷。

“呀,黄老倌子!恰饭了么咯?”美好的傍晚被不和谐的人声入侵,叶子抬眼一看,是王大喜他爹王金果——收录在青莲的“每日一骂”名单里,被唤作厚脸皮的“长舌男”。“莲妹几,你和黄老倌就打算养叶子这一个女孩啦?”果然,长舌男一发话,青莲就拿鼻孔瞅他。也不知王金果是不是真那么没眼色,还是自顾自地说:“我家大喜不也和叶子一样上高中?高中以后就是大学,到时候可要花不少钱呐!我家是个儿子,读完书出来会光耀门楣的!你家就这么个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要不再生个儿子吧,不然你家几亩地都没人接了,黄家得断香火咯——”

“娘个逼!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青莲可听不得这话,站起来就骂。村里人深知青莲的脾气,都不敢招惹她。也就王金果每天跑来找乐子。每回两人对上,黄根就会跳出来当和事佬。“怪不得你怕老婆,换我我也怕!”王金果冲黄根嘻嘻一笑,依旧优哉游哉地走。青莲回回吵不过王金果,只好转身冲自家老倌撒火。黄根大气也不敢出,硬着头皮板着起皱的老脸,词穷地嘟囔着“恶婆娘”。叶子缩在一旁瞧,打她记事起,父母就这样,动辄吵吵嚷嚷。“你也觉得那忒货讲得贼有理是不是?”青莲气得浑身哆嗦,黄根没敢答应。叶子看青莲愤恨地抹把脸,转身进了屋。黄根还是沉默,扭头望向叶子,叶子便对上黄根的眼睛——她读不透那目光。黄根的眼神躲闪着,俯身提起他那根油腻发黄的烟枪,像根老拐杖似的走下坡去。叶子还是坐在原地瞧,她的脸上没有喜怒哀乐,但她心里不是滋味,像有一团打湿的棉花塞进了她的胃。

天上忽地飘起雨丝,绵绵的,叶子抬起头,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瞥见雨丝下落的轨迹。夏季里下雨倒也是常事,叶子默默起身把板凳和藤椅都收进屋里。

推开门的时候,叶子看见青莲正坐在自己床前——她在田里忙活出了一双粗糙宽厚的、男人一样的手,担担子担出了一个熊一般的背,但她高傲地仰着下巴,像昔日的大小姐那般跷着腿坐着。

“你想留在泥水坑吗?”青莲依旧是一口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她从不在家里和叶子说当地的土话,如同她从不赞成让叶子像其他的农村娃一样下田上山。

叶子站着,她发现此刻的自己可以俯视母亲。但叶子知道那不是一句询问,她察觉到青莲的话里渗着凉意。叶子摇摇头,青莲便松了口气,背也不再挺得如先前一般僵直。她把叶子拉近些,用糙厚的掌心抚摸叶子柔顺的黑色长发——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叶子很不习惯。

“叶子,泥水坑,是一个坑啊!”青莲的声音颤抖着,“当初我被那死老头哄来这儿,这儿有个屁的诗意田园,这里只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和受不完的罪!娘家人笑我是个哈宝,这些乡巴佬也敢笑我!你说我天天受这些气图啥?还不都是为了你!”青莲的语气突然变得激昂了起来,她咬牙切齿的,想到了那些令她愤恨的人和事,但很快又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用尽量柔和的语调对叶子说:“叶子,妈妈只有你!妈妈拼死拼活就是为了供你读书,离开这里,别重蹈我的覆辙!你要听妈妈的话,以后有点出息,去大城市里!别叫人看不起咱们!你跟那群小混子不一样,你不属于这里!”叶子被摁在青莲的怀里,犹豫着,最后还是乖顺地点点头。

把灯吹灭,躺上床去,青莲回自个儿屋了。一切又陷入冗长的寂静,只有屋外的雨声,变得愈加喧闹。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拖长调的咏叹,接着又轻轻被磕上,大抵是黄根回来了吧。

叶子的脑子很乱,被屋外越下越欢快的雨声冲得如同屋后的泥潭,思绪像泥巴一样搅在一起,乱成了糊糊。

叶子不属于泥水坑。

那她属于哪里呢?

叶子瞪着没被砌平整的天花板,想。

她想到有磁吸扣的铅笔盒,刻着名字的英雄牌钢笔,还有揣在口袋里的雪花膏——这些她都没有,她甚至舍不得抽出一张缺角的毛票,去学校门口的地摊上买一只装在泡沫箱里的糖水冰棍。她又想到追在自己身后的李卅,笑嘻嘻地扯着她的辫子,把她的书抛到天上,她就这么仰头望着,看着那本书像折了翅膀的鸟儿一样掉下来。

对泥水坑里的人,叶子称不上喜欢;对泥水坑外的世界,叶子谈不上了解,更别提向往。

叶子想到家门前的柚子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进来;想到地坪上的藤椅,披着霞光,像仙人的胡须一般晃悠;想到家里养的小鸡仔,总是将她冰冷的脚腕围住;想到河对头那户人家小狗,上次见还没睁开眼,改天看到便能跌跌撞撞地跑了……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竹山,想到了背后的矮牵牛花,载着叶子全部美好的矮牵牛花——叶子不想一走了之。

第二天睁开眼,屋外照旧阴沉沉的,雨势一点也没小,还是哗啦啦下,唱歌儿似的下。黄根叼着烟枪,站在屋檐下。鸡仔们准时被放出笼,可是跑不到地坪上去,只是挤在墙根叽叽咯咯地一通乱叫。黄根呼出一口烟,烟向上飘着,半路就被雨给冲散了,“这雨咋放势下个没完了……”说完他就猛地摇头,把那烟枪塞进嘴里狠吸一口,背着手走回了屋里。

叶子倒没觉得这雨有什么不好,她把书拿出来,在大门后的小板凳上坐下。雨珠串成帘,像要把叶子隔进另一个次元。空气是潮的,小鸡们团在叶子脚边,合着眼,垂着脑袋,倒是一副安详的模样。

一道惊雷猛地炸醒小鸡仔们的美梦,它们惊叫着,推推搡搡地往厅堂里躲。叶子抬起头,雨更大了,像是从天上被泼洒下来,狂风随着雷声而至,把雨滴吹得乱了方向,溅到了叶子的身上。叶子皱眉,站起身,把书护在胸口,想把鸡们赶回鸡笼里。她刚站起身,就发觉雨幕里有个人影,叶子眯起眼努力辨认着来人,但没等她看出这人是谁,来者便已跑到了她跟前——王大喜此时正戴着斗笠,可惜雨势已经大到斗笠形同虚设。他浑身湿透,衣服湿答答地沾在身上。没等叶子开口问,王大喜就朝里屋大喊:“黄伯!莲姨几!这雨太大了!村头有些地方已经被淹了!把门窗关紧,顺带收拾一下东西,指不定要撤到山上去!”青莲听见这话赶忙从屋里探出头来,王大喜已经匆匆忙忙地钻回雨幕里了。“轰隆——”又是一声炸雷,吓得青莲一哆嗦,愣在了原地。叶子抬眼看看母亲,唤了声妈。青莲突然想到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叶子赶忙把鸡赶回笼,看见青莲正翻箱倒柜找着什么。黄根表情呆滞地杵在屋子里,挨了晴天霹雳一般。

青莲从柜子的深处翻出一个红布袋,上面还印着供销社的黑字。她用颤抖的手指把布袋拨开,里面放着一砖头红红绿绿的钱。青莲看着那些钱,像吃了颗定心丸,她深吸几口气,又恢复了神志,把塑料袋小心地缠好,揣进怀里。她扯扯黄根的衣角,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黄根这才颤颤巍巍地进屋里收拾东西。叶子也跟着瞧了一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最宝贝的也就几本书,尤其是暑假作业,丢了可是会被老师骂的,叶子特别郑重地把作业收进了书包。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之间还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咔嚓”声。黄家三口人无言地坐在窗下,眼巴巴望着屋外。住村头的王金果和他老婆茯苓,此时推着手推车上来了,身后还跟着小女儿王二丫和大黄狗。“水灌进屋子里头了,黄老倌子,借你家落个脚咯!”青莲倒是没像之前那般嫌王金果,赶忙把一家人迎进屋。王金果把汗衫一脱,拧出一地的水,愤恨地说道:“这雨放势下个没完咯,刚插下去的秧苗要这么涝死在田里咯!”没过多久,王大喜跑回来了,像条泥鳅,泥巴从裤管一直爬到了腰。

那夜叶子和二丫钻一个被窝,王家其他人在厅里打铺盖睡了。正当叶子迷迷糊糊要睡着时,一个人突然撞开房门把叶子和二丫吓得从床上弹起来。闯进来还喘着气的青莲,嘴巴一张一合,在大喊着什么,和四周乱七八糟的噪声混在一起——人声、动物的叫声和雨声、雷声交织着,吵成了一团。叶子的脑子浑浑噩噩的,只觉得混乱,青莲的声音窜进脑子里,又飞快地窜了出去。门“嘭——”的一声又重重地砸上了,一切都好像是叶子在做梦。直到叶子站起身,脚底传来的寒意令叶子瞬间困意全无,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注视着水从门缝里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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