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

作者: 陈斌先

1

后半夜大喇叭就醒啦。窗外的风窸窸窣窣,始终贴着窗口徘徊。冷,攒足了劲儿,一股脑儿往被窝钻。被窝里那点暖和气儿,随着几个辗转,早偷偷溜走了。大喇叭没了睡意,披上棉袄坐了起来,随即拧开了灯。煞白的灯光,雪光一般铺在地上、被子上,冷无处不在,大喇叭随即打了个寒战,又拧灭了灯。

大喇叭不想开空调,再冷也不开。除非春节期间,儿子一大家子回来,大喇叭才会无所顾忌地打开空调。儿媳妇知道大喇叭的习惯,见大喇叭打开房间里的所有空调,悄么声地问,不怕浪费啦?大喇叭说,不怕。

小铜锣得了肺癌,发现便是晚期了。知道无法治愈后,小铜锣便对大喇叭说,这辈子值啦。身体硬朗的时候,小铜锣喜欢说,如今的生活,只怕皇帝老子都羡慕呀,想想看,皇帝老子用过电视机和空调吗?大喇叭不喜欢小铜锣那般比较,呵呵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肩胛疼很长时间啦,当成了肩周炎,没在意上。举不起胳膊时,才去医院检查,查来查去,竟然得了肺癌。肺癌为啥胳膊疼?医生说,晚期,扩散啦。大喇叭坚持要化疗。小铜锣说,听我的,不治啦,回家还能多陪你几天。

大喇叭蒙啦,昏沉沉问,好端端的,咋就到了晚期?

医生说,每个人的体质不同,遗传基因也不同,薄弱点早早地等在那儿,不注意养护,说翻脸就翻脸。医生见多不怪一般冷冷解释。

她才六十出头,不该这般突然。

医生这才露出惋惜神情,建议小铜锣积极配合化疗。

小铜锣说啥都要回家,听人说,好端端的人,一化就化没了,反正迟早都要走的,遭那罪干啥?想明白后,小铜锣拼命喊着回家。大喇叭不同意,太早、太突然,不治个倾家荡产怎么能回家呢?小铜锣说,不是钱的事,钱也不是事,与其治不好,不如回家好好陪你几天。大喇叭眼泪丝丝说,化疗后还能多陪几年。

小铜锣不再说话,即便心里汤煮一般,也不想说话,她早已打定了主意。

儿子在绍兴上班,听到消息后,说啥都要把小铜锣送回医院,儿媳要带孙子上学,无法走开,电话里一直不停地劝。小铜锣说,丫头儿,不要劝啦,我主意已定,不想折腾啦。儿子拼命往家赶,到了家里,见小铜锣挣扎着还能起床替他做爱吃的酸菜鱼,更加不情愿啦,说啥都要带娘去省城的大医院。小铜锣说,说过啦,哪儿也不去。儿子劝说失败,留下一张卡对大喇叭说,别节约,吃的,用的,包括进口药,只管用,钱不是问题。大喇叭说,花不了,再说,家里不差钱。儿子还是丢下卡,之后,悄么声儿开车走了。

好在小铜锣一直精神不错,说话也清楚,疼到浑身冒冷汗的时候,她才揪着大喇叭的胳膊说,这个细胞咬那个细胞,咋就这般难受?大喇叭不知道小铜锣咋知道“细胞”一说的?说了“细胞”,说明她还在意死活。大喇叭说,不行,还得去医院。小铜锣擦擦额头上的汗,忍住痛,坚持说着陈年往事。她说得很慢,一点一滴,说到哪儿算哪儿,有一搭无一搭。说得最多的还是一起吹唢呐和敲铜锣的事,她说,那时候只要听到你的唢呐声,我的心儿就化了。早先时,村里喜欢排演样板戏,爱好加所长,很快形成两个体系,一个体系侍候响器和乐器;另一个体系练习唱腔和表演。大喇叭打小就会吹唢呐,呜里哇啦,调性高,味道足,敞亮。小铜锣啥都不会,喜欢跟在后面看热闹。一天,大喇叭拽着小铜锣的胳膊说,跟在我后面学敲铜锣吧,跟着响鼓点儿,当当当,胡乱敲打就成。当当当——哐,当当当——哐,小铜锣很快上了路子。时间久了,两颗心慢慢靠在了一起。那时候,人们活得喜庆,白天干活,晚上排演,再苦再累,都能活出顶天立地的精神气。后来包产到户,日子好了,庄户人家彼此却少了来往,有人忍不住冷清,挑头唱小戏,一呼百应,很快大家聚在一起唱黄梅、唱庐剧,当然也有人唱四句推子(淮河两岸的地方戏),后来越聚人越多,开始恢复戏班子。唱戏啥的,离不开响器,大喇叭和小铜锣融入进去,一直忙来忙去的。儿子上小学时,受到明星们起艺名的影响,有人又提议,大家就用响器当艺名吧。于是便有了大喇叭和小铜锣的称谓。叫啥,大喇叭都无所谓,反正图的是热闹。可小铜锣不习惯,人们喊她小铜锣,她总会更正说,喊我小罗,要不叫我凤仙。遗憾的是,没人喊她罗凤仙,依然喊她小铜锣。

村子就在城市的边沿上,叫郊区最恰当不过。后来城市扩张,村子就装进了城市的口袋,好在还没有大规模拆迁。那几年,大家最开心,这里变成了城里人,那里还有自己的土地,乡下和城里的好处都沾上啦,闲着无事,大家便聚在一起唱戏、跳舞,弄响器的跟在唱戏的后面,吹呀、敲呀,始终不闲着。之后,街道因势利导,把响器班子、乐器班子和戏班子统筹起来,叫了 “新天地艺术团”。怎么称呼大喇叭和小铜锣不在意,奔的就是乐嘛。

那几年大喇叭跟小铜锣仿佛又谈了第二场恋爱,两个人整天黏糊在一起,走路也要手挽手,说话也学着城里人的斯文。就说情感表达吧,不再含蓄,情呀、爱的,时常挂在嘴上。听到别人玩笑,小铜锣高调说,疼爱就像敲铜锣,越敲越响、越敲越热乎。

小铜锣似乎想把平生想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完,颠三倒四,说了几个来回,大意便是,这辈子值啦,至于啥时候走,一点儿也不后悔。

说起无法预知的未来后,小铜锣才伤感说,我走了,最担心的还是你。

大喇叭潮湿眼睛说,所以你得听话,安心去医院治病,想呀,不仅我离不开你,儿子和孙子都离不开你。

小铜锣的伤感还叫伤感,没有浸染上伤心的味道,就像一片叶子虽说到了秋天,毕竟还有春天的形态和绿意。小铜锣说,搁在从前多好呀,一个村子,恁多人家,都能帮衬你下? 那会儿,小铜锣想到了分散安置,心中多了遗憾。

村子规划为城市后的第三个年头开始大规模拆迁的,过去的土地作为工业用地,村民无法就地安置,市里仁义,出台“高标准分散安置办法”,大家一对比,市里的安置办法不仅科学,还划算,不说面积,单就区位和价格,都不是就地安置能比的。大喇叭和小铜锣跟大镲和响鼓安置在了一起,楼上楼下,别提多么开心。后来,也就是前两年,大镲儿子结婚,生了孙女,孙女无人带,大镲两口子卖了安置房,拿了钱,到上海领孙女去了。大镲临走时专门对大喇叭说,孙女无人带,得去搭把手。大喇叭理解,虽说舍不得,毕竟无法阻止。后来,响鼓的女儿应聘去了省城,三十大几的姑娘,说啥都不结婚,响鼓急呀,去省城租房看着女儿,临走前,他对大喇叭说,不把女儿嫁了,不再回来。好在房子没卖,就在大喇叭的安置房下面。

小铜锣的意思,她走了,这个小区只剩下大喇叭一个人啦。想起往后大喇叭的孤单,才多了伤心。秋天的夜晚,雨水下了又歇,歇了又下。停了半晌,好像攒足了劲儿,瓢泼一般下了起来,风儿长头发一般甩来甩去,甩出的狂野不像城里人的斯文。大喇叭见老婆眼睛潮湿,很快把老婆抱到阳台上,看着风儿雨儿说,别担心,到了那边,有谁欺负你,托梦给我,说啥都去陪你。

小铜锣堵住了大喇叭的嘴。

大喇叭说,记住啦,阳台上的窗户我一直开着,纱窗这边,也留条缝,早晚我都会坐在这里等你。

小铜锣突然攥紧大喇叭的手,伤感变成了伤心,眼泪扑簌簌流淌了出来。

见小铜锣流泪,大喇叭这才捂住小铜锣的脸说,早知今日,不该同意分散安置。小铜锣推开大喇叭的手,擦干泪水说,苦了、闷了,就找个伴,毕竟大镲和响鼓都不在身边。

大喇叭捂住了小铜锣的嘴,他想,就像一场雨,淋散了一窝小鸡仔,雨歇了,小鸡仔再也找不到母鸡、找不到窝啦。算啦,不说了,不说啦。

大镲和响鼓还没搬走的那几年,三家人常常聚在一起,心情好时,常去乡下找块空旷地,吹吹打打弄上一程。现在想吹吹打打,凑不齐角啦,连唢呐和铜锣都撂在储藏室里。如果小铜锣不生病,散步聊天,日子挺慢,也挺好的。起码,拆迁的补助都在卡里,吃穿、花销都没有问题。谁能想到,好日子才开始,小铜锣竟然到了肺癌晚期?大喇叭想,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恩爱夫妻难白头?前几年太作啦?

小铜锣见风停了,雨也停了,嗅闻几下潮湿的空气说,记住我说的话没?

大喇叭说,记住啦,可我不会听,你就是我的伴,你走后还是我的伴,我不会找伴的。

那怎么行呢?

又过了七八天,秋天的某天晚上,小铜锣突然不想说话啦,任大喇叭怎么喊,她都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大喇叭慌了,不停摇晃小铜锣,见小铜锣睁开眼睛,才惊慌失措喊,说话呀,说呀!小铜锣喘息半天才说,往后,被窝凉了,记得开空调,臭习惯得改啦。

大喇叭抱起老婆,很快又把头扎进老婆的怀里说,记着啦,我改,一定改。

2

窸窸窣窣的风声到底走了,留下的一层霜白迎着霞光,莹莹发亮。大喇叭看着那层霜白想,小铜锣,我的臭毛病没改。我不是怕浪费电,是怕浪费一屋子的暖。大喇叭穿上羽绒袄子,又穿上羽绒棉裤,这才走到洗漱间,如厕、刷牙、洗脸。这是每天清早的必修课,丝毫不会马虎。收拾利索后,便拿起拖把开始拖地。过去这种活,小铜锣做。现在,得自己做。拖好了地,大喇叭气喘吁吁地泡上一杯茶,坐在阳台上想,房间打扫得这么干净,就是等你回来。那会儿,窗外有对鸟儿,飞来飞去,像是洗澡、逐闹。大冬天的,看来鸟儿并不冷。他的眼神离开飞来飞去的鸟,继续想着自己的心思,他想,知道你昨晚回来啦,窸窸窣窣的。我说过,我会坐在这里等你。想起这些,大喇叭坐不住啦,赶紧回卧室看窗户上的那层霜白。莹莹发亮的霜白已经雾化去了一半,不过底色还在。抚摸着深深浅浅的底色,大喇叭情不自禁地说,留记号干啥?回来,就该明明白白告诉我。念叨完,又想起了阳台上的那杯茶,缓缓走回阳台上,嘘嘘呼呼继续喝茶。茶台是老树桩制作的,清漆过后,年轮尚算清晰。小铜锣临走那几天,大喇叭一度将茶台搁置到了堂屋,留出更大的空间给一张躺椅,好让骨瘦如柴的小铜锣晒晒太阳。小铜锣走了,他撤走躺椅,又把茶台弄回阳台,每天早上和晚上大喇叭都会坐在阳台上喝会儿茶。大喇叭清楚记得跟小铜锣一起购买茶台时的情形,刚入住那会儿,小铜锣说,买张茶台吧,闲来好喝茶。小铜锣一眼看中了这个茶台,小铜锣说,这般大小的树根,靠着它喝茶,踏实。大喇叭记住小铜锣说的踏实,每天晚上喝了茶,就洗澡。洗完澡,就看电视,感觉蛮踏实的。大清早这会儿,依然会泡杯茶,一边寻找踏实的感觉,一边寻找小铜锣回家后留下的蛛丝马迹。

过去大喇叭不相信阴阳互通,现在宁愿选择相信,他曾对小铜锣说,到了那边机灵点,能出来就出来,阳台上的窗户留着呢。昨晚小铜锣并没有进屋,觉得小铜锣一直徘徊在窗户的外面。嘘嘘呼呼喝茶,感觉胃暖和了不少,也踏实了许多,这才看看老年手机。发现差不多七点啦,便站直了身子。大喇叭喜欢那个肉嘟嘟的小丫头,每次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总会想方设法跟小丫头说上几句话,譬如,丫头,冷吗?譬如,丫头,吃过早饭了吗?小丫头很热情,每次都会认真回答他。大喇叭还不知道肉嘟嘟小丫头叫什么名字,不过看上去小丫头特别亲切,那种亲切让他感到少有的温暖。

小区很大,四个门岗,大喇叭住的楼房靠近北门,肉嘟嘟的小丫头值白班,七点准时上岗。值晚班的是一个面目冷峻的中年人,看到谁,都绷着脸,也许晚班让人疲惫,冷峻着神情,好让不轨之人见冷生怯、不敢造次吧。大喇叭晚上出门曾试探着走过东西南三个门,有一次,从南门进来,忘记带门禁卡,大胡子保安让他登记几栋几室。大喇叭报了哪栋哪室,大胡子又让联系住户。本人就是住户,家里没人联系谁?努力证明“我是我后”,费了半天劲,才进了小区。东西门的保安跟北门的中年冷峻男差不多,始终绷着警惕的神情,好像他们一个疏忽,就会酿成大祸似的。最后大喇叭还是选择从北门进出,起码离家近,即便迫不得已,非得晚上出门不可,那个冷峻的中年人还算认识他。可大喇叭不想见到生冷的态度,一直喜欢柔软和暖和的东西,为此,大喇叭晚上极少出门,有些琐事、小事,等到早上,等到小丫头上岗之后,再出门处理。

等大喇叭歪歪斜斜走近小区北门后,突然放慢了脚步,想等小丫头注意到他,最好向他微笑。小丫头眼神活络,抬头见大喇叭走来,还没有说话,笑就挂在脸上。小丫头笑完,主动替大喇叭打开门禁,而后笑嘻嘻问,老大爷,出去吃早点呀?实际,大喇叭不到七十,按说还算中年。可走路有点蹒跚,面目有些僵硬,看起来跟老大爷差不了多少。小丫头喊大喇叭老大爷,未必认为他老;就像他喊她小丫头,未必认为她小。大喇叭是这么想的。听完小丫头的招呼,大喇叭停下来说,是的,吃早点。他回答得极为认真,生怕稍有迟疑抑或不够坚定,怠慢了小丫头。大喇叭的站姿也极为认真,笔挺中,多了谦卑和恭敬。小丫头喜欢大喇叭的态度,起码这个老大爷不像其他老大爷那么难说话,更没有瞧不起人的态度。实际,小丫头并没有说多少话,就算说上几句,都是问候之类的套话。按说,说这些套话就算一个招呼,很多人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可大喇叭不那么想,也不认为小丫头说了套话。就算说的是套话,别的保安为啥不说呀?今儿穿得多,小丫头看看大喇叭的装束,随口来了句,天冷了,注意保暖呀。大喇叭听到小丫头的叮嘱,眼睛突然潮湿了,停了很久才说,外面冷,你也注意呀。小丫头不再说话,她还需要照顾其他人。大喇叭很识趣,退到四五米开外,一直远远看着小丫头。等小丫头闲了下来,又回头,走到小丫头面前问,要不要给你带份早点?小丫头说,不用,吃过啦,谢谢啦。大喇叭说,不用谢。而后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开。有几次,大喇叭都想问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可小丫头没有问他姓啥名谁,不好意思张口询问。后来看到小丫头胸章上写着116号,又不好意思喊号,便在心里暗想,叫小丫头挺好的。更多的时候,没有多少机会跟小丫头聊天,就算有了机会,也不能家长里短说下来,大喇叭知道年轻人怕啰唆。多半的时候,会选择远远地观望,见小丫头闲了下来,才悄悄走上前,不咸不淡说上几句话。过去仿佛问过小丫头家住哪儿?结婚没?好像还问过一个姑娘家为啥选择当保安?小丫头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像绕着弯子回避了回答。反正至今,大喇叭还不清楚小丫头的具体情况,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在,城里人都喜欢模糊,模糊就模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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