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玫瑰

作者: 邵丽

圣诞玫瑰0

邵丽

如果你来过鹤江,你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至少刘念是这么认为的,她不太记得清自己是什么时间来的。忽而想起前几天房东提醒她,预缴的房租要到期了。那么,该有三个月了吧。

虽说这是一个县城,但很像黄庙街——刘念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有这种感觉,隔着沥青混凝土依然能感知土地的抚慰,似曾相识的心安。显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喜欢鹤江,喜欢这座不为人所熟知的小城镇。年轻人大多都离开了,去了更大更繁华的滨州,或是其他什么机会与挑战并存的州市。仿佛这一代的鹤江人生来就是为了逃离。留下来的多是老一辈人,他们贪恋黑土地的滋养,端着凳子依偎太阳的仁慈,一年又一年。偶尔也有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短暂地路过葡萄架枯藤攀着的矮墙,咂摸着户头上还差多少能攒够市里的首付,最终走开。

刘念对于小区的人来说是陌生的。不过她丝毫不担心无法融入这里,毫不夸张地说,往田间走上一圈,连稗子都想告诉你它如何度过了一个提心吊胆的春天。黑土地上长起来的,实在没有什么不充满热情。实际上,她很享受这种不被认识的陌生感,这使她得以拥有有生以来最自由的自由——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包括说话。为了让这种自由能长期地持续下去,她选择了一条怪诞的、一劳永逸的路径。

偶然路过大爷大妈跟前儿,原本聚集着的人群四下散去。他们走得很慢,步子又不稳。刘念觉得很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人有时是很单纯的,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你让他们看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决不会怀疑这背后有什么想要隐藏的东西。也许这也是让她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明天就要过大年了。按照这里的习俗,商铺是要到初八才开市的,讨个吉利的兆头。年节催得人格外忙碌。刘念坐在自家花园的台阶上,看成捆成兜的吃食进各家的门,看小区里的灯盏盏亮起。她拢了拢披着的大袄,起身进屋。或许是被外面的气氛感染了,她决定为自己点一份丰盛的晚餐,四菜一汤,是老家成席的规格。按照鹤江的规矩,她又加了一份饺子,搭配着菜,有些不南不北。新年快乐!独自生活的日子里,她习惯了自话自说。也有些时候,会对着台阶上修剪掉的花——说着,给自己夹了满满一碗菜。桌子对面还有一只碗,她每餐饭都会拿出来、洗一遍再放回去。这是一个仪式。

饭菜摆好,她起身去门口的衣柜挂上脱下的大袄。屋里是刚好单穿一件的温度。她轻轻地抚摸挂起来的大袄、柜门,然后是茶几,最后在沙发上坐定,仔细地观览着这间屋子。刚搬进来的时候是个空房,她一点一点地布置起来。房东也乐于承担部分费用,于是装扮得更加精细。她打开沙发正对着的投影仪,找出一部电影下饭。她很久没有去过电影院,不知道眼下最热门的是什么片子。不过不打紧,她更倾向于老式的黑白港片。原本屋子里准备的是有餐桌的,只是她觉得沙发更舒服。餐桌又别有他用,渐渐地功能化分区了。

刚到的时候,她不太能吃得惯鹤江的口味。黄庙街,就是她的老家,吃饭向来是炖煮的咸鲜口儿。后来她在阜州待了几年,自己做饭更是少见油盐。一地风俗一地味儿,鹤江的饭菜打老远就呛香,放到嘴里更像场大型的味蕾风暴,争先恐后地炸开。像极了一场恋爱。

刘念突然放下筷子,菜汁儿滴到了衣服上。人总会重复性地在一些小错上反复,一次又一次,从不会用筷子到不能再用筷子,没人能保证自己绝不会犯这个错。或许当我们足够成年可以判断这其实不算是一种错,却仍然会有想要补救的应激遗留。独处的好处就在于此,你的世界不再有人观看,所以一切情绪会变得失去外在性,收敛、沉潜,没有过分的喜悦或是过分的生气。这件家居服是她最喜欢的,已经穿了很久,柔软的贴身面料会因洗涤变形,领子再也折不出规矩的形状,但穿着就是让人舒坦。

她叹了一口气,吹动了手中的抽纸。擦了,擦不净,衣服上还留着菜水的痕迹。绕过原本的餐桌,进入厨房,用了一点洗洁精,又回到沙发上。桌子上的菜没有凉,可她失去了吃的欲望。她的手覆在那片湿漉漉的棉布上,泪珠划过脸,然后汇聚下巴处,重重地打着手背。电视里的女人独身离开故乡,像这滴泪水一样,既毫无征兆,又无声无息。她抬起手去抹眼泪儿,头微微昂起。记不清是谁说过,骄傲的人,连擦眼泪都是向上的。

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有一面墙,因着它还有承重的使命,要比其他墙厚一些,足有三十厘米。原本定下的餐桌就摆在这里。刘念坐了下来,桌面上摊开的是抄了一半的心经。屋子不大,桌子平时都是收起来的,看起来是面靠墙的柜子,只有写字时才让它完全展开。她起身再点上三支香,插在柜顶的香炉里,拜上三拜,又坐了回来。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与其问她有多么虔诚,不如真实地说出她究竟有多么执着于这荒唐的仪式感,就像那只空碗。今天下午出大太阳,她在花园里忙活。字就被耽搁在一边。这会儿补上,也不算荒废。

香燃得很快,但味道很难散去。檀香落进墨里,缠绕笔尖,一点点被写进经文。等到墨也干透了,刘念把折好的纸放进柜子抽屉里,连同之前的九十张,一齐阖上。她想起和房东约好了,明天要签合同,又拿起手机编了讯息传过去,明天九点见哦……等一切都做完了,也就意味着这一天快要结束了。她躺在床上,翻看着手机。输上一串号码,她想要打过去。她很知道自己想要打过去的,但是没有。她只是盯着手机的屏幕,等它快灭下去,再点亮,然后再灭下去,最终也没能拨出去。屋里的灯熄了,只剩下屏幕的一点光亮,映着她的脸。忽然她把手机盖在床上,身子颤抖,发出像遥远地方猫叫般的呜咽,几不可闻。手机再亮起时,她又恢复如常,除了微红的面颊和被打湿的枕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她飞快地删除了那串没有拨出的号码,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又重新输入,然后灭了手机的光。屋子又被另一种类似外头人家挂在门前的红灯笼的光亮充斥着。

做完这些,她才真的可以睡了。

当小张和师傅从单位赶过来时,小区的单元门已经拉上了警戒线。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场,但确实是第一次出这种命案现场。此刻的他,尤为紧张。如果你曾有过年少时的英雄梦想,而它就真实地出现在你眼前,等你实现它;或者说,当你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并满怀憧憬地踏上这趟英雄号列车。而车上的英雄们并无独门绝技,只是邀请你一起清理垃圾,告诉你这才是英雄的日常。那么就不难理解他的心境了。生活的真相平常又残忍。

在进队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队里的工作是如此的琐碎、单调、乏味,所能接触到的大多是些鸡鸣狗盗、街坊吵架的事儿。鹤江人说话就像他们的热情,过分的夸张。每次接到报警电话,听着那头像是两伙儿火拼,到现场一看,两个老头吵架都还隔着一丈远。乘兴来、败兴去的和同事调侃,还行哈,老爷子安全意识挺足。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人均占地六十平的小县城,每天都有大案重案,那还不要了命吗?今早接的这通电话,像一股电流从听筒里传出,刺得他一个激灵。一直到师傅问他什么内容,他才木木地放下电话说,死人了!直到他们坐上警车,赶往新城小区时,小张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种案子真由他们来负责。

虽说他在队里已经看过很多案例卷宗,理论上也熟练掌握了进入现场的注意事项,但就像一条路,坐在车里来回十遍八遍,也不如自己摸索着走上一趟来得让人记忆深刻。很多孩子在外出读过一年大学、自己单独探索城市后,会比对前十八年生活过的故乡在原始的广度上有着更深层次的了解。再走上几年,就能形成一套自己独有的对事物的认知方式。所谓认知观念的构成与自己走一条路,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小张常常觉得自己这种学生式的哲学思考,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但他又常常如此,形成路径依赖。

车直接开到了单元门口。小张跟在师傅后面下车,向外围的同事出示证件,跨进被封锁的范围内。叽叽喳喳的谈论声一下子就消下去了,这看起来符合英雄出场的外部环境——小张在心里暗暗调侃自己,借以消除紧张情绪。新城小区,很难说是不熟,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接到了一起“投毒案”的报警电话。两家老人因为抢菜摊上的最后一捆大葱,从骂战升级到动手。被劝散后,回到家越想越气,其中一位就把家里的狗屎丢到了另一家的院子里。这位当然也不甘示弱,进行反击。等小张和同事赶到现场时,两个院子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后还是小张和同事把院子打扫干净,两家保证不再继续让此事发酵才了事。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有些时候他会猜测,整个小区的普法教育节目收视率肯定能在全国拔得头筹,不然这些老人哪来这些唬人的报案名头?后来,小张渐渐明白,即使没有案子,他们也会拉着他问东问西。就像即使没有人,他们也会固执地守在墙根,等待着一些并不新的新闻的来袭。他们已经太老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街区就是他们的余生,他们守着活着,也被困着。

警戒线围住的是一栋六层高的住宅楼,不算老。案发的现场是一楼的东户,朝向很好。这里的冬天很长,因为纬度高,一般十一假期后再过半月,最多二十天,就开始供暖了。冬天长归长,却也不是一直下雪,经常是下上一两天,停个一周,再接着下。给人们时间铲铲雪,在道路上跑跑耍耍。老天体贴,也真怕这漫漫冬日把人给憋坏了。所以路两边总堆着长长的雪,光照上去熠熠闪亮。小孩子是断受不了这种诱惑的,每一场雪都能引出恶战。也会有大晴的时候,太阳终归是太阳,该出现的时候它不总是缺席。比如现在,它就照在东户的花园里。

整个小区只有一个出入口,正对着一条路。这条路把小区分成了两半。外围用的是铁栅栏,打外头走上一圈,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每个一楼都有花园,与其说是花园,倒不如说菜园更合适,绝大多数人都种上了菜,或许是源自骨子里对原始农耕生活基因的不可抗力吧。只有这个园子里全是花,小张认得,那是圣诞玫瑰。这种花和很多年前流行的君子兰一样,有一段时间一夜之间便在这个地方卖疯了。其实它和玫瑰没什么关系,是毛茛科草本植物。因为它枝条硬朗挺拔,株型直立,当地人都管它叫铁筷子。花一年两季,开在最寒冷的冬春,所以现在依然能看到满园的常青和枝头比绿叶还多的花朵。园子靠近栅栏的地方堆着残雪,花朵上也零星地盛上一瓣两瓣,太阳一照,化成了水珠,顺着花茎滚落进土壤,瞬间就被吸收了。被雪压得沉下去的叶子,也抖擞着伸展开了。这种花即使是在种满花的庭院中,也不会被人忽视,它实在是有些太昂贵了。毕竟是从国外进口来的,早几年一株就要好几百,如今即使降了价,应该也没沦落到论斤批发的境地。

师傅说了句来吧,小张连忙把手套鞋套一一递了上去。门已经开了,入户的门正对着花园,阳光穿过它,顺势洒进了客厅,铺得满满当当。门内薄薄的一层月影纱,因为开门钻进来的冷气而飘动,影影绰绰地透着亮。屋里温度很高,空气里弥漫着焚过的檀香味儿,像一床刚收回来的太阳晒过的被子,宽大轻软,舒服得让人想要一头扎进去,带着幸福的昏沉。卧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小张和师傅走了进去。死者留着中长发,穿着一身成套的家居服,背对着门的方向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手机、一杯白水和一副框架眼镜。地上除了床头那一边靠墙,其余的三面各摆了两个卡磁炉,以及一双女士拖鞋。小张取下卡磁炉的气罐晃了晃,六只都是空的。他走到窗边,拉开遮光帘。窗户从里面锁住了。他看向床上女孩的脸,眼球突出,唇部、面部留有好看的樱桃红色。床上有呕吐物,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症状。死亡时间,他推断应该在昨天晚上。这两天一直在下雪,昨天下午三点左右才停。而刚刚进来的时候,他看到花园里的花,靠近根部的地方都没有雪。这种花最怕水淹根,所以应该是她在雪停之后清理的。

其实他还可以说出更准确的时间,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昨晚八点钟。当然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只是没想过是最后一次。而最后一次见面,距离他能够以如此方式了解她是如此之近,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遗憾。生命中或多或少会出现某种颜色,区别于其他所有色彩。具象成某一个人,对小张而言,她是红色,热烈而通透。他记不清到新城小区出过多少趟警,也记不清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天是为什么。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就像今天。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她穿过小区,一袭红衣,隔绝了周围的嘈杂。等出完警,天色暗了。小张看到她坐在花园的台阶上,手里还有几枝剪下的花。身后若有若无的纱帘,与她的清冷面色相得益彰。即使没有那身颜色,她在这儿也是绝对不会被忽视的存在。她年轻、陌生,还有点外地人才有的那种故作姿态的不在乎。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