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踢踏舞
作者: 范晴陈逸青五岁时,在村口的谷场,第一次看见爷爷跳踢踏舞。爷爷打着赤膊,光着脚,蹚进稻谷的海洋,他那黑土地色的脚掌猛跺地面,脚跟变换踏点,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奏出了音乐。
爷爷在乡下有一大片稻田。每年“双抢”过后,稻谷会放到谷场晾晒,晾晒一个时辰左右,就需要踢谷。脱掉鞋子,赤脚插进稻谷里,脚板虚虚地接触着地面,边走边将稻谷用脚背分开,每走完一道,就像在海里辟出一条金色的浪。村里的小孩都怕极了踢谷,对于他们来说,踢谷意味着炎热、暴晒和被割破的脚趾。唯有陈逸青不怕,虽然他也会被稻谷扎得血肉模糊,被大地烫得脚板起皮,但当他看到爷爷跳舞时,就觉得一切痛苦都不算什么。
爷爷开始在谷场上跳舞时,百老汇的踢踏舞还没有传入中国。可以说,这是他自创的舞蹈。那时候的爷爷还是个年轻小伙,一米八的大高个,肩膀宽阔,站在谷场里煞是打眼。别人认为重复又痛苦的踢谷,爷爷却琢磨出了乐趣。他用脚跟和脚掌配合,在稻谷里踏地、搓地,脚与稻谷相撞发出声音,在这富有节奏的声响里,爷爷像一只鱼儿灵活穿梭。爷爷个头虽壮,却身姿轻盈,被他踢过的谷地,稻谷一垄一垄排列整齐,晒得又干又透,踢过一两道就能收仓。爷爷只在踢谷时跳舞,看过他舞姿的人不多,如果不是跟着爷爷踢谷,陈逸青大概一辈子也不知道爷爷还会跳踢踏舞。
陈逸青这次回乡,除了失业的缘故,也是想回来为爷爷扫墓。这位跳了一辈子自创踢踏舞的老人离世那年,正赶上农村殡葬改革,陈逸青亲手给他捡了骨灰,沉重的檀木盒抱进手里,像稻谷在窸窣。爷爷是个眷恋土地的人,在县城买了房,却不愿去住,说是留给陈逸青结婚用,但陈逸青总觉得他其实是不喜欢城市里的生活。公墓是新建的,有很多地方尚未开发,陈逸青为爷爷选了一块偏僻的、地势高的墓地,杂木环绕,保留了些山林气息。望着眼前荒凉的秃岗,陈逸青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好像他不是在给爷爷挑墓地,而是在给自己。他是否无意间将自己的想法投射到爷爷身上了呢?
陈逸青有个毛病,他害怕与人打交道。熟人还好,若是面对陌生人,他便会浑身难受,如坐针毡。据爷爷说,陈逸青这怕生人的个性自小就有。爷爷是在屋外的草垛里捡到陈逸青的。当时,陈逸青全身被脏布裹着,只露出一张喘气的小嘴,被一只野狗虎视眈眈地盯着。爷爷冲上去把狗赶走,把陈逸青带回家里。刚进家门的头三个月,陈逸青除了爷爷谁都抱不得,一抱就撕心裂肺地哭。后来会走路了,也总要跌跌撞撞跟在爷爷身后,一见陌生人就往爷爷腿下钻。再大一点之后,陈逸青不再那么黏爷爷了,却也不愿走出门去结交新朋友,他更喜欢缩在院子里,和鸡、鸭、鹅、蚂蚁一起玩。
对陈逸青而言,上学是最折磨的事。新学期开学,老师让按学号顺序作自我介绍,排在倒数几位的陈逸青从第一个同学讲话便开始冒汗,湿漉漉的小手在作业本上洇出一道深深的拳头印,好不容易轮到他,下课铃骤然奏响,刚鼓足勇气站起来的陈逸青就那样直挺挺地栽了下去,像一株被收割的甘蔗。做早操更是灾难,一个操场几百号小学生,芝麻粒一般紧密地凑着,跟随音乐扭动身体,摆出各种夸张的姿势,做得不到位者还会被巡视老师点名,名字一旦被喊,便意味着马上要有无数双眼睛回头看你,附以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陈逸青便被点过名,那滋味就像被扒了衣服放到炉火正旺的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炙烤。陈逸青从不渴望鹤立鸡群,不像班上有些男孩特别喜欢在教室里大声嬉笑,把桌椅撞得砰砰作响以吸引全班注意,鸡在鸡群里的隐藏让陈逸青感到安心。陈逸青的座位在靠窗最后一排,从门口进来,必须穿过讲台。他总是憋得不行才去上厕所,其余时间,他都安稳地窝在自己的宝座上。陈逸青很满意他的座位。坐在这个位置,整个班级尽收眼底,身后就是扫帚堆,不用担心有一双眼睛盯着。
陈逸青只有在没有人看着的时候才会感到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总有那么些时刻,他必须面对来自他人的目光。每当硬着头皮站在台前,陈逸青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的皮肤分裂成无数细小的鳞片,这些鳞片向内陷进肉里,将里面的肉向外翻出来,形成新的皮肤。旧的皮肤脆弱、易碎,新的皮肤坚硬、光滑,目光射在上面,就像撞上了不锈钢,哗啦啦滑落下去。五年级时,陈逸青因为语文成绩优异被选上参加演讲比赛,演讲的主题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立于学校礼堂的讲台,面对数百名老师和学生,在讲到“古人曾经说过,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一句时,陈逸青向上挥起了左手。这是老师在他上台前叮嘱的,为了让演讲显得自然,陈逸青牢记着这一点。他在演讲的同时一直想做这个手势,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当他终于硬着头皮做出来时,世界变成了慢镜头,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僵硬、困难地抬起木头做的手。这个不属于他的姿势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弹离,并在周遭竖起了铜墙铁壁。陈逸青俯视着自己的身体,仿佛看见一株怪异的植物从舞台的木地板破土而出,四溢着格格不入的气息。那天,直到演讲结束,陈逸青都没有放下他的左手。
大部分时候,陈逸青都坦然接受自己性格的特别——他愿意称之为特别,而非缺陷——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怕人症的确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因为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陈逸青有轻微的脸盲症,身为小区保安的他,总叫错业主的名字不提,还把非住户放了进去,那名外来人士最后把整座小区的别墅都光顾了一遭,带着满满一背包的赃物从小区正门扬长而出,还笑着与陈逸青挥手告别。陈逸青就这样被公司辞退,卷铺盖回了老家。
陈逸青回乡后,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新工作包含的社交属性令陈逸青感到负担,但他咬咬牙,还是去了。世上有哪项工作是不需要社交的呢?在做小区保安前,陈逸青干过七年货车司机,跨省长途,一跑跑十几个小时,吃喝拉撒都在车上。那时交通不发达,治安也没现在好,开到偏僻的山路上,还要担心劫匪抢劫,晚上睡觉也得时刻提防着有人来偷货物和轮胎。一年下来,几乎没尝过几个好觉。有一回陈逸青在国道上开着车就睡过去了,醒来车还在路上跑,人却吓得一个激灵。但陈逸青却时常怀念起那段时光,那时的他孑然一身,无人打扰,在路上,只有太阳、道路和发动机引擎同他做伴。想唱歌,就摇开窗咿咿呀呀扯着嗓子唱,不用在乎唱得是否好听,忘了的歌词就信口胡编,唱到哪儿算哪儿。和电视上流光溢彩的音乐舞台不一样,陈逸青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唱歌。
陈逸青按照亲戚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面包店。这是一家新开业的店,店门口纵向摆着两排庆贺花篮,地上散落着爆竹的残迹。面包店老板是个圆脸宽腮的中年男人,和陈逸青大肆宣讲起他面包店的经营理念:面包是带给人甜蜜和幸福的食物,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顾客笑着进来,笑着出去,所以你扮成熊人偶,这是很重要的工作,你懂吧?小孩可喜欢了。抓住了小孩就抓住了大人,抓住小孩的兴趣就是抓住大人的钱包,你懂吧?面包店老板爱在每句话的结尾加一句“你懂吧”。就像核桃被盘得久了会油光发亮一样,这个三字的口头禅由于被老板说的次数多、速度快,听上去就成了“嗯懂”“嗯懂”。到时候我在门口搁一音响,放点小孩爱听的流行歌,保管那顾客乌泱泱地来,嗯懂?你就好好干,等我这个店知名度打响了,我还要去省城开分店,嗯懂?到时候咱这儿就是一号店,还有二号三号五六七八号,一路开到北京去!嗯懂?
陈逸青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对店老板所描述的宏图愿景也没有什么向往,但他摆出了一个新员工应有的态度:认真聆听,不时点头。谈话结束,店老板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还亲自把装玩偶服的盒子给他拿来。这是一只卡通棕熊,熊头圆滚滚的,两只半圆的耳朵竖在两侧,很是可爱。把头套倒过来,可以看见里面支撑的钢架,让熊头得以保持又大又圆的形状。头套以下,玩偶的衣服都是布做的,穿起来和普通的连体服没有区别,只是更厚一些。陈逸青试探性地把熊头罩在头上,除了有些沉重外,竟意外地感到世界安静了不少。外界的嘈杂被过滤,呼吸声变得清晰,吐出的气息使绒毛沾上小水珠,融成一片温暖的潮湿。
夜晚是这个县城的又一个白天。载着西瓜葡萄的小卡车停满街边,牵小孩的主妇们操着家乡话边走边聊,公园响起了广场舞的音乐。面包店开在县城人流量最高的一条步行街上,当店门外散步的人们逐渐多起来时,陈逸青的工作也开始了。他已连续几个晚上严重失眠,一想到自己要站在街上被路人来回注视,陈逸青就产生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他在脑海中反复地想象着那些陌生人看到他时会有的想法,越是想象就越是恐慌,然而他却无法控制地不停地去想,仿佛他能从这自虐般的想象中获得快感似的。
起初,陈逸青手脚都不知该何处安放,他就像一根木头桩子,僵硬地站在店门外,不敢抬头去看路人的目光。事实上,人们谈笑着从陈逸青身旁经过,投给他的视线并不比给一根电线杆的更多。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是陈逸青的第一位客人。女孩留着学生头,齐眉刘海,站在陈逸青面前抬头看他,眼珠黑得发亮。街道上人群匆匆流过,棕熊和女孩一高一矮,对立静默着。良久,陈逸青抬起双手,两根食指指着嘴巴缓缓向上画了一个微笑的弧度,女孩眨了眨眼,仍旧静静地看着他。陈逸青又指了指面包店,手在空中捏着一个不存在的形状,放到嘴边大口啃着,或许是棕熊吃面包的模样太过滑稽,女孩歪了歪头,眼神里有些许惊异。后来,旁边一家服装店走出一位挎着小包的女士,喊了声“走了”,女孩小跑过去,挽住女人的手臂,临走前,又回头看了陈逸青几眼。
第一个夜晚是寥落的。透过钢架支撑着的有些紧绷的熊头,陈逸青看见外面的世界一片朦胧的黄,仿佛万物都被沙尘暴覆盖,人影、建筑、夜空都只剩模糊的轮廓。周遭的声音传到耳边,带着一种遥远感,似乎有人在沙漠那头朝他喊话,而他站在沙丘边缘。熊眼处留有两个小洞,陈逸青可以用它们看见清晰的外界,他却更愿意把视线投向其他地方。晚上,周围商店都熄灯后,陈逸青注视着穿着玩偶服的自己站在橱窗前的倒影。在那黑乎乎的倒影里,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见陈逸青这个人身上一丝一毫的特征了,那就是一只熊,一只站着的熊。他对着橱窗摆了几个熊的姿势,但很快放弃了,他从那局促尴尬的动作里,又清楚地看见了自己。
每天晚上,陈逸青都会比规定的时间来得更早,换上玩偶服后,他会靠在店外的红邮筒旁,听着来往的车辆。棕熊柔软的皮毛拥抱着陈逸青的身体,像冬日窝在六斤重的棉被里,紧实而安心。如果每个人一出生,就自配一套玩偶服该多好,那样陈逸青就再不会害怕他人的目光,他会更加挺拔、更加舒展,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他会过上与现在不同的人生。陈逸青透过熊的眼睛去观察橱窗倒映出的熊的身体,观察它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手势。他的心里隐隐有着对熊的期待,他觉得熊应该是快乐的,于是熊的动作更加轻盈了,他觉得熊应该是自由的,于是熊的姿势更加夸张了。一只快乐的自由的熊会做什么,陈逸青不知道,但他知道人快乐了会想唱歌,可熊不能唱歌,人快乐了还会想跳舞,熊会不会跳舞呢……陈逸青的心重重一跳,对啊!熊为什么不能跳舞呢?人在大街上跳舞也许会很奇怪,但如果是一只自由快乐的熊呢?
陈逸青不自觉地开始轻摆身体,先是腰部,然后是手和脚,面包店老板放在门口的音响成了他最好的伴奏。路边蹲着的几个小孩向陈逸青投来好奇的视线,陈逸青嗓子有点发紧,沉重的头套时刻提醒着他,没有人看得见他的样子,大家只会看见熊。这是一只熊在表达它的情绪。熊爪挥舞,熊身扭动,熊头旋转。诡谲的解放感在陈逸青心中炸开,他的胸腔燃起了一团火,火焰盘升旋绕,燎经食管,从喉咙、鼻孔和眼睛迸出。每一次跳动,头套的钢架都会狠狠碾过他的脑门,好像有人拿锤子朝他的脑袋猛敲,汗水浸透了陈逸青的身体,但陈逸青不能停下。此时此刻,不是陈逸青在驱动熊,而是熊在驾驶着陈逸青,熊接管了陈逸青的四肢,操控着他的双脚,跺、搓、起、落,在地面击出鼓点般的节奏。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爷爷在世时,陈逸青总是追问他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村里有好事者告诉陈逸青,他父亲原是这个村子的人,还是爷爷的熟人,所以才会把陈逸青放在爷爷家的草垛里。爷爷则说他并不认识他父亲,也不知道他父亲是谁。爷爷不肯告诉陈逸青父亲的事,陈逸青就只能展开想象。他在集市上看到瘸腿的乞丐,把仅有的五毛钱都给了对方。集市收摊后乞丐起身回家,陈逸青跟在后面想看看他是不是自己父亲。眼见着乞丐一瘸一拐地走进一条小巷,陈逸青跟着跑进去,迎面就挨了一拳。只见“瘸子”双脚站立身姿笔挺,指着他脑门破口大骂:妈的小屁孩,哪儿来的给老子滚回哪儿去,滚!陈逸青顶着淤青的眼圈回家,又向爷爷问起父亲的事。这一次,爷爷沉默半晌,把头上那顶破边草帽摘下,盖在陈逸青头上,说,走,爷爷带你去踢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