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

作者: 刘庆邦

打捞0

刘庆邦

一日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知了热得在柳树上不断发出尖叫,黄狗热得在树阴下不停地吐舌头。也有人说,雄知了的鸣叫是为了求偶,天气越热,它们求偶的热情越是高涨,叫声愈发嘹亮。而狗吐着红红的长舌头老在地上卧着哈哧哈哧喘气呢,是因为它身上没有汗毛孔,热量散不出去。它的舌头是它唯一的散热器,它是通过抖动舌头流口水散热降温。在炽热阳光的直接照耀下,连一向不怎么怕热的柳树叶子似乎都有些打蔫、泛白。

就在这个时候,冯淮海头戴白色头盔,骑着一辆红色的电动摩托车,到塌陷湖的湖边来了。湖边没有可以形成阴凉的树木,只有一些野生的灌木和杂草。冯淮海把摩托车停放在一片杂草地里。草地里开着一些细碎的小花儿,那些花儿有黄色、红色,也有白色、紫色等,色彩说不上斑斓,但也有着在阳光下点点反光的效果。草丛中还生活着一些不起眼的小蚂蚱,在没受到惊动的时候,它们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踪影。当冯淮海推着摩托车往草地里走时,它们像是受到了惊扰,才纷纷跳开,或飞起来。绿色的蚂蚱飞起来时,才露出里面嫩红的内翅,艳丽得像会飞的花朵一样。

冯淮海此行的目的,是要下到湖水里打捞一样东西。时间还早,他没有急着下水,先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湖边的浅水处,生有一些芦苇和香蒲。芦苇还没有长穗,香蒲上已长出了肉肠样的蒲棒。冯淮海听见一只苇鹰叫了几声,接着就看见一只苇鹰从芦苇丛中展翅飞出,飞到别处去了。他知道,苇鹰一定是在芦苇的秆子上搭了窝,要在窝里下蛋,孵小苇鹰。苇鹰发现岸边有人来,可能是担心来人看见它的窝,先用鸣叫表示抗议,再就是飞到别处,以把人的视线引开。冯淮海觉得苇鹰太小气了,他有自己重要的事情,才不关心苇鹰孵不孵蛋呢!在芦苇和香蒲之间的水面上,有一群几十条鲫鱼浮在水面晒鳞。它们不怎么游动,像是在水里集体午睡,青色的脊背把那片水面都变成了青色。那群鱼不知怎么看到了冯淮海立在水边的身影,它们一哄而散,很快潜到水的深处去了。冯淮海看不到鱼了,却在鲫鱼潜行的方向看到了一些荷叶和荷花。碧绿的荷叶天生都是圆的,有的铺展在水面,有的亭亭举起。荷叶之间,这里那里开着一捧捧荷花。荷花的颜色,一律是红的,在碧叶的衬托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每朵荷花都像是一盏明亮的荷花灯。冯淮海不知道,这些荷花是人种的,还是野生的。岸上的灌木和野草是野生的,水边的芦苇和香蒲是野生的,苇鹰和鲫鱼是野生的,冯淮海更倾向于相信,这些荷花也是野生的。因为只有野生的东西,个性才更强,生命力才更旺盛。

冯淮海把头盔摘下来了,以头盔当眼罩子,向塌陷湖的湖心眺望。这里原是淮北大平原上的一片村庄,村庄有张庄、王村、李楼、赵寨、刘桥等。恐怕有八九十来个吧。因村庄底下压着煤,国家的煤矿要把煤采出来,就出资在靠近城镇的地方盖了新房,动员各村的村民搬到新房里住去了。煤层埋藏在七百多米深的地下,煤层叠加的厚度加起来有两三米厚。煤层上面矸一重,石一重; 泥一重,沙一重; 水一重,土一重,如藏宝一样重重包裹。那些不避艰险的矿工钻进地心,把“宝”挖走了,把煤掏空了。失去支撑的重重包裹,一重一重往下脱落。脱落波及地面,村庄的废墟和土地沉下去,地下水慢慢地浸上来,就形成这么一大片湖泊。这个湖是新生的湖,还没人为它命名。本地人知道它的来历,就叫它塌陷湖。湖面白茫茫的,似乎与天空连到了一起。没有风,湖水一点波纹都不起,平静得跟镜面一样。这样的湖水,在夜晚可以映进月亮,可以看到月亮像沉入水底的银盘。按说这样的湖水在白天也可以映进太阳,可冯淮海在湖里没有看到具体的太阳,只看到了满湖的阳光。既然满湖都是阳光,跟满湖都是太阳差不多。

冯淮海又看了看四周和天空,像是给他打捞东西的地方确定一个大概的方位,才开始脱衣服下水。湖边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脱得一丝不挂下水也可以。但他想了一下,身上还是保留了一条裤衩。他要去的地方,是他原来所在的村庄冯营。冯营是他祖祖辈辈所生活的家乡,也是他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乐园。冯营虽说被塌陷湖吞没了,成了水底的村庄,但那毕竟是留在他心底的故乡。一个人回故乡,倘若一点衣服都不穿,那像什么样子。

湖边的水比较浅,他拨开芦苇和香蒲,踩着淤泥往水里走,越走水越深。湖水的表面一层,被阳光晒得有些热乎乎的,但下面的水还是凉飕飕的。比如淹到他胸口的水是热的,下面肚皮那里的水就是凉的,热和凉截然分明。他挥动双臂,把表面的那层热水搅了一下,意思是想把热水和凉水掺和一下。他一搅和,水面就出现了波纹,每道波纹上的阳光都往他眼睛上折射。他还未及感受一下热水和凉水掺和得如何,阳光已射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只好放弃搅水。他大约往深处走了十多米,脚就够不到底了,先是脚板触不到底,后来连脚尖都探不到底了。这没什么,水都是越往里越深,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身子借浮力轻轻往上一漂,双手往前扒,双脚往后蹬,开始凫水。在冯营村尚未被水淹没的时候,村子的西南角有一个面积不算小的水塘,到了夏季,每天一吃过午饭,他都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水塘里玩水。他们玩水是野路子,不是“狗刨”,就是“打砰砰”,谈不上是游泳,只能算是凫水。虽然没受过正规训练,但冯淮海对自己的凫水能力充满自信,凫两三千米不成问题。

冯淮海准备打捞什么呢?他要打捞一只石头碓窑子。石头碓窑子一般分两种,大号和小号。大号的碓窑子用来舂粮食,小号的碓窑子用来砸蒜、砸辣椒、砸香椿等。冯淮海要打捞的是一只大号的石头碓窑子。

拆房子搬家时,他们家的砖瓦、梁檩都卖掉了,家具都搬到新家去了。祖上传下来的一些老物件,不管有用的,还是没用的,他们也装车拉到新房子里去了。经过“文化大革命”时的“破四旧”,他家的中堂字画、木雕祖楼子、香炉子、灯台等,差不多都被破掉了,剩下的有年头的东西,无非是一张大床、一张三屉桌、两把木椅、一只板箱、一杆镶着十六两一斤的铜戥子大秤等。这些东西现在都在新房子里放着,有的还在使用,有的永远都用不着了。唯一没搬走的老东西,就是那只石头碓窑子。搬家的事一切由冯淮海负责,在取舍时,他看到碓窑子了。那只碓窑子在大门外面的一棵弯枣树下放着,他围绕着碓窑子转了三圈,看了三圈,最后还是决定把碓窑子舍弃掉。抛弃碓窑子的原因有三。一是用石头凿成的碓窑子太沉了,很难往汽车上抬。二是碓窑子太老了,恐怕用了上百年都不止,碓窑子中间的窑子深得都快要穿了底。三是现在用不着碓窑子了,碓窑子成了真正的废物,放到哪里都是一个累赘。所以冯淮海用电锯把弯枣树伐掉了,拉走了,只把碓窑子留下了。

在水里凫了一会儿,冯淮海估计自己已经凫到冯营所在的地方,并估计了一下自家的院子和碓窑子所在的大概方位,就开始潜水下沉,用脚探底。湖水两人多深的样子,他的双脚很快就探到了底。湖底软软的,脚下都是淤泥,好像一点儿硬的东西都没有。他双脚蹬泥,利用反作用力和水的浮力,将头和口鼻一下子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呼吸,再次潜入水中。在搜索碓窑子的过程中,他不是闭着眼用双手瞎摸,要是瞎摸的话,不知道要摸多长时间,摸多大面积,才能摸到碓窑子。他采取的办法,是在水中睁开眼睛寻找。小时候在水塘里玩水时,他多次在水中睁过眼,在水底看见过石子、蚌壳、水草,还看见过游动的小鱼。在他的想象里,立起来的石头碓窑子有半人多高,在水底的存在应该比较突出,他一看就能看到。他的打算是,找到碓窑子后,就借助水的浮力,一点一点把碓窑子往岸边移动。等移到岸边,就把碓窑子放倒,然后像推石磙一样,顺着岸边的斜坡,把碓窑子推到岸上去。然而他潜入水底两次,瞪大眼睛左看右看,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只能看到水底黑色的淤泥,别的什么都没发现。因人的眼珠子上没有保护层,不宜和水直接接触,接触的时间长了,眼珠子就会发涩、模糊。加之冯淮海的双手和双脚在水里乱扒乱蹬,难免碰到水底的淤泥。淤泥的泛起,不但使水底的能见度更低,他还担心淤泥的泥浆会沾到眼珠子上,使眼睛的视力受到伤害。于是他赶紧闭上眼睛,结束了当天的打捞,从水中冒出头来。

炽白的阳光仍照着湖面,无风无浪无飞鸟,湖面一片静寂。冯淮海现在也是一名矿工,他听矿上的技术员说过,在亿万年前,这里就是一片湖泊。是湖泊里慢慢滋生出了水藻,又滋生出了动物。后来湖泊的水退下去了,变成了一片陆地。陆地上长起了茂密的森林,森林也成了各种动物的王国。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因地壳发生天翻地覆的运动,森林和动物统统被埋进地下,这里再次变成了湖泊。湖泊渐渐退隐,这里又变成陆地,新生的陆地上就有了人类。有了人类的活动,就意味着有了男女,有了爱情,有了生息不断地繁衍。同时也有了战争、杀戮、饥荒等。反正自从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字、文明,故事就多了起来。以前的湖泊,都是在自然的作用下形成的。现在的湖泊,是人工所为。当上矿工之后,冯淮海就曾在冯营村原来所在地方的地底下挖过煤,应该说他亲自参与了陆地变湖泊的过程。

冯淮海刚从水中冒出来时,像是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看看太阳,太阳似乎也帮不上他的忙。他认为太阳应该在西边,可感觉太阳却跑到了东边。他转着头乱找,却找不到他刚才下水的地方,也看不到他放在岸边的摩托车。他的摩托车是红色,在绿色的草地上应该很显眼,怎么看不到了呢,难道被人偷走了不成?乱找的同时,他觉得湖面变得广大,广大得无边无际,仿佛天底下没有了别的东西,只剩下这一座塌陷湖。他突然恐惧起来,想到每个水底的村庄都有不少鬼魂,是不是有的鬼魂蒙上了他的眼,拖住了他的腿,要把他淹死在水中啊!要是他淹死在水中,并沉在湖底,时间长了,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块煤呢?他要是变成一块煤的话,后世的人会不会把他挖出来烧掉呢?别人烧他的时候,他的魂是不是还在煤里呢?他会不会觉得疼呢?恐惧攫住了他,他的双腿几乎有些抽筋。不行,这可不行。这时他的意志对他说,你不能死,你上有老母亲,下有一双儿女,中间还有相濡以沫的妻子,你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呢!你还要打捞碓窑子,今天连碓窑子的一丁点儿影子都没看到。你要是不在了,谁替你打捞碓窑子呢!为了克服恐惧,他以仰泳的姿势,漂在水面休息一会儿。水天悠悠,冯淮海把心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再找,终于在岸边看到了放在那里的红色摩托车。打捞碓窑子找不到坐标,往岸边游时总算有了目标,摩托车就是灯塔一样的目标。

回到家中,冯淮海没有对母亲说他下班后去了塌陷湖,更没有说他下湖寻找碓窑子去了。他的打算是,等找碓窑子找得有了眉目,他再告诉母亲,好让母亲高兴一下。他轻易不敢对母亲提起塌陷湖,一不小心说到塌陷湖,或说到冯营,母亲的样子就有些难受,好像永远失去了家园一样。当初矿上派人动员他们家搬家时,母亲坚决不同意,说老冯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根扎在这里,苗发在这里,怎么能说搬走就搬走呢!矿上的人联合当地政府的人,到各家各户反复动员,不断提高优惠条件,眼看不少人家都答应搬迁了,母亲还是不答应。有人对母亲讲了不搬迁的可怕后果,说就算个别人家不搬走,矿上照样会把这块地底下的煤开采出来,等地下的煤一采空,地面就会房倒屋塌,鸡飞蛋打。地下的水也会涌出来,把这里变成一片汪洋。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母亲仍不松口,母亲说,那不是天塌地陷了嘛,那不是活人遭到报应了嘛!母亲还是说,反正她哪儿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里。后来人家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分头做他和妻子的工作,承诺让他到矿上当正式工,让他妻子到矿上当合同工,两口子都可以挣工资。孩子工作的事是大事,这样一来,母亲就不好再死扛。母亲到过世的父亲坟前哭了一回,又哭了一回,才收拾起家里的盆盆罐罐,从冯营故土迁到这个叫新村的地方。

搬家之前,他们家在冯营住的是四间平房,搬到几里外的新村后,他们家住进了连体的两层楼。一楼有客厅、厨房、卫生间,二楼有三个卧室,还有孩子写作业的房间。在一楼南窗下的一块空地方,被母亲开成了一个小菜园。菜园里种了黄瓜、茄子、辣椒、豆角等,随吃随摘,一夏天都吃不完。全家人都不能不承认,这里的居住条件和生活条件比住在冯营时好多了,不说好到了天上,至少也好到了楼上。一家人过年说闲话时,说到原来埋在他们家房子底下被称为乌金的那些煤,是老天爷送给他们家的宝贝。国家需要,他们就把宝贝献了出来。国家没有亏待他们,把宝贝换成钱,给他们建了这么宽敞明亮的房子。平日里,冯淮海和妻子去矿上上班,两个孩子去学校上学,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里。这天冯淮海回到家,见母亲正仰靠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打瞌睡。对面的电视机开着,电视里面的人还在说话,人影儿还在晃动,母亲却闭上了眼睛。母亲常常是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听着电视坐在沙发上睡觉。沙发是可以并排坐三个人的长沙发,冯淮海曾对母亲说过,母亲可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睡觉。可是,不管家里有没有人,母亲从来不往沙发上躺,她说出的理由只有三个字——不好看。冯淮海一进家,母亲就醒了过来,看着他说:你今天回来得有点儿晚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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