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来的明信片(组诗)

作者: 王彻之

一条疲惫的、所以充满咖啡椅的大街

和为了拍照好看,把自己晒成小麦色的民居,

放任雨狂撼我的记忆,像孩子摇晃存钱罐。

而我,虽然身无分文,仍被某种

单纯的渴望弄得晕头转向,像暴雨中的横舟。

在阿尔诺河,水面像房租一样上涨,

但无家可归的白鸥仍在聚集,它们强壮而自由,

却没有变得更好,虽然每天免费进出

美术馆。那里,精心悬挂的、谁都没见过

其本人的肖像,和墙壁剩余部分的空白,

概括了人类过去的特征。而未来不过是

灰尘,通过毫无征兆的喷嚏,逼迫手捂住嘴,

阻止它把剩下的话说出。

圣诞节

如果不算看不见的人们,

此刻,城市的确空荡荡,

像是一个人的脑子,而且

好像真的停止运转了。没有雪,

但是房屋的鬓角有点白,

证明日子不好过。不过

楼道似乎凭借海鲷鱼汤的气味

缓解了神经,使墙壁的肌肉

松弛,这也许就是它为什么掉漆。

新年的意思就是每件事物的

体力都耗尽了,但是黑暗中

有种无形的东西在成长:所以

你听见夜里水管咔咔响,

像是怪物拔骨,为了前往伯利恒。

但没有航班。高空餐厅依旧

插入云霄,照这样下去,

肯定能取代巴别塔,更不用说格式塔。

地上的天使灯还是多于天使。

圣诞树闪亮,但并非完全自愿,

忍耐视力模糊的小灯泡。

如果爱是网络,那信号早就不好了,

而且人越多的地方越难找到。

因此天堂没有爱。但这恰恰是

它和你心中的未来生活唯一的共同点。

接着,迎风鼓起,拉开,

像在枪林弹雨下拉栓,

伞柄脆如幼年的芦苇秆

被雨的叹气折断;与此同时,

就连末端箍紧的手也感到,

那中间聚拢伞骨的力量崩散了。

我们像逃离编制的士兵,

脚冻得发青,回到最开始的

生活的速度似乎变得更慢,

但也不敢抱怨什么,担心

公交车已经过站。当雨声渐歇,

我们都得低下头,眯缝着眼

仿佛承认战争失败,在人群中

观察好一阵,以为摸清了线索,

沿着你离开时的小路飞奔。

我不知道这一切再也不会有了。

除了如今的那些轮胎依然

懂得如何溅湿裤腿,除了那伞

就像那颗心当风把它猛地吹开。

中秋

今夜月光照在我的脸上,

就像你的目光做过的那样。

我站在窗前,手倚着栏杆;

飘荡的衣柜气味让我思念

你的内衣,而挥发的消毒水

又使我过敏。过了这么多年,

搬到新家也仍然隐约可嗅。

从前我的心就像行李箱塞满

对我来说并不真正重要的事物,

由于超重,数次向魔鬼交费;

随意被不知道是谁的人搬出来,

声称里面有危险物品。后来

它仿佛名片走到哪儿都准备着,

却从来没有对熟悉的人展示过;

和别人交换之后就不再联系。

现在,它被用得太久了就像

一台到处是白色沉淀物的水壶,

自从你走后,每天还会使用,

但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发出声响。

备课

好奇的眼睛期待拜访我,

可我并不期待。每日每夜,

我像看门人守着我头脑的房子,

一座通向所有道路的公寓,

但始终在郊区。在雨中,一条知道

如何哀叹的小路把门卫外面

一片知道如何遗忘的墓地

划成公共和私人的两部分。

很显然,有些遗忘应该私下发生,

尽管出于营利的目的,

不得不分时段对外开放。

对他们来说,墓地是一座博物馆,

里面陈列着死去的人。

而我的身体也是博物馆,

我的灵魂是所有房间中

唯一的空房间,墙是新刷的漆。

可有时我梦见门外站满了人。

圣安德鲁斯

码头只有船,而没有船夫。

海像房东太太模仿起

石头的表情,还带有苏格兰口音。

不,更像部门审查员,

从头到脚打量外地人,

却沉默寡言,还竖着

悬崖的高领。海滩空荡荡,

仿佛以前的事物都被清洗了,

但新的生活没有到来。

看上去一只冷风中的灰鹭

就像紧攥笔杆的手,

正对水面的协议犹豫不决,

看波浪扩散到自己意义外的范围。

这就是为什么海水

和陆地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

就是为什么我们看不见

雨,这幕后的操控者,擅长

钻入法律的空子并消失。

因此自然的法则

其实尚未完善,和人为的一样。

以至于有的城墙今天还在,

有的却摧毁了,以避免

成为风景区的命运。通常来说,

只有一张照片诉说它们的过去,

因为照片也不知道未来。

蜜獾

眼睛通红,但是绝不像哭过,

却好像充满甜蜜和欢乐,

活在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世界。

在我们的视线中,蜜獾轻快地翻动

穴居动物藏身的石块,像盗墓者

但脸上没有期待,仿佛知道

等待它的是什么。夜色中它欢快地

暴露猎物也暴露自身,不理会

洒落额头的月光,被石头扎破的嘴

露出两颗改锥似的小獠牙,

检查尸体损坏的零件。它是快乐的修理工,

虽然什么问题都检查不出。

那种甜蜜感,就像在酷热的夏日

穿着白背心小口嚼甘蔗,

连苦胆也是甜的。它把所有问题据为己有,

然后就当问题没有存在过。

除非碰到母蜜獾,否则永远懒得吭声,

不渴望任何使它筋疲力尽的东西。

浑身像铁铸的锄头,它的生命

仿佛就是用来犁开大地和雌性,

把狮子和鬣狗,轻快地甩在身后。

我真羡慕,有时它就像深夜

从酒吧跑出来的小年轻那么快活,

而我不会再有了。它快活得

就像刚越狱,不知道自己犯过什么错。

它快活得好像不认识它自己,

即使是在河边喝水的时候。

它快活得就像一团世界上最快乐的黑色,

忘了命运全然由矛盾和混乱构成。

宝古图沙漠

车轮呆立在细雨中,

注视着,脚下被它翻越的沙漠

如鲸鱼的小腹,细腻如丝绸,

银白色如萨宾妇女们的胸脯。

没有太阳,乌云湛蓝安排着尾韵,

越野车笔直地进入,荒凉如一个句子,

随着女人的尖叫,捅破布满

语言骸骨的防风林,最后像木塞

塞住月亮的咽喉,整个天空

骤然安静犹如轻微晃动的水面。

我们感到,启明星停泊在南方,

家幽灵蜘蛛的桨划开涟漪,

载着泛着蓝光的战利品,覆盖乳房的薄纱,

那些蓬草、蛇麻黄,和乌丹蒿

周围漂浮海腥味的空气,朝半人马座

趾高气昂的港口驶去;运货车

劈开风景如掰开扇贝,直到混沌

承认曾囫囵过海洋的秘密,我们开始

沿泥鳅般光滑的光线坠落并

蜿蜒于她惨白如水泥的颈部线条上。

而微雨中,我心灵的滑行

使她的脸仿佛因炙热而融化的雪糕

失去夏天的希冀。一片科尔沁的劫掠之地。

幼年骆驼的可可碎,任意洒落

在脂肪般雪白的山脚下。历史

曾在此地放牧,如今则在我们的相机里。

我理解她们坚贞的,令人晕眩的爱,

如何拧弯仇恨,把时间烫平如蒸汽熨斗,

我知道青草如何遗忘,并学会

在一次性的晨光中发动引擎。

乌鸫鸟

——赠从安

在希思罗灰色的,

狂犬病般发作的阵雨中,

我提好行李箱,用黑手套

欺骗,并遮挡远处天使光线的灼烧,

我的大衣覆盖的心灵

焦黑如烤肉架下的煤球,

爱的锡纸融化于它的舌头上,

混入海德公园的烧酒,热狗摊的冷气

和停机坪腋窝的温度计里,

水银环形上升如戴安娜喷泉。

而我身体的星期五,在长途车

结巴的旅行与周末无事可做的恐惧中,

几乎笨拙地,把醉醺醺的

眼球充血的月亮和在我体内

与我内心河流分道扬镳的火星混为一谈,

仿佛灵魂此刻故地重游,

寻找我失落在我不能赋予它形式的

由于一种知识的确切性

而随风摇摆的树丛中的,

那惊慌逃窜如乌鸫鸟的天赋。

有时也叫百舌,虽然一言不发,

但也好过欧歌鸫(远看像白脸树鸭,

槲鸫,或者垂涎的纵纹腹小鸮),

仿佛来自欧洲,却和笼子里的画眉押头韵。

我用全部的时间走在笼子之外,

走在它碳土似的雨与稀薄的记忆空气中。

据赫拉克利特说,我们所失去的一切

都与火发生着联系,而我所获得的,

如你所见,此刻都在哑雨中成为暂时之火。

审判

这条被雨绑在公园里的大街

曾剽窃过海浪的诗句。

无花果树给它上枷,蚂蚁群

盘查黑石的韵脚,犹如海关审查员

遵从惯例,尽管作风依旧,

乐意接受死去蒲桃的贿赂。

石南丛欧化,银杏讲究平仄。

雌雄蜻蜓的双声,如蒸汽船异国而来

响彻云的码头,这是它们的权利,

雨的文献改写了它的历史。

蝙蝠穿上学袍准备审判,

狗尾草的证词,充满抑扬格,

但风使它的立场摇摆如狗尾。

在松鼠的教义中,语言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