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先生传
作者: 蔡骏
一
我在沪西曹家渡的最后一个秋天。
万航渡后路87号103室,背靠苏州河的六层楼房的底楼。家里刚办好丧事,百病缠身的外公肝硬化没了。我是偷偷哭了几日,从此独享一张棕绷大床,不必再跟外公挤着床头床尾。靠墙一边是我的书架,其中一半是翻烂的连环画,剩下分为六种:第一是我妈妈读华东师范大学自学考中文系的教材;第二是从《收获》到《当代》蛮多文学期刊;第三是四大名著,当时看过四分之三,《红楼梦》读不到前三章,《水浒》已经看过十遍,我没做强盗真是运道好;第四是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跟《复活》都在积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三遍,《悲惨世界》滑铁卢战役那一章读过二十遍;第五是全套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选集,一堆坚硬的红砖,我竟然读过一半;第六是《呐喊》《彷徨》还有《野草》,虽是八十年代版本,封面却有木刻画遗风——这三本书至今尚在我父母家里幸存着。
1991年,深秋的某日,恰是外公头七,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不辞而别,听说是去深圳下海做生意了。我对她的印象,永久性停留在浓密茂盛的波浪卷发上。顶替她的却是一头衰败的地中海,周围一圈灰白的毛笔头,头顶心如同十六瓦电灯泡,黑框眼镜下荡了深厚的眼袋,矮胖身躯披了蓝大褂,略有点跛脚,几乎从朱自清的《背影》中走上讲台,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一个“鲁”。
代课老师的喉咙里滚出一串闷雷,泥沙俱下地灌进我们的耳朵,起先像在讲日本话,又像某种克里奥尔语。听到最后一个字,我才意识到他在讲普通话,平白无故加了两层密码,必须在耳朵里先解第一层码,翻译成上海话,再解第二层码,方才回到普通话:“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代课老师,我姓鲁,叫我鲁先生,就好。”
鲁先生,便是这篇传记的主人。至于先生的名讳?隔了三十年,我竟然记不太清爽,实在罪莫大焉。其实,鲁先生还有笔名,并且为数众多,散落在各种铅字印刷的纸上,至今却连一个都没发掘出来,恐非战之罪。但在我们第一次相见四十五分钟后,鲁先生便得了一个风光的新名字,同时他也记牢了我的名字。
午后头一堂课,秋阳晒了窗台,上半天上过一节体育课,中午食堂伙食蛮好,我的肚皮盛满油水,看到一只只瞌睡虫飞过。鲁先生又在黑板上写一个“迅”,跟在“鲁”的后面,再写四个字《藤野先生》,便让我们翻开这一篇课文。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尽管咬字不清,既没重音,也没起伏,断句都属罕见,像一根濒临死亡的心电图,一路拉平进了太平间。我打一个哈欠,偷瞄最后一排,已有两个同学扑在台板上困着。不过有句讲句,只要慢慢领会发音规律,眼乌珠盯紧课文,你还是可以听懂鲁先生讲话。他的喉咙里永远含了一口浓痰,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进,肺泡里拉了风箱,像我外公最后一年的腔调。
鲁先生提高调门念课文:“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非但没让我们打起精神,中间一排同学不分男女,仿佛吸入克格勃的麻醉气体扑下困着了。我以钢铁般的意志坚持到最后一个,眼皮上挂了一台虎式坦克,额角头几度磕上台板,魂灵头已飘去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等到藤野先生送给鲁迅一张相片,背后写上“惜别”,我也惜别了清醒世界,七荤八素去了日暮里驿站。换一句阿Q先生名言,便是“困觉”,无关乎吴妈,无关乎男女,单纯而原始的困觉。
下课铃声响起,我从东京神游回上海。眼皮子撑开来,只见鲁先生立在面前,弥散了我外公夜壶箱抽斗里的药罐头味道。鲁先生翻开我的作文本说,蔡骏,我记牢你的名字了。我爸爸欢喜越剧,夜夜放了《梁祝》《红楼梦》以及《沙漠王子》,我可以分清王文娟、戚雅仙还有徐玉兰的唱腔,听懂念白更不在话下——正是鲁先生的绍兴话。
二
经此一役,鲁先生和鲁迅先生联手成功催眠了我们全班同学,遂得一雅号“催眠大师”。
语文课本上讲鲁迅也是绍兴人,班上同学猜想鲁先生跟鲁迅先生有啥关系?我是嗤之以鼻,鲁迅明明是笔名,真名周树人。但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鲁迅虽然姓周,鲁迅的妈妈却姓鲁。《社戏》里的“迅哥儿”是他的小名。“鲁迅”就是舅家门的“鲁”加上“迅哥儿”。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
此地写到的外祖母,就是鲁迅先生的外婆。鲁先生的爷爷,跟鲁迅先生的外婆,本是堂兄弟姊妹——听起来七绕八弯的关系,就像我外公办丧事,家里收到各门远房亲眷的挽联落款。按照中国人的辈分算起来,鲁先生就是鲁迅先生的姑表外甥。
以上野史是我从初中历史课上听来的。历史老师是位五十多岁尚且待字闺中的阿姨。她拥有超乎常人的精神力,每堂课都讲得天花乱坠。课本上的历史只需讲二十分钟,剩下来就开了无轨电车。看到“催眠大师”鲁先生回来上课,历史老师便如司马迁被阉割后写《史记》,按照纪传体规则,用牙齿和舌头做了一篇《鲁先生列传》,只差最后太史公曰,颇为遗憾。
过了小雪,鲁先生布置写作文,标题《记我的老师》。我用了半个钟头写好作文,头一句“我的老师是一位催眠大师”。刚写好我便后悔,但我是用圆珠笔写的,除非从作文本上撕掉这几页。我困在床上想了想,还是决定原样交上去。因为根据《鲁先生列传》,早在朱建华打破男子跳高世界纪录之前,鲁先生就以“催眠大师”而闻名沪上语文学科界了,若是哪位学生没有当场困着,必定藏了天大的心事,足以震动到校长大人出面关心。听到学生子叫他“催眠大师”,鲁先生从不动气,反而甘之如饴,仿佛得了一块奖牌,犹如时年流行的气功大师、特异功能大师等等世外高人。如今鲁先生刚办好退休手续,要不是校长请他回来做救火队员,便困在家里颐养天年了。
隔日交了作文,鲁先生就从几十篇中独独选出我这一篇《记我的老师》。鲁先生立上讲台,先吃一口浓茶,清了清喉咙,黄泥螺味道的绍兴口音念出头一句,同学们便一片嗤笑,又是窃窃私语,最后寂静无声,所有人一脸肃穆看我,蛮像追悼会上前来告别的宾客们。坐在第三排的我,面孔通红,额角头冒冷汗,耳朵里只听到鲁先生用绍兴普通话念我的作文:“其实,我上一回在课堂上睡着,还是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一篇课文里。”我并没瞎讲,刚到百草园还是扎劲的,但是坐进三味书屋,我便打起了磕冲,跑到隔壁苏州做梦去了。当时讲台上还是大波浪卷的女老师,故而这一趟困觉事件与鲁先生无关,而跟鲁迅先生有关。鲁先生的催眠大法施到最末一句:“当我在语文课堂上睡着的时候,鲁先生从不叫醒我,更不用教鞭打我,也没有把家长叫到学校来。我很感激他。”
鲁先生放下作文本,浑浊的双眼盯了我,像一匹衰老的狼。我的同学们呢,都是一匹匹饥肠辘辘的小狼,或是从闰土的钢叉下逃生的“猹”,伸长了头颈要看我即将遭受的惩罚,轻则立壁角,重则打手心。我是低了头准备好“咔嚓”一声,却听到鲁先生说,蔡骏同学,文章写得蛮好,蛮好。
我的作文被鲁先生打了一个“优”,但我们校门口镶了一块铜牌子——上海市篮球特色中学,操场上永远有几个长脚在抢篮板。我亲眼见到过校园里进来一个巨人,像一座移动的上海电视塔,曾经是跟穆铁柱搭档的国家队主力中锋,退役回来探望母校,校长抱了鲜花迎接,赛过格列佛游记的大人国与小人国。如果我不能连续投中三分球,或者身高蹿不到一米九,不能变成体育特长生加上二十分,就不会有人关心我的作文,就像没人关心“催眠大师”的课堂。
三
但我关心起了鲁先生。
平常我欢喜走路上下学,要是懒得走路,就乘十三路电车。那一日,我尚记得天气蛮冷的,我披一件灯芯绒外套,里头是我妈妈织的绒线衫。晚高峰,我挤在两节车厢当中的铁转盘上,一回头看到鲁先生在车厢最后。五年前,鲁先生骨折过一回,从此走路有点跛脚,所以每趟都乘公交车。鲁先生吃力地抬起右手,放到残败的头发边上摇了摇,原来他在向我打招呼。区区一站路,十三路电车到了曹家渡终点站。马路对面三角形街心岛,便是曹家渡的心脏——密密匝匝的二层楼屋檐下,挤满各色各样店家,包括我老早学过画的画像店。最气派的门面有三家:一是银行,二是邮局,三是新华书店。鲁先生就住在新华书店楼上。
绕到三角形街心岛的第二条边,钻进幽深的小弄堂。此地是曹家渡心脏内的心脏,只要往此扎一根针,曹家渡便顷刻间翘辫子了。低头穿过一道窄门,陡峭的楼梯只够一人通过,我跟在鲁先生背后,听到他每攀上一格楼梯,喉咙里会像唱堂会夯起来。
推开一扇油腻的木门,香烟味道呛得我眼泪水落下来,夹了油墨跟纸张腐烂味道,再呛几粒压箱底的樟脑丸,赛过一镬子熬了三日三夜的中药。台子上的玻璃烟灰缸,揿满隔夜的香烟屁股,鲁先生速速开窗通风收作,隔手又点一支大前门。烟头明灭之间,嘴巴跟鼻头孔像三根烟囱,喷射蓝颜色烟雾飘向曹家渡的黄昏。鲁先生说,我不在学校里吃香烟,怕学生子看了学坏,只好在家里拼命地烧,有一趟戒烟半个月,人就横进了医院。我低头看了地板缝隙,漏出一道道白光,依稀可辨新华书店的柜台。鲁先生的房子尺寸相当迷你,自然不会有卫生间跟灶披间。但我也没寻着马桶夜壶之类东西。墙上糊满了过期画报,不是戴了红领巾的小姑娘,就是卡斯特罗同志跟西哈努克亲王。我没看到电视机,无线电都没觅见。除掉半夜来访的野猫跟老鼠,鲁先生唯一的伴侣是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书。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也是书,枕头边叠了几十本苏联小说。蛮多硬皮的精装本垫在床板下,仔细看已经代替了床脚,要是抽出来几本,床板就接近地板几寸。
鲁先生搬开一本《楚辞》一本《汉书》,空出一只木凳子给我。他又撬开乐口福罐头,抄了小调羹撒进玻璃杯,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温吞水。我的嘴唇皮抿一口就放下了,比起我外公冲的味道差了蛮远。空气沉默片刻。我坐得像一尊刚出土的兵马俑。鲁先生说,蔡骏同学,你好像没朋友,也不大跟人讲话,按照绍兴人讲法,便是一个“独头”,也是一个不响的人。我果然不响了。严格来讲,我还是有一个朋友的,但是个留级生,功课一塌糊涂,老师不会欢喜他,班级里同学也不跟他玩耍。但我跟他都欢喜二次世界大战,每日午休,两个“独头”在操场沙坑上推演诺曼底登陆,或者斯大林格勒战役。鲁先生说,但你在心里头响,在作文里响,好像闷在搪瓷杯里的炮仗,有朝一日放出来,便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乐口福不声不响地变凉。鲁先生的烟头不声不响地燃尽。我也不声不响地盯着墙边一排书架,整整齐齐竖了两排《鲁迅全集》,既像砖头,也像墓碑。我说,鲁先生,你当真是鲁迅先生的远房亲眷?鲁先生说,真不好意思,你们都晓得了。鲁先生从《鲁迅全集》里抽出一本,戴上老花眼镜,翻到《社戏》,念出当中一段:“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
鲁先生靠了窗框,又烧一支烟说,六十年前,我就是在绍兴鲁镇的平桥村出世的,当时离海不远,也是极偏僻的,每年农历七月十八,八月十八,看得到浙江潮。我说,鲁先生,你也看过鲁迅看过的社戏?鲁先生说,鲁迅先生看社戏还是拖了辫子的清朝人,等到我看社戏已是打日本鬼子阶段,就是你现在的年纪,我还没忘记目连戏里的女吊。我说,目连戏是啥?鲁先生说,目连救母晓得吧?鲁先生随手插进书堆里,眼乌珠都不用看,翻出一本《佛教故事集》,拍去灰尘说,回去慢慢看。我接着问,女吊又是啥?鲁先生说,社戏是演给活人看的,也是演给死人看的,待到太阳落尽,吃好夜饭,乐师吹起喇叭,女吊就来了,大红衣裳,长头发披下来,先在台上走一个字。鲁先生的手指头沾了几滴水,木头台子上写一个“心”,却像四个不同的“茴”。鲁先生说,女吊唱起戏文,讲自己吃了各种苦,三尺白绫,化作女吊,还想“讨替代”。我不懂,啥意思?鲁先生说,就是寻一个替死鬼,想不到台上跳出一个男吊,要抢走替死鬼名额,真是作孽,还好王灵官来了,手执钢鞭打死男吊,让他做了“鬼里鬼”。我说,女吊蛮可怜的,但是寻个替死鬼,不免自私了。鲁先生说,鬼是人变来的,人就是自私的动物。我说,读书这般辛苦,我也想给自己讨个替代。鲁先生说,我等了六十年都没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