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母亲日记(二)

作者: 阿依努尔·吐马尔

单身母亲日记(二)0

2022年10月11日

直到柯慕孜过了四岁生日,我才逐渐意识到成为母亲、妻子或者成为那个操持家庭的人之后,女性的生命其实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生育是一条河流,我和那些还是单身的女友分别行走在河流的两岸。虽然看起来两岸的风景没什么不同,我们还是一样地穿衣、打扮、工作、出行,但是其实已经跨过生育之河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河流的对岸了。

在把柯慕孜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之前,常常感到我与现实生活的关联细若游丝。当时我还不到三十岁,野心勃勃,想要实现许多梦想,感到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

随着柯慕孜回到北京,我逐渐开始学习和成为一个持家有道的家庭主妇,被捆绑在琐碎的家庭劳务中。我每天忙着扫地、擦地,洗衣做饭,不断擦拭灰尘,倒垃圾,洗垃圾桶和马桶。每天早晨七点半,我得把柯慕孜送到幼儿园,到下午三点或者四点又总是从桌前跳起来拿起钥匙冲去幼儿园接柯慕孜。对于许多人来说,一天在夜里十点结束,而我的一天在三点就结束了。三点之前,我是作家和编辑;三点之后,我是妈妈和家庭主妇。而“成为自己”这个课题,都是在琐碎的时间缝隙里抽空完成。

还有许许多多隐形家务,比如确认家里的生活用品是否有余量并及时在网上购买,比如整理和消杀冰箱和冰柜,比如晾晒被褥、清洗床单和窗帘……当我在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天的二十四小时被切割为无数个碎片,我很少再有整块的时间来工作和写作,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即使是洗澡或者护理皮肤的时候,我的大脑也没有停止运转,而是一直在思考着下一件事情,然后又是另一件事。——而柯慕孜常常在我洗澡时,不断地在门外叫我妈妈,直到我快速地洗完澡冲出来。生活确实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一开始我对此毫无察觉,甚至觉得这是因为我对家庭劳务缺少经验,所以花费了许多时间——等我熟练起来,我总会恢复过去那种悠闲惬意的生活吧?但当然一直没有,随着我对家庭劳务更加熟悉,我发现了更多未曾察觉的家务,比如需要熨烫的衣物,比如没有洗得闪闪发光的水杯,比如没有擦干净的玻璃和地板……为了过上体面生活,我们得要付出多少精力和时间啊。

单身的朋友们常常发来夜游的照片,而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心境。每天下午接到柯慕孜以后,我得做饭、陪她吃饭、打扫卫生,陪她完成一个小时的户外活动,然后回到家里帮她洗澡、吹头发,然后哄她入睡。有时她睡着以后,我会爬起来再打扫一下卫生,或者看会儿书。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看会儿手机。

我逐渐明白我确实跨过了一条河流,而永远无法回到对岸了。

我成了一个每天都在为生活奔忙的人,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在办公室和大家充满激情地讨论工作是哪一天。有一天看着照看了柯慕孜一夜的自己在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我在想我的梦想和雄心似乎已经不翼而飞,只知道我需要完成许许多多具体的劳务,而无暇顾及那些遥远美丽的事情。

我和现实世界开始发生非常紧密的关联,这让我感到踏实,也有些忧伤。我固然开始脚踏实地,可是很少有时间抬起头来看一看天上的月亮。我们的妈妈们也许也是这样开始了成为母亲和主妇的旅程吧?

我开始留意到那些看起来每天沉浸在琐碎事务里的中年女性,我曾经很少和她们交谈,因为觉得她们不够有趣、不够鲜活。现在我意识到,她们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琐碎的生活揉搓和打磨到只看得见灰尘、家庭、劳务、孩子和丈夫。而那些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女人,也许选择了忽视灰尘和劳务,把其他女性用于家庭劳务的时间用在了工作上,才有了超出常人的成就。

我也理解了那些整天都在怨天尤人的女性,每天都在承担这些琐碎工作而没有帮手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呢?过去听见那些家庭主妇的抱怨时,我很少感到切实的共情,甚至觉得这些琐碎永远不会与我产生关联。

每一位女性也许都曾面临选择,是选择熠熠生辉、不屑于琐碎的人生,还是为家庭奉献自己的一生,成为那个背景板一样的家庭主妇。我发现上一代的母亲们几乎都选择了牺牲自己。其实,我照看柯慕孜的这一点点劳务根本算不上劳累,更何况大部分都是也是我原本就应该完成的家庭劳务,但是如果面临选择,我很可能也会选择为了子女牺牲自己。

在我结束婚姻生活的头一年,我的周围充斥着各种传言,他们认为我会把柯慕孜交给父母照看,或者干脆尊崇哈萨克人“还子”的习俗,把柯慕孜完全送给父母。但我自己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完完全全承担子女的生活,支付他们的学费和生活支出,是一个家长应该承担的基本责任。如果我连这都不能做到,还会有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吗?我当然是那种很有事业心的女性,但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只是没有想到生活是如此琐碎和具体。当然了,琐碎生活有它扎扎实实的幸福,如果睡眠少一点,事业能稍微成功点,就最好了。

2022年10月10日

柯慕孜一岁时,我和她父亲就分开了。正好他考上了一所高校的联合培养博士,需要在国外委培几年。所以我们离婚后,他匆匆出国,我和柯慕孜留在国内生活,此后三年,他一直没有回国。我们算得上一别两宽,从来没有联系,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最终会回国生活。

这样一来,如何向柯慕孜解释父亲的归属成了一个问题。她对父亲几乎没有记忆,偶尔问到了,我总是说你父亲在国外读书,以后会回来的。其实我心里也没底,离婚家庭的亲子关系似乎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我查阅了许多资料,也询问了许多有经验的朋友,却始终没找到答案,只好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想着等柯慕孜大一些,或者她父亲回国再处理。

今天,我带着柯慕孜在家附近的广场放风筝,正巧碰到邻居家的小男孩和他的父亲。男孩的父亲帮着两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捡起风筝,然后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放飞,逗得两个孩子咯咯笑。因为是非常熟悉的邻居,所以我放心地坐在远处看着他们,并没有加入。直到天都黑透,我们决定各自回家。

回家以后,我帮柯慕孜打开投屏,放了一集动画片,然后在洗手间洗漱。洗漱完出来,才发现我没有开客厅的灯,黑洞洞的客厅里除了投屏的亮光,只有柯慕孜一张闷闷不乐的脸。她几乎在强忍着泪水,我不断地问她怎么了,引导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她一直说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假装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开心。我很了解柯慕孜,她是那种每天都会哈哈大笑的女孩儿,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问她究竟怎么啦?她坚持说是因为想爷爷奶奶了。自从来到北京生活,柯慕孜总是非常想念爷爷奶奶,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想了想,我决定问出口:“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一点想爸爸呢?”

问完后,柯慕孜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她说:“是的,每个人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和爸爸一起放风筝,也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样子。”

原来真的是因为思念爸爸。我们虽然常常刻意回避,但柯慕孜这么重感情,又怎么会不在心里偷偷地想着爸爸呢?她应该只是怕我们伤心或者生气才从不提起吧?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抚平柯慕孜心里的伤,但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回答她的困惑。于是,我跟她说:“柯慕孜,你有爸爸。你怎么会没有爸爸呢?你的爸爸在国外读书。妈妈不是早就帮你办好了护照吗?以后你可以飞到国外去看他。而且,爸爸也会回来看你的。”其实这样回答的时候,我也感到五内俱焚,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怎么可能抚平柯慕孜的疑问呢?

我把灯打开,来到卧室,在柯慕孜的衣柜里找出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那是柯慕孜一岁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她的。我有定期整理衣柜和捐赠衣物的习惯,每个季度我都会邮寄已经不穿的衣服给山区。柯慕孜的衣服我也一直都是这样处理的。尽管那条蓝裙子早就小了,但是我每次拿起来都又会放回去。我觉得那是柯慕孜爸爸的一片心意,应该交给柯慕孜自己处理。

我对她说:“爸爸非常爱你。你看,这件裙子就是爸爸在你一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你现在正在穿的鞋子是爸爸的母亲送给你的。爸爸每个月还会帮你交学费。他并不是不管你。你还有两个姑妈,他们都非常爱你。”

柯慕孜看着那条裙子,看起来好了很多。我没想到这条裙子会在今天发挥这样的作用,不由得很庆幸自己数次打算捐赠,最终又留下了它。柯慕孜说:“妈妈,我觉得开心了很多。可是,心里怎么还是有点难受?”

那一天,我多么希望我的女儿不是那种感情细腻的孩子,听到她说出这样细腻温柔的话来,我终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觉察到父亲在一个孩子心中的分量。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成为怎样好的母亲,都无法弥补父亲的缺失。这是我未曾深刻认识到的,我意识到这是生命中的无解之题。当时我还无法知道柯慕孜的这一缺失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弥补,只能默默祈祷。

看着我落下泪来,柯慕孜说:“妈妈别哭了。”然后跑到餐厅去给我拿了纸巾,帮我擦泪。然后她说:“妈妈,我们看会儿电视吧,看我喜欢的动画片。”柯慕孜在安慰我,这让我心如刀绞。

我陪着她看动画片,但其实魂不守舍,这时我听到柯慕孜说:“妈妈,我好想摸一摸爸爸,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意识到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不能够经常见到爸爸,这件事情对柯慕孜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而我永远无法知道柯慕孜的这一缺失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弥补。

柯慕孜睡着以后,我和朋友聊了会儿电话,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这些年我算是吃尽人生的苦,早就百炼成钢,朋友们都说我心如磐石。但是,在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痛哭。

我意识到我们配不上天使一样的孩子,我们是有罪的。

2022年10月24日

在《单身母亲日记》里,我曾记录一段往事。在张莉老师《原典阅读》的课堂上,我们重读鲁迅的《祝福》。祥林嫂在几次不幸之后,遇到了那位将她推向死亡的善女人“柳妈”。祥林嫂认为柳妈新来,又和她有着同等地位,就向她诉说。而柳妈是这样说的:“你想,将来你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祥林嫂因为害怕,选择了用一年的工钱捐门槛,最后还是绝望而死。当老师讲到柳妈的这句话时,坐在我身边的女同学立刻转向我,指着我说:“将来到了地下,你也会。”我吃惊地看着她。

在当时当刻,看到自己亲密的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感到极为荒诞,但随后我也意识到这是生命中如有神谕的时刻。

我喜欢在日常生活中寻找那些极有深意却鲜有人察觉的时刻,并为此感到喜悦。所以听到这位女同学这样说时,我意识到,在今天,鲁迅也许已经不在了,但善女人柳妈和祥林嫂还活在我们之中。

在一个极为平常的时刻咂摸到别有深意的滋味,我为自己作为创作者和阅读者的敏锐而兴奋。在那一刻,我不仅是一位祥林嫂,同时,在遥远的时空里,我似乎紧握住了鲁迅无形的手。我和几位朋友谈起这件事,说我们应该重读鲁迅,过去我们读得确实太少了。

我有点兴奋,跟他们说我似乎离鲁迅更近了一步。我第一次注意到祥林嫂是用整整一年的工钱捐了门槛,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朋友,他说,如果你是祥林嫂,会拿出一年的工钱来寻求救赎吗?

我说:“老子当然一块钱都不会掏了。”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一幕来。

我成了更加成熟的女性,时间也让我对自己的写作有了更多地思考。我不再为自己在那一刻展现的敏锐和聪慧沾沾自喜,而是想得更多更深,并感到悲凉。如果我不是出身于一个包容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活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如果我没有恰好在张莉老师的课堂上重读《祝福》并感知到其中的意味,如果我是一位生活在村庄或者小镇里的女性,如果我的周围充斥着善女人,我听到这样的话,会不会相信自己真的即将下地狱?会不会用自己整整一年的收入去捐个门槛,会不会最终悲凉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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