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潜入夜
作者: 何存中
一
作为本地农民作家最后的代表,张庆和老师,是何退休那年,得知八十六岁的他,逝世的消息后,同市文联副主席县作协主席一行人,驱车从黄州赶到三角山下绿阳乡,那个叫作冷水井的小山村,将他送上山的。
那是张老师漂泊半生,梦牵魂绕,落叶归根的地方。那葬礼与普通山民没有什么区别,是解放后一代农民作家最后的葬礼。何去参加那葬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去的人都是张老师的后辈。古往今来,文以载道,文以人传。如果没有文,何以载道?如果道上没人,何以传人?
何有幸转成国家编制调到市里后,成了地级市作协主持工作的副主席,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盘点本地作家时,始终没有忘记张老师,把张老师铭记在心。何知道作为农民作家的后辈,不能数典忘祖。两岸青山无疑路,一溪风月有小桥。这是何在送给张老师花圈上的挽联。意思很明白,如果他们是桥的话,后辈们都是从那桥上走过来的。如果他们是路的话,后辈们都是从那路上走过来的。
那时候四位农民作家中的三位相继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张老师了。张老师仍然活着,是因为张老师在四位农民作家中,年纪虽然不是最小的,但他却是最豪放的。然而岁月无情,当年最豪放的,也随岁月终将老去,就像山冲后,他家老屋边的那棵老枫树,到了冬季,在寒风中飘尽了黄叶,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色彩,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混同于普通的山树了。不是圈子内的人,没人知道张老师是什么人。但何知道张老师是什么人,而且只要有机会就要告诉圈子内的后辈们,不要小看了那个老人,那个老人曾经是文学创作界,引领时代风云的人物。因为何的血液里,流淌着张老师的文学“基因”,希望张老师的文学“基因”,在圈子里后辈们的血液里继续流淌。
与其他三位文学前辈相比,在何的写作生涯中,对于张老师的记忆,是关于“豪放”的。想当年张老师年轻时,翻身农民得解放,响应党的号召,拿起笔来歌颂新生活,那是何等的豪迈。那时到了秋天,他在家乡三角山绿阳山里砍柴,逢集日走十几里山路,挑到洗马镇上去卖,卖完柴将所写的诗歌稿子卷着,用草绳子系着,放在冲担尖儿上,像一面飘扬的号旗,送到当时的洗马文化分馆,请县文化馆下乡来的辅导老师们看,那是何等的自信。人家卖柴,他除了卖柴,还卖诗哩。
那时洗马文化分馆设在一家祠堂里,一进三重,有天井漏着天光。天井边明亮处,设着桌椅,那是县文化馆辅导老师们现场接待业余作者的地方。那时候文学风气多么接地气,那现场看稿,辅导业余作者的场景,想起来就让人温暖。他见到县文化馆下乡辅导老师时,并不叫老师,从冲担尖上解下那些诗稿,说:“同志,你看看。这是我写的,都是新鲜的。看你们要不要,值不值两盒烟钱?”那时候文化馆下乡的辅导老师们,都比他年轻。他不叫老师,而叫同志,这就与众不同。他写的那些诗都是口语化的,鲜活押韵,符合那时候的形势,表达山里新一代农民喜悦的心声。县文化馆下乡来辅导的老师们,喜欢他写的顺口溜,现场看了之后,就与他商量,将有些句子略作修改后,就决定拿回去在文化馆编的演唱材料上发表。那时候经过现场修改定发的稿子,就有稿费,不多,三两角钱。也不用寄,现场登记在册子上,让作者签字盖章后,就可以领现钱。这就是那时激励农民作者们创作热情的最好方法。那时候三两角钱,就能买两盒好点的纸烟。他是吸烟的,就有成就感。他不心疼钱,拿着现钱,到街上将烟买回后,把那烟拆开,丢在桌子上,让围观的人,见者有份。文化馆下乡来辅导的老师们都不抽烟。他就将烟拿到门外的街上,见人就发。不管熟人生人,见人两支,发完算事。接烟的人问:“你有什么喜事?”他说:“这是我写诗得的稿费。请客。”接烟的人就笑:“你看发完了哩。”他笑着说:“没事。我回去再写。”所以那时候镇上的烟民们,到了集市的日子,就喜欢到文化分馆去围观,分享他发烟的喜悦。他的事迹就通过烟民们,在洗马镇上传开了。烟民们说:“绿阳冷水井出了个会写诗的人,写的诗得的稿费,可以买两盒好烟。”此事传到他的家乡冷水井,乡亲们问他:“听说你写诗可以卖钱买烟?有这事吗?”那是回来吃中饭的时候,他扛着冲担,站在太阳地里,人长影子也长,一眼的青山绿水,哈哈大笑,说:“你不相信吗?还剩两支,你拿去抽。”是不是剩的,不好说。他口袋里常年装着烟哩。这是传说。但这传说传神,传出他那时候的精神境界,“豪放”可见一斑。烟算什么呢?写诗不是同样可以卖钱买烟吗?柴不是一年四季能砍,但诗一年四季可以写呀!
后来他就被县文化部门看中,选到了文化分馆,也不是干部,叫作文化辅导员。做什么呢?写诗,也写小戏。写的诗先抄在墙报上,然后被县文化馆辅导干部们润色修改后,推荐给省里下乡来辅导的老师看。那时候省里的辅导老师们经常下乡来办点。来的不是一般人,都是大家、专家。省里的辅导老师们看中了他写的诗,就带回去,推荐到省里的报刊上发表。他渐渐有了名声。他写的小戏开始是为乡剧团服务的。写出后就先在乡剧团里排,排出来后,就在乡里巡回演出,然后作为优秀剧目参加县里一年一度的会演。那时候他作为文化辅导员,算得上全才。他会拉胡琴,那是受乡间算命瞎子的影响,无师自通的。先拉的是工尺谱。后来他也拉简谱。那就是他钻研好学得来的。他会写小戏,以一个人物或事件编故事,起承转合,晓得设计冲突,然后达到高潮。小戏写多了,他就自写自导。导的戏上台后,说的时候说,唱的时候唱,晓得突出重点人物,很像那么回事。他的毛笔字也写得不差。演出之前,不是要出海报吗?那海报上的字,就是他的手笔。可以说在四位农民作家中,他算得上多面手。他是个聪明人。生活中有了点子,能写诗的,他就写诗。能写戏的,他就写戏。写诗得诗,写戏得戏。只是不写小说。他是个激情四溢的人,会抒情文字,比方说诗歌,比方说唱词,他张口就来,拿笔就写。对于叙事文字,他就要差些。不是不能写,而是不耐那个细烦。他不像写诗的王英老师那样需要苦吟,也不像写小说的徐银斋老师那样需要严谨,他只需要快感哩。这一点与魏子良老师有些相像。
在何的印象里,张是很会将生活与艺术完美结合的人。你就没有看到他在生活中有什么苦恼。他一天到晚总是笑哈哈的,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他大声说话,大手大脚做事,豪爽得像没有乌云的天空。那时候业余创作界的人,称他为“张太白”。
那时候何就深受他“豪放”的感染。比方说何第一次到他家做客。那时候何选到了家乡文化站工作,是县文化馆的副馆长南海带何去的。同行的还有本县业余创作界一帮人。那是春节过后,他坐落在绿阳山冲冷水井的家,门前山岗上绿树掩映,顺山路走上去,一路是松树的清香。他家大门贴的春联,就是他自己作的,自己写的。一边是:青松带露任人栽;一边是:绿竹随风由我排。横批四个字:紫气东来。他家的大门正对着东方。他领后辈们先进他的书房,先看他的书法。大幅的,也不是宣纸,宣纸太贵了,他用的是写春联的普通红纸,并不裁开,一书就是一张。书的是伟人诗词:才炊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粗犷、大气。虽然没有认真临帖,但也气韵生动,是他自己的体。看完书法,于是就领后辈们到他家的后院喝茶。他家就有后院,松竹相围,劈竹为篾,略加编辑就成。院子里也有茶花红,李花白。也有石凳石桌,可以坐下来喝茶。茶是他自家的产品,园里摘的,锅里炒的,用井里的水烧开泡的,经泡得很,喝得出山里的味道来。他的哑巴儿子,人长树大了,虽然眼睛会说话,却找不到媳妇,忙进忙出,鞍前马后,晓得给客人提壶续水。他那时候在外比较忙,偶尔回到家中,那哑儿与他格外亲,就像他的书童。那时候他的前妻已经因病去世了,女儿出嫁了,留在老家守屋的,只有他的这个哑儿哩。并不见他有戚色。于是就喝酒,得知客人要来的,酒菜早办好了,烧柴灶大火炒就行。哑儿将酒菜掇到后院的石桌上,他打开自己酿的米酒,带着后辈们喝。让后辈们喝得气畅了。他进书房拿出挂在壁上的胡琴调弦拉曲子。拉什么呢?拉《北京喜讯到边寨》。有风声,有鸟叫,有欢乐的流水声。竹园里都是他的节奏、他的欢乐。
他的“豪放”山水相连,与生俱来。没有这样的“豪放”,他能写出“蕲阳有个涂家冲,共青水库修当中。龙女探亲回东海,错把水库当龙宫”吗?他能写出“山石多,占地多,快快给我滚下坡!不,滚也要听我发落,我要把你连成链,我要把你打成锁,锁住山,锁住河,锁住肥土不下坡”吗?他能两次进京开会,受到当时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同毛主席两次握手吗?写得出:“只听掌声如鞭炮,只见满园闪红光,只看人人都在望,头上升起红太阳”吗?他能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吗?他是四位农民作家中,唯一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那时候偌大的黄冈地区加入中国作协的只有那么几个,其他三位农民作家,虽说也有名,但只是省作协会员哩。
当然还有他写的小戏《三考鲜梅》和《灯》,都演出得奖了,剧本都发表了。那可是当时全国叫得响的作品呀!多少评论家评过,轰动一时,传为佳话。如果不是让他当农民作家的典型,能够转户口,能够转成国家干部的话,那他的晚年肯定是幸福美满的。他当个国家干部有什么问题?会很出色的。他对于农村工作熟练于心,要口才有口才,要能力有能力,得心应手,退休之前,搞个副县级,那是没有问题的。他的文学后辈,许多开始从事业余创作的人,入门后,改行从政了。他们都志在必得,顺风顺水。可惜的是他与其他三位文学前辈,被典型了、固化了,成为时代的化石。但他随遇而安,没听他埋怨,活到晚年世俗的日子里,如鱼在水,快乐逍遥,自由自在。
二
何是那年春节过后,与文学后辈们到望江山下小桥边的那个山村,参加张老师“入赘”酒的。那时候张老师还没有完全退隐文坛。何调到县文化馆当副馆长。县里举办的文学活动,有时何也请张老师来参加,也安排时间请他为文学后辈们传授写作经验。
那时候张老师在会上,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着说着就旧话重提,说他当年参加全国的文学盛会,毛主席同他两次握手的事。背他那时候写的诗《头上升起红太阳》。对于这些,文学后辈们耳熟能详,他一开口,会场的文学后辈们就一起背将起来,朗朗上口:“只听掌声如鞭炮,只见满园闪红光,只看人人都在望,头上升起红太阳。”背完了,于是笑成一团。他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哈哈一笑,说:“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前风吹过有后风。老张是来听课的,当个学生也光荣。”说这些话他是行家。大家一起鼓掌,让他坐下来歇气。文学后辈们大多是吸烟的,有孝心,纷纷将各人带的烟散过来,让坐在张老师身旁的那个喜闹的学生,用指头整齐地摆在张老师的桌面上,不断地给他点火,让他一支接一支,有抽的。
张老师带着本子哩。后辈们发言时,他就将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作记录,记着记着记不赢,就打断发言的后辈,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发言的文学后辈,都是抢口快的角,被他打断后,就接不起词儿来,望着他发愣。主持会议的何就说:“张老师,您不记算了。”他笑着说:“我一生开会不爱记笔记。当年发的笔记本,我一个都没写完哩。”他哪是开会做笔记的人?他是他说别人记的角,辜负了那些本子。
那时候他一点不关心他的待遇。他不像王英老师那样,一有困难就拄着拐棍,晓得层层找领导纠缠。他那时候待遇全是沾了王英老师的光。王英老师与他不同。王英老师有困难找县里的有关领导反映时,敢于写书面材料和报告送上去。县里的有关领导接到书面材料和报告后,就在上面签字,要县财政局解决他的困难,那么张老师的困难,也能一并得以解决。领导知道他俩是同一个命运的人,哪能厚此薄彼呢?于是王英老师有几多补助,张老师也有几多。王英老师就骂张老师:“哪个老壳子,就晓得吃搭食儿。”骂传到张老师的耳朵里,张老师也不计较。他知道没法与王英老师比。王英老师无儿无女,孤人一个。他有儿有女,有什么脸面去找领导?有,就搭着沾个光。没有就算了,自食其力吧。
张老师到绿阳桥河东李班主家“入赘”时,也是有“待遇”的人。那时候他与王英老师一样,一个月有几百元财政给的生活补助。加到一千多元,那是若干年后随着物价涨起来的。那时候张老师基本生活有了着落,老伴死了多年,他就想再找一个。这也不是难事,他是有名的人,年纪大的人提起来,都知道他。那时候张老师并不很老,六十多岁,身体健康,又是一表人才,他就物色到了一个爱人。这个爱人比他小十多岁,是早年他领导的乡剧团的演员,叫李鲜梅。张老师与她早年就熟。她就是张老师当年所写的小戏《三考鲜梅》中的原型。张老师就是依据她写的戏,戏中主角的名字,就是她的。可见张老师那时候就喜欢她。那时候张老师手把手教她演戏,把她当干妹子。她称他为老师,敬佩有加。张老师叫她鲜梅,她声叫声应。后来乡剧团解散了,她嫁了人,生儿育女去了。于是二人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日子里只要碰面了,那亲热劲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