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作者: 龚彦竹

今早起床时,我没来由的头痛。我感到胸口发凉,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心被人割掉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了,而此刻风灌进了那个缺口。

我叫李静,这个名字没花几分钟就起好了,没有典故,也没翻字典,甚至都不是爹娘,而是村口一个识些字的婶婶取的,这个“静”字是因为村里那时候娃娃太多了,想养个不闹腾的,图个清净。

我只知道,我的整个儿童时代都在山沟沟里,在一个并不那么欢迎我的家中,待着,长着。小时候我蹲在地上逗鸡,或者帮忙烧饭的时候,娘总是瞥我一眼,然后叹口气道,“姑娘家家的,中看不中用。”但是这样说完以后,她却又会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嘀咕一句,“俺们家姑娘要是生在个好人家可是不得了。”

山里的日子好像每天都在重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于是时间和日期渐渐失去了意义,它们重叠在一起在我的记忆中蜷缩成了一团看不清楚的虚影。

而我记忆最深处的地方还是娘手掌和她怀里的温度。在那些被饥饿包裹的日子里,我的身上凉得像块石头,只有蜷缩在娘的怀抱里才能依托着她的温度坠入梦河。我还记得,娘怀里做的梦是有气味儿的。

直到2007年,我人生的第一阶段画上了一个终点。

那是我头一回出村,头一回看见那么多人,头一回看见那种会动的绿色的房子,后来我知道了那叫作“火车”。

我盯着地上一个摊位挪不开眼。在那脸上手上满是痤疮疤痕的老头子面前,一个个黄澄澄圆不溜秋的橙子堆得像小山那么高。那老头子也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瞅着我,也许心里想着,这丫头到底是买还是不买?他不知道的是,那是我第一回看见橙子,还以为那是娘提到过的黄金。“娘,那黄黄的是么子?”我话音落了许久也没听见回应,扭头看,只看见娘在盯着远方的人群发愣。我摇了摇她的手又问了一遍,这回话音还没落,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姑娘家家的,哪那么多嘴?”

我小时候虽然从来没吃饱过饭,但是也不怎么挨过打。所以这没来由的一巴掌下来,我不但脸上生生的疼,心更是好像被石头压住了,堵得难受,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谁承想还没哭两声,更密集的巴掌就像夏天的冰雹一样前后左右拍打在我的脑袋上和身上。“哭个么子吗?说嫩哭个么子?”我被打怕了,只好拿牙咬住嘴唇,只剩两只眼睛还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眼泪。我怯生生看向娘,却见她也别过头去用手揉眼睛。

我们坐上了那幢绿房子,那是我见过最敞最亮堂的房子,两边都是大窗户。然后不一会儿,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吼叫声,这个房子突然开始抖动起来并向前移动。娘抱紧我,轻声说道,“别怕,有娘!”有娘,我真的没那么怕了。我就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地睡着了。

我半睡半醒间,竟迷迷瞪瞪地离开了那个绿房子。被娘领着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停在了另一个白房子面前。

这个白房子比之前那个绿房子还要高。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房子和我家周围的那些土屋不一样,要高许多,挤很多,有许多窗户,颜色也都是五花八门的。

一个年长些的大姨走了出来。娘拉了拉我的手,说,“叫姨婆。”

“姨婆好!”

“是静儿吧?”“静儿真乖!”面前这个和善的阿姨笑着说道。她看上去比我娘要大一些,岁月已经在她脸上刻上了一圈圈儿的痕迹,笑起来就更加明显。我从没看娘笑得这样好看过,此刻就痴愣愣地盯着她看。

她们寒暄了一阵。然后,娘突然把我的手甩开转身要走,我手心里温暖的感觉也随之消散,像是紧抓着的一把热乎乎的炒豆子全从指缝间漏下去了一样。

“娘今天还没抱我呢。”我说道,想要赶上去,可是娘的步子太大了。她就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似的,只是丢下一句,“以后在姨婆家里少食几碗米。”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娘,嫩再过几天到这里找我呀?”我急问道。

她顿住了。接着就好像是听错了什么似的,又往前走去。

“娘不会不来了吧?”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跟娘喊道。

娘很远。她还是没有停下。

我感到胸口发凉,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心被人割掉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了,而此刻风正灌进了那个缺口。

眼泪落了下来,我拔腿就追,想追上娘的脚步,可是我一步没落稳摔倒在地上就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看见她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就像雨水渗进麦地的泥土里无影无踪也无声无息。

刚才白房子前面站着的那个姨婆追了上来,蹲下来急问道,“静儿静儿摔疼了不是!”

“我不要嫩,我要我娘。”

姨婆把我搂紧在怀里,她的怀抱也是那样温暖,她的气息令人安心,她说话声音也轻柔柔的。她说,“以后我就是你娘了。”

也许吧,也许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娘把我领到了她的一个远方表姨家里去,从此再没来看过我。

姨婆说她喜欢女孩儿,自己每回腆着肚子总是念叨着希望里头装的是个女儿,可是连着生下了两个儿子也没能如愿。每次说到这里,她总是会总结道,“这是天上的旨意,派了你这么个小天使来我们家。”

姨婆待我那样好,我每每看见她,总是想下定决心改口,像哥哥们那样叫她“妈”,可是每当我张开嘴,却像是记忆中山上的凉风灌进了我的胸腔,怎么都发不出声儿来。对我而言,母亲这个概念始终缠绕着远方的那根线,那儿我有一个娘。城里的家有暖气,地上也铺着暖暖的木板,每天吃得也好,因此我的身上渐渐有了温度,但我始终记着娘怀抱里的温暖,那个暖跟所有的暖不一样,那里有气味儿。

姨婆的两个儿子比我大上许多,只是偶尔会回到这个家来看看,每次来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就走。虽然我唤他们叫“大哥”“二哥”,却竟然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

在我住进姨婆家的第三个月,有次两个哥哥都回家来了。那天姨婆却从中午就没出过厨房,一直等晚上那两人到了家,姨婆才从厨房把菜一碟碟地端上来。

“小妹好!”高一点的是大哥。“小妹好!”重复着的,瘦一点的是二哥。

我嘴上回应着,眼睛却紧紧跟着那从厨房端出来的一碟碟菜盘子。打从进城以后,我每天都有新的见闻,可从未有一个像眼前的场景这样让我激动。

“小妹饿了!”二哥笑着道。

“姨婆,今天怎么菜这么多?”我不禁问道。

还不等姨婆回答,大哥的声音就悠悠地从背后飘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妈没跟你说吗?”

“生日……是什么?”我生怕他们笑话,压低了声音怯生生地问道。

“你不知道生日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出生的那天……这个怎么解释好呢,就是你出生的那天会成为这个家里面的节日,然后每年到了这一天所有的人都会给你庆祝。”

“你是哪天出生的?”二哥插嘴问道。

我没有生日,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么只能说我的生日是秋天。我生于2001年的秋天。

没有人会知道我准确的出生月份,更别提是哪一天,是上午还是下午了。

于是我沉默了。

姨婆见状赶忙说道,“快吃饭吧,菜都快凉了。”于是我们都落了座,留下我的思绪还站在原地不得动弹。

我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听着他们在我的面前说笑,看着他们品尝着眼前那些我叫不出名儿来的菜。那一刻,我看他们,我感到自己离他们是那样的远。我的那个家、那个山沟沟,离这座城市,不知道绕了几道弯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大哥的声音里回过神来,“今天可是我生日,她到底还要耷拉着脸多久?”我看向声音的源头,和他对视,恐惧让我瞬间将目光缩了回来。他面色不快,肯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可还没等我张嘴道歉,就听见姨婆厉声说道,“有你这么对妹妹说话的吗?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从没见姨婆如此严厉过,她在说大哥。

“今天是我的生日好吗?你们就这么联手一起气我?好呀,妈,这个不是你生的比你亲儿子还要亲啊!”大哥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挑破了露珠上的彩色。

姨婆用力掷下筷子,大吼道,“住口!”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就好像一锅冒泡的滚水,水汽冒上来在眼眶里翻滚。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没有勇气说,只能眼瞧着大哥“哗啦”一声站起身来扔下一句话,“那还吃个屁!”摔门而去。

然后二哥和姨婆悄悄说了几句话,也放下了碗筷,告辞了。

晚上,只剩下我和姨婆两人在房间里,秋虫在天冷之前就躲到地底下去了,很静。也许是姨婆没来得及开暖气,我再次感觉到那熟悉了的全身冰凉。

我看见姨婆一个人背对着我沉默地坐在桌边。她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在灯光下泛着白光。她在想些什么呢?我这个外人,这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挑拨了她和她儿子的关系。她会讨厌我吗?她会不会也和娘一样,把我送走呢?

我本能地抱紧了自己。

黑夜是凝固了的一汪墨,月亮游走起来才知道天有多黑夜有多长。她听见我慢慢走到她边上的声音。我们的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她将手抬了起来。我紧闭上眼睛想着脸上即将要迎来的那火辣辣的刺痛感。

三个月前,我记得娘也是这样,在打了我之后,把我送到了这里。而现在这一切眼瞧着又要再次上演。

可是那刺痛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我后背上的温暖,那温暖从我的背后蔓延,在一瞬间抵达了我的每一根手指、每一根发丝。

我睁开眼,眼泪从我心里涌出,下意识地落了下来,声音也从我的心里滚动着,下意识传了出来,“妈,对不起!”

她愣了一瞬,然后紧紧抱住了我,“孩子,我的好孩子,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们这些大人的错。”

她抱得那样紧,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这心跳的主人不再是那个城里遥远的姨婆,她从此在我心里和那个娘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

在无数个晚上,她总是别扭地佝偻着背,弓着腰,只为了试图给怀里那个小姑娘多带来一丝温度。可是即便这样细心也无济于事,山里的凉风仍从瓦片的缝隙里渗进来,哧哧地飘在姑娘的脸上,也吹在她的心头。她半夜睡不着觉,一声声地在心里向姑娘道歉。这地方太偏远了,就像是被人忘了的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星星多,什么都缺。如果不是出生在这个鬼地方而是在别的什么其他地方,她们家的姑娘会过着多么快乐的生活呀。可是如今,却只能每天同她一起,挨着这风,受着冻。

凭直觉,她觉得自己怀的是姑娘。安安静静的,像村口大树下那汪塘水,在自己的怀里泊着。在她刚怀上姑娘不久的时候,孩子他爹说要进城打工去,谁承想,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她等了他整整六个月,还是杳无音讯,她明白了,于是她就死心了,决定把孩子拿掉。可是七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说拿掉就拿掉呢?她嫁到了这边山里无依无靠,也没脸回去那边的山里面对自己的爹娘。想着之后没有指望的日子,她就买了一瓶叫甲胺磷的农药打算自我了结。据说这种农药有剧毒,是禁售的,只有老店里能偷偷买到,可是那药端到嘴边上的一刻,那汪塘水流动了起来,她仿佛感觉到肚子里有了她惊悚的心跳声,她一愣,手里那碗药摔在了地上,流了一大片。

于是她就对自己说,那就生下来罢了,靠我自己的双手也能把这个娃儿养大。

生下李静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个姑娘。就别过头去掉眼泪。大家都以为她是嫌姑娘力气小没法帮着干农活,可没人知道,她看见姑娘的那一刻好像就看见了姑娘的整个人生,看见了姑娘如同她自己一样的人生轨迹。她的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可以看见自己的姑娘在山沟里长,在山沟里大,再嫁到另一座山里另一个村里为人妻、为人母,然后一生劳碌,一生为子女忙碌到老。不久后,她又发现自己的姑娘体弱,总是浑身发冷。看着姑娘晚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冻得发抖,听着姑娘那一声声地叫“娘”,就像那个汪塘水里砸进去一块大石头,她的心都快要被敲碎了。可是她连带姑娘看病的路费和药费都拿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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