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如风

作者: 仲星星

作者简介

看海如风0

仲星星,本名仲艳婷,出生于1995年,江苏海安人,为里程文学院学员。曾有文学评论发于《大观》等。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新人自白

《看海如风》开写于云南大理,定稿在广西北海。从大理的夏天过渡到北海的春天:口罩、核酸、山海、美食、病故、夜读。此间有过的种种经历,万般体悟,如今重新从记忆里打捞看,就跟盯着某个小屁孩吹泡泡糖似的,大大圆圆的泡泡刚冒出嘴,噗啪一响,瞬间就缩灭了。

来如风离又如风

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哼着王菲的《如风》,发现世间往事,待你努力追忆时,呈现出来的大多是碎片,是情绪,是没有反转,不够完整的故事。日日夜夜,吃喝拉撒,闭眼睁眼,挣钱花钱,人这一生可不就是这么混过,或是那样苦熬吗?然而,不对劲。你发现你的内心还在渴望什么,尽管你深知这种渴望,此生可以与之对谈的人,寥寥无几。

在小说《看海如风》里,我给主人公成江设置的渴望是爱欲。成江的困境是:合适的人不喜欢,喜欢的人(她对邵杨怀着蜻蜓点水般的心动)不合适。可她究竟喜欢邵杨什么呢?从理智上分析,邵杨在海边对她的调戏,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但是,由于这男人曾经追求过吴佩佩,如今又是贝贝男友,他在成江的眼里就变得不一样了,她对他的心动,建立在对同性的隐藏嫉妒里。另外,成江对邵杨的悸动,又建立在她无法对丈夫爆发的敌意冲动里(她认为赵俊清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邵杨对赵俊清奚落的行为,实际上正是成江自己渴望去做,却始终未能做出的行为。也就是说,成江没有意识到,邵杨之所以能激发她的爱欲,在于他短暂地满足了她从未被满足过的心理需求。可是这种满足,并不能通向真正的爱。

此种设置,现在来看是俗气了。特别是近期,在我研读卡伦·霍妮的学术理论后,总会忍不住反问:凭什么营救女人心理困境的承载物,必须是爱?如果重新构思这个故事,我是否应该在小说结尾,让长大后的成江醒悟,没有谁能帮她从那个自卑、又缺乏安全感的少女成江走出来,除了她自己。我是否又应该对赵俊清这个人物予以更多同情,他确实不解风情,然而支撑婚姻走下去的动力,是坚定的承诺和责任,而不是短暂又虚浮的罗曼蒂克式的爱。

“好久没看海了。”贝贝坐后车座上,一脸的兴奋。

“嗯。”成江随口答应。

“等到了海边,咱们要搭帐篷,吃海鲜,泡脚丫子,你们说好不好?”

“姐姐、姐夫,好不好吗?”

“这建议不错。”半天没开口的赵俊清,清了清嗓子,来了这么一句。

成江听他说完,扭头按下副驾座边的车窗,风一寸一寸灌进脖颈,灌进耳轮,软绵绵的。最初他本不想来的,她也不是多想来,可正由于他的不想来,她反而想来了。斜躺椅子上,眯眼望去,二月的天空蓝得像撕开的蓝莓皮。云是从蚕丝被里取出来,吹到天上去的。是的。这条路很好开。无须拐弯抹角,顺着笔直的柏油大道走,就能抵达黄海。

“我男友也经常夸我给的意见好。”贝贝放下薯片,抽出一张纸,擦擦嘴。

“你确定,他知道我俩要去?”昨晚贝贝打来电话,说她男友的妈在小洋口新开了家民宿,她想邀成江一家子去海边玩。

“是呀,他刚发消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咱去吃喝。”

“那行吧。”成江打小就服贝贝这点,无论面对谁,无论走到哪儿,她总能活跃一个封闭空间里的气氛,用她天真活泼的性格,引起他人的关注。她长得也很讨喜:人小巧玲珑,鹅卵形的脸,一手掌便能稳稳盖住;睫毛又长又卷,抹上黄橘或粉樱色的眼影,气质像极了摆在超市货架子上的水果软糖。爱穿有花边的裙子。脖子、手腕、脚踝处,常挂一些亮晶晶、镶嵌着各色花纹和图案的吊链——“小女生”的称号简直就是为贝贝这类人而取的。

成江大贝贝三岁,赵俊清大成江一岁,相比较贝贝,别人或许会觉得,成江和赵俊清,才是一类人。没错。在世俗层面,成江与赵俊清,都属于话都不多,个性拘谨,办事沉稳,不愿出风头的那类人。相亲时,赵俊清的老师身份与成江的会计师身份,又是最佳搭档。两人稳定的职业,沉稳的性格,想必结合在一起,未来也会很稳定。

就嫁给他吧。赵俊清的父亲是包工头,母亲在厂里上班。家境谈不上多富裕,却也对外不欠债,十几年的积蓄累计下来,凑足了要在市中心购房的首付钱。另外,成江看重他一直活在完整的家庭中,他的父母之间,哪怕有过吵架,有过抱怨,最终依然选择携手同行。这很重要。成江经历了父母的离婚,受够了没有完整家庭的委屈,她很想有个完整的家,她也希望自己有了孩子后,孩子的爸爸,跟她一样重视家庭的圆满。

赵俊清完全做到了这点。他很有规划。每月初,他就要拉着她商量,本月得节省多少钱,用来还房贷。他要是加班,会提前通知成江,没法准时回家。成江怀孕后,他会主动少抽烟喝酒,说这样,对未来的孩子不好。他是一个好丈夫,看上去也是一个好父亲,不用别人通知,成江自己都觉得,他很合适她。可是,他从不会给成江买护肤品;他陪成江逛街的时候,也不会问她要不要吃根冰激凌;他没用淘气的口吻和成江对过话;他唯一带成江看电影的那次,是两人相亲见面的那次;日常生活中,除去和家庭有关的开支,他俩消费全是AA制。

不知为何,当汽车终于穿过好开的高速公路,一排排风力发电机矗立在眼前时,成江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向贝贝,竟从她的面庞上,看到了吴淑敏的模样。贝贝的妈,成江的小姑吴淑敏,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兄妹四人,只她一人念书熬出了名堂。走出去,外地人问起职业,便说在海安的实验小学教书。外地人再问,海安在哪里?小声解释:海安虽比不上苏州的昆山和无锡的江阴,可在去年全国百强县的排名中名列前茅呢。那不错喽,外地人止不住地夸赞。他还不知,吴淑敏嫁得也好啊,老公白白胖胖,人民路的繁华地段,那家叫“喜来客”的饭店,便是她家老许在经营。夫妻二人,待人和和气气,女有知识分子的优雅,男集行商坐贾的富态。成江的大姑就比不了,找了个开大卡车的,每天风餐露宿,活得如野人;二姑更差了,嫁了个卖卤菜的,无论走到哪儿,各色熟肉与香料的混合气息,是她身上最独特的“香水味”。至于吴淑敏唯一的弟弟,也就是成江的亲生父亲吴军,书念至初二,和他大姐二姐一样,决定不再踏入学校。人被老爷子打得蹿到树上,照样喷着唾沫吼,不读就是不读!后来,老爷子瘫软下来,垂头拍拍裤腿上的灰,说,你小子记住,是你没本事念,不是我供不起。那时,吴军刚满十六岁,在他一生中脊梁骨最不安分,对异性充斥了太多好奇的时刻,只得衔着烟,跟刚拜好的师傅,跑向全国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做水电工去了。

十年前,吴成江在县重点上初中。她爸吴军常年跑工程就算了,她妈许美晴嫌厂里规矩多,随即也跑了出去,在工地干着做饭的活。这下好啦,无人接管成江了,是小姑顶了上来。那三年,火锅、烧烤、日式料理这些餐饮,吴淑敏带着贝贝去吃的同时,自然会带着成江去。那三年,大大小小的假期,坐在小姑常年开着空调的汽车上,夏天不再热,冬天不再冷;那三年,吴淑敏出门在外,别人都夸,哪有姑妈对侄女这么好的哟,成江,你要记恩哦。

好。微笑。点头。表示记住了。可是,一定有什么事件,在回忆里像夏日荒野上的蠓虫:没撞上前,你的心是纯良的;撞上后,你开始变得复杂。某个周末深夜,贝贝正睡得香,成江独自从床上摸黑爬起,路过隐隐有光的卧室,恍惚中听见小姑与小姑父在对谈。能感觉,他俩刻意选了这样静谧的时刻,并刻意用这种特别轻的腔调说话。他们在算账。成江每周要喝牛奶、要吃火腿肠。成江每月要用卫生巾、卫生纸。他们还在协商。成江的手表坏了,要不要替她换个新的?成江近来发育迅速,从前衣服略小了,要不要给她买新的?到了最后,成江不知姑父有没有叹气,只听到房里若有若无地传来一句——这些消费,该记下来,得空了,要告知吴军。咱不一定要他的钱,但是要告诉他。

那次做贼般小解后,成江心堵得忘了冲马桶。不对,不是忘,是不敢冲。怕按下冲水钮,哗哗的水流声会令自己,令室内二人,胸口共同发颤。原来,寄人篱下,恰是这滋味。安慰自己,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不算太糟糕。在接纳了尴尬、委屈、失望后,竟能通向某种程度的淡然和释怀,决定今后,再难再苦,都要悲喜自渡。然而,事过多年,回过头来,成江仍会默默感激吴淑敏。她没理由像许美晴那样无私奉献(正如自己只愿为小雅牺牲一切,对别人可不行)。她会铭记那三年的风景与人情。她还记得途经县道上的一株株广玉兰,遥望层楼上空的景色,看见雀鸟在绯红的天色中慢慢地回旋、浮沉、消散的时刻,自己有过幻想,某年某月某日,倘若家里有钱了,会过上一种怎样的生活?衣柜里,会拥有和贝贝一样多、一样贵的衣服吗?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吵架会少些吗?想得更细点,许美晴会从此不再因成江要花十块钱去镇上浴室洗澡,就破口大骂她不懂事爱乱花钱吗?吴军在酒局上,会少称自己是小弟,会少在乎别人的脸色,少灌自己酒吗?

带着这些疑问,成江在整个中学时代,都在努力学习,好好考试,然而,直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门口的那一天,这些疑问都是无解的——其实也不再需要什么解答了。因为许美晴和吴军离婚了。成江高考刚结束没多久,他俩便告诉她,没法在一起过了。是这样吗?一个家庭的建立和解散,能像微风一样柔软,又像狂风一样剧烈?

真的,没想到贝贝的男朋友,竟然是他。五年前,成江和邵杨一起在慧园纺纱厂,跟着教练学科目二。厂房西北角,有一块水泥空地。灼灼烈日下,裸露的缝隙里,野蒲公英、车前草和其他无名草,不畏燥热与贫瘠似的,见缝插针地野蛮生长。空地的东北角,印着黄漆刷成的两处倒车库。一辆快报废的桑塔纳,就像快被人踩瘪的易拉罐,停在其中一库里。至少有大半个月,师傅不教别的,只让他们在这儿,不断将桑塔纳从一库开出来,再倒进另一个车库。“倒库是最难的,把这学好了,其余的,都是小意思,懂吗?”学徒们听了,你看我,我看你,见没一人敢吭声。于是大家一起不吭声。

通常上午来得早的人(师傅让八点来,此类人六点半就从家门口出发),会依次站外面摸着手机傻等(不站外等,谁服你来得早?附近电线杠子上又没装摄像头)。来得晚的人,他们或扭头便走;或先四周溜达,见排队人数减速太慢,就摇头说,下午务必早点来;或直穿干巴巴的水泥地,挤进公用矮棚屋内,跟靠在风扇口的教练闲扯。这闲扯是门艺术。要一口一个师傅地叫他,偶尔还要编出几个段子逗乐。“有意思。有意思。外面总有些傻鸟,将油门当刹车踩。你们到时候可别学他们啊!”气氛渐入佳境时,教练总会飙出这么一句,来显示他为师的博爱与威严。

成江一般九点到,太早起不来,太晚又要遇见吴佩佩。她可不想遇见这位老同学。正如蓬在麻中,不扶而直,这美生班中,也不宣而扬了。那时,挨着明晃晃的走廊,谁都知道,高二(15)班出了个大美人,她叫吴佩佩,神似戛纳电影节上的范冰冰。

没人知道那件事。不仅是那时,包括现在,成江觉得自己不像其他女生,她们有一堆不知真假的朋友,而她没有太过亲密的女性朋友。即便是经历过集体生活,师生们努力营造出平等、友爱的环境,她也很难在别人面前暴露最真实的情感。太多时刻,她觉得那些笑、那些称赞很假,就像别人觉得她的孤傲,有点装。“很好。不要妄想出风头,小心遭人忌恨。”一开始,或许是许美晴的叮嘱有了功效,到后来,连成江自己都恐惧被关注。她不可爱。没那么可爱。大家欣赏的不是她这种人。所以,能和谁诉说那件事呢?

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成江背着笨重的书包,从图书馆走出来。走到公交站下,经过太阳的曝晒,爱心座椅都是滚烫的,忍着坐了下来,成江感到自己像一颗丢进沸水里的鸡蛋,脑袋里热乎乎的,不时发出嗡嗡的声响。为了让心静下来,她只好盯着脚尖旁的身影。她的影子。她注意到影子上有一只黑蚁,匍匐在一块黄砖上,渐渐逼近她倒映在地上的头像。“你在等人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这时,成江不再躬着身子,而是抬起肩膀。吴佩佩正站在她旁边,跟一陌生男子有说有笑。屁股下的椅子,没先前烫了。成江好想躲开,可来不及了。那男人顶着雾蓝色的头发,一手抽烟,一手搁在吴佩佩的脖颈处,似有若无地擦碰着她的下巴尖。成江低头,路旁的热风吹得她嘴巴发干,特别口渴,想喝上一杯凉开水。可她包里一瓶水也没带。更惨的是,3号公交车来了,她放下书包,掏出文具盒,想努力摸出藏在尺子、水笔和透明胶带下的硬币时,却发现钱不见了。吴佩佩大概看明白了成江的动作,紧接着,她用一种特别轻巧,特别挑逗,眼皮子都在发笑的语气对那男的说,“喂,你帮我们付钱呗。”“没问题。”那男生回答。成江记得,他帮着给钱时,特意瞟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一只孤零零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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