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幼兽(组诗)

作者: 余真

给我一个为我写信的男人

给我一个为我写信的男人。给我老虎的牙

鹰眼,猎人的仁慈,战士的枪,城池的砖瓦

给我不会被辜负的信任,队友的后背

同辈的肯定,明天一样的好天气,予取

予求的诗章。幸福不会使人满足,只会养出

饕餮巨胃。给我不褪色的肖像,不动摇的

年龄,不遗忘的爱,不更迭的流水和日月

抽烟的男人

困扰一个中年男人的,或许不只是

没有上升期的工作

或许不只是需要改善的住房

或许不只是妻子逐渐从职场退出

孩子逐渐走进叛逆期,那个可以随意

打骂他的,不像教科书慈祥的父亲

脆弱得像他的孩子那样问

怎样才能顺畅地发一段微信语音

怎样找到地铁里属于老人的免费通道

这些是共通的,可以分享出去的

像公共厕所一样能被社会包容的部分

其他的,只能是地下工作

他的假发片,他在感情上的心猿意马

有贼心没贼胆。和他对妻子的夜晚

一次次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经历了生活,无悔过情爱

梦想碾烂了心灵,抵不过进口奶粉和尿片

那些短暂而必要的损耗

使他失去了漫长而不必要的一段人生

和所有不甘人后的悲情故事一样

那失去的,恰好是他最想要的

我和他相同,只是我还在体验失去

完结篇的灰雾布满了天空

他把烟放了下去,终于扭头看向我

下班高峰期人们像海啸袭来

他像死神,而我像溺水者

他说,生命总是这样,总是

为拥有一切,赔上全部的信心

伤逝

八月将尽,天气闪过最后的余热

他的眼睛,一片被鸟逗留的天空,很快空旷。

接着树木塌陷它们挺拔的绿意,

接着秋风返场,哀伤像文学的镶金。

时间像白鹭走过沙滩那样流失,

像蚂蚁蜇痛他的小腿那样,不用产生教训。

故乡

儿子托货车司机把我送回家乡

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货车

很多年前我和其他工友

在夏夜拖着机器拖着吃饭的行头

坐在货车车厢,吹着风

风慷慨大方,把我们吹得快乐

那些善意或者恶意的目光

也被吹散了。货车的尾箱可能装过生猪儿

可能装过麦子麦秆,可能装过

像我这样不算如意的人

月光亮堂堂的,照得地面发白

那么多静谧的晚上,我都是一个平静的好人

我去过四川去过陕西去过浙江

为很多城市幸福的家庭和不幸的四壁

全款或者按揭的房子,长租短租的生活

添砖加瓦过。现在我集中在这个木盒子里

我活了几十年像故乡的大雾一样飘散

但是现在集中在这个木盒子里

和我从未改变的乡音一样,集中在这里

再没有什么美好的生活和物质的追求

让我可以舍弃自己而离开

我回到这里了,我是个善良的人

我的朋友们已经杂草一片

我也很放心做一棵好的植物

月亮

月亮你在海中,被多少双手洗涤?

你被多少人日复一日地抬头观望,

听到他们关于尘埃落定,关于旧事重提的

唏嘘?

月亮你被怎样的双手捏造?

才能让你缺憾的弧度如此优越,像天鹅

的后颈?

月亮你这淳朴的美玉,眼睁睁

将我们雕刻,看我们的唇舌再也

无法鼓吹赞美和激荡的词语……

月亮,当我收住马缰,树叶如碎片落在大地

土地像拼接在一起的印泥,黑夜黏稠

月亮你高高挂在树枝上面,又滚落山谷

你是一封远寄的手札,你是我的亲眷

我不离身的手环,我爱不释手的诗

的残卷。我将和你一同度过

沉重而漫长的岁月,看你

如何熟稔地取下我失意的长发,我落败

的皮相,我囊中羞涩的晚景

看你如何用尽夜晚慰问我

看花朵如何凋零,流水如何伤逝,你如何

给我反戈一击……

傍晚一记

我在花楸树前发呆。看着红色

光滑得像婚礼地毯。看着天上

优柔寡断的云,吮吸着狼狈的展翅

白鹤的翼一直在中音部, 它幼年

低沉的哑嗓接受着弹弓的恫吓

有时候我感到云磅礴得不可方物

有时候我感到它被暗淡的夜晚

割裂着动脉。现在它潮红已褪,

带着我宿命里敲定的灰暗。像燃烧中

浓重的烟雾,引人窒息的美感

有时候我陷入这样无穷无尽毫无缘由

的绝望我创造不出任何与之匹敌的美

而我的渺小之处也比不上

这天赐之物在地面上随意扬洒的碎屑

六月十四日做梦偶记

我梦到了暑期、未动笔的作业

我粗壮的小腿踩着我尚未学会的单车。

我拥有的小的山岚。开放的百合。

我的旧爱和新欢。一个休止了缅怀

一个在出租屋内求娶我的爱情

但我已没有爱情。只有对怀抱的贪婪

然后梦到末日。逃跑中的黑色皮鞋,

出现了豁口。冰天雪地,狂风如肇事车辆。

我们四下逃窜。天空的湛蓝没有消减。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我们全无一用的人生

我们那可喜可贺的自信,通通是蜉蝣撼树。

漫步

白玉兰只开了一点,我的开心只有一点

我难得见你一次。难得听你寂静的叶子

灰色的建筑群,灰色的天气和灰色的诗

早就躺进了我的烟灰缸。这巨大的墓床

这无意义的爱与获得,我手中实体化的孤独

它的烟雾很快就会散去。出去走走吧,我的

朋友这是拥有亲人的城市。母亲和女儿

走进内衣店。她们已经是两处富饶的故乡

父亲在儿子的婚房里驻足了片刻

今天他将搬出去,但他十分开心

丈夫和妻子很难一起出现在厨房里

婚姻使他们不再是相互帮衬的友人

你将蓝莓打成汁吧,给西瓜和芒果

添上沙拉酱去腥的河蟹,死亡揭开了你的

盖头

温暖的蒸汽让你置身热带。或许沸腾

是你想象过的河。我们出去吧,亲爱的孤独

我不想错过春天的尾声,花瓣已经开始

它所向往的凋残,而我们全无理想

俨然是苦味的鱼头。电梯把我们

锁在抽屉里,我们是贴在一起的两张

日记这两张空白的日记,两块重叠的冰面

两颗心在密封的胸膛里敲着沉默的鼓点

电梯里还有几对情侣,保洁员提着生活垃圾

看起来独身的人仿佛只有我们

并不是这样的,亲爱的孤独

她也有两段婚姻傍身,呼应着你的一贫如洗

希望

我想到了我的邻居,

过年前一天,他揭下了旧的春联,

如同揭下一段往事的封条。

他把新的用米汤糊上去,

许多痛苦都能粉饰太平,

毫厘的欢乐已反复用于装腔作势。

“新年好,我疾病缠身的父亲。

新年好,我魂归天国的母亲。

新年好,我尚不知悲伤喜怒的孩子。

我祝福你们,因为祝福我,

已经有点儿多此一举。”

尽管十五过后,一家人就要外出打工。

又一个年关他才会回到这里。

一生不必要之事何其之多,

目不识丁仍未影响着他成为好人,

积德行善仍未影响着他被命运所遗弃。

他深知便利店结账台的发财树只是

讨个彩头,这毫不必要。

也深知如何祈求于命运,无法改变

这一室的简陋。就像这副春联。

尽管毫不必要,但那就是生活。

笼中幼兽

概念,PPT上的树状图,首拼排列的名单

蕾丝裙或与暧昧相关,我的胸肌不是

橡胶制品。十二岁它的发育显得可疑

我是不是一个女人的命题,由我的感官提起

我不擅厨艺,用冷水煮面。我不擅长

高跟鞋,琢磨蔻丹的色彩。我的下巴

没有几何学,不符合网红审美黄金分割

三庭五眼,密封袋一样把脂肪拦截

节制饮食,胃穿孔的影像里这一代

统一的男性凝视,把女人作为笼中幼兽

蚂蚁腰,漫画腿,锁骨养鱼,驯养小马驹

我的鼻梁向往流水线工艺,我的大脑向往

进食障碍。我可以独身一人,但要美丽地

赴死。我就像核辐射下的老鼠一样畸形

我对整容脸魂牵梦萦,我超前消费,我相信

花呗,我觉得资本家就像佛祖一样慈悲

我没有同情心,我爱自己都爱不够

一天二十四个钟头,远不够我白日做梦

我顿顿外卖,我养活没有资质的黑心作坊

我狼吞虎咽,让抽脂针筒搅烂我的脂肪

我还是没有女人味

一边盲从流行审美一边承受它的驱逐。

我嗜好丧尸片,我激动

按着她恐惧的耻骨,脑浆比花园好看

他们说女人的性是神秘学,煽动着女人

魅力起来,摧残着女人的身心

修辞学经常用花来总结各式各样的女人

女人是一个善变的时节,我见过她一夜枯萎

修辞学里所有与花接近的男人,都是

与花的品格相关。梅花或者荷花而为什么

女人如花常与品格无关?当代适合亏欠

无论消费观还是日常,都可以拿来共享

身体也可以时常异地登录,谁来带给我一个

荷花一样的男人?食人花一样的女人?

在宁静的夏末,我看到太阳偃旗息鼓

黄昏兵败,爱情如同一个覆灭的王朝

心上反复重塑。族谱、禀赋辨认血脉

眷属,辨认我身上妲己的部分,哪个女人

不想狐媚惑主,做一个让人垂涎欲滴的

荡妇。哪个男人不想妖言惑众

荷花逐渐透出虚无。我想在法海

身上抽出一条海绵体,神话里的山野精怪

不忙于杀人,沉沦情爱,人却总是心怀鬼胎

郎情妾意下阴险的匕击烂了千年道行

击烂了一个个信念的法身。千年以后的人间

法场一样的人间,女人带着罪行一般的冷芒

女人是傲慢的蚁后,需要每一个男性的供养

每一个新生儿叫她母亲,女人仍被花朵修辞

花期短暂,唯一的进步,敏感地爱着自己

女人带入公式一样代入当代审美,女人

沉迷美梦一样沉迷消费陷阱。女人的心和

钱包一样空虚,胃和美貌一样永不知足

女人是网上一个虚拟的数据,是软件上一个

程序代码,是一个美好世界的基建

流水线上的编号587459826943681365

责任编辑 张 哲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