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作者: 毛建军

味道0

1

清明前一天的夜里,老黄上厕所,结果一声不出地栽倒在厕所里,尿流了一地。

120来,说老黄已经死了。后来医生给老黄开的死亡证明上写着:心脏骤停。

84岁。

老黄和老伴只有一个儿子。老黄老伴对儿子说:“你爸真好,走也那么痛快,肯定是上天了。”

说这话时正逢上午10点,国家为抗击疫情牺牲的烈士及逝去的同胞公祭的笛声鸣响。

三分钟。

老黄老伴听了,两眼发直,待鸣笛结束,喃喃地说:“他也真是值了!”当然是说老黄。

老黄的儿子也60几了,30多岁离婚就没再找。女儿随着前妻,自己单着。他是开一辆三轮摩托来的,北京又叫三蹦子、残疾车。又开着这辆车去到医院太平间,跟人商量好三日后火化。

回到家冷冷清清,老母亲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沙发上。老黄儿子说:“我以后就跟这儿住吧?”老黄老伴说:“那你的房子怎么办?”老黄儿子说:“出租、卖了。钱咱娘儿俩花。”老黄老伴说:“成!”

下午两点,老黄儿子拉着母亲去北街,上彩扩部给老黄放大一张遗照。回来时在小区门口测体温,85岁的沈腾云拄着一根登山杖在桌子后面坐着,问:“老黄呢?怎么没出来?”老黄老伴说:“没了。昨夜里没的。”沈腾云一吓,坐着的身子向后一仰,道:“我操!”把周围人吓一跳,纷纷看他。因为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么俩字。

沈腾云却没觉得,问:“哪天火化?”

“后天。”

2

老黄活着时爱说这俩字,“我操”。几乎是他的口头禅,高兴、惊讶、沮丧,等等,随口就来。

老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恍恍惚惚记得有过母亲,可不知怎么,后来就是他一个人在北平城里讨饭。新中国成立被送进育幼所,13岁,学习文化兼干一些杂活。一次育幼所组织孩子们看《三毛流浪记》的电影,因为育幼所的孩子大多都有和三毛相似的经历,所以看电影中很多孩子哭,不哭出声也流眼泪。他不哭,也不流泪,基本不看电影,而是转着脑袋看哪个哭了,哪个流泪,嘻嘻地笑,被老师揪出电影院,问他为什么嘲笑人家?你没有相同的经历吗?为什么不伤心?一开始他还笑,后来脸红,可就是不回答老师。老师说:“想想你的名字?”

老黄初到育幼所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叫生儿,因为不认识字,哪个生他也不知道。当时管登记的人说:“你是解放军同志从黄寺大街领来的,你就姓黄吧。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要过上新生活了。我给你起名,你就叫黄新生吧。”

老师让他想自己的名字,他就连眼睛也红了,瞪得老大,面向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到底一个字没说。

正值夏天,老师看他一头的汗,就把他领回影院,因为影院里有风扇。可不一会儿,听见他小声地笑,根本没看电影。

老黄19岁时分到医院上班。就是那年,他和在育幼院里好上的女朋友成亲,两人都是孤儿。

老黄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进医院后在锅炉房上班,为全院供热供暖。这个工作冬天忙,推煤铲煤,往炉子里送煤。过了冬天只供应热水,就比较轻松。

有一次午休时间老黄见一个工友看小说,才知道院图书室里不光都是医学方面的书,也有小说。老黄借的第一本书是《水浒传》,因为听过别人讲《水浒传》里的故事。从此后爱上了看小说,不过只看侠义和演义小说,都是从院图书室借的。

老黄到医院的第九年,给病房垃圾道掏垃圾的工人王师傅得了肺结核,住进传染病院,后来死了。很多人都说王师傅得肺结核是因为掏垃圾染上的。

于是没有人愿意接替王师傅空缺去掏垃圾,后勤领导动员、分配,全不管用,甚至引得家属在领导屋里哭闹。

那个时候,医院里不招临时工,也不允许有临时工。所以一段时间里,都是后勤干部带几个科员去掏垃圾。

后勤科召开全科人员大会,先由后勤科书记讲劳动模范时传祥,一个淘粪工人,国家主席和他握手。后勤科长不讲这些,干脆利落地说只要国家再涨工资,掏垃圾的排第一个。

还是没人去。

一天, 后勤科书记来到锅炉房,直接找老黄,问老黄生活如何,工作怎么样?嘘寒问暖。

老黄只是一个普通的锅炉工,既不突出也不落后,头一回被领导这么关心,有点不明所以。后来书记说一句话,道:“你想过没有?不是共产党和新中国,你能不能活到现在?”老黄用眼睛翻棱书记,说:“不就是没人掏垃圾吗?我去。”

书记笑了,说:“你写份入党申请,现在就写。”

那年老黄28岁,只因为长得老,当时就很多人戏谑地叫他老黄。书记拿着老黄的入党申请一走,工友就说老黄:“你傻不傻?”老黄有点后悔,说:“我操!那怎么办?我都答应了。”工友瞥瞥老黄,说:“那就只好去了。”

老黄掏垃圾,全副武装:帽子、口罩,严严实实,甚至工作服的领口袖口都用小绳扎严,穿长筒雨靴,戴电焊工的手套。而且每天都要往垃圾道里喷消毒水、敌敌畏。倒真见效,后来到了暑日,垃圾口处也没有蚊蝇堆集。

一到下班,老黄脱下工作服,哗哗地洗大澡。所谓大澡,就是比别人洗的时间长,比别人费肥皂。

只是掏垃圾后,老黄发现医院里所有人都开始躲着自己,看见自己,远远地绕开,包括领导、医生护士、后勤的工友。

老黄在锅炉房时只负责烧锅炉,不管维修,不到别的班组和科室去,那时年轻也没得过病,医生护士基本不认识,但是作为一个锅炉房的工友,一些后勤工人还是熟悉的。这些人遇上老黄也是绕开老黄,当然也不叫老黄,老黄叫他们,他们就当没听见,头都不回。一次两次,老黄便谁也不叫了。不管看见谁都昂着头过去,不看人家,不过心里知道其实人家也没看他。

老黄骑自行车上下班,掏垃圾不久,一天下班的路上正看见一个锅炉房的工友,他叫人家,要并排骑。人家说:“你别过来!别跟我一块儿。”老黄说:“什么意思?”那人说:“一身垃圾味。”老黄说:“我操,我洗过澡了,自己的衣服。”那人说:“那也不行。有味儿。”一开始老黄还是笑着说,这时不笑了,说:“真是狗鼻子!我天天和我媳妇一床上睡觉,她也没说我有味儿。”

那人听都不听,一阵猛骑,甩开老黄。

后来老黄就不往任何一个人跟前凑了,不和任何人说话,走路躲着别人,经常低着头,尤其掏垃圾和运垃圾的道上。

这年年底,院总结大会上,院党委书记表扬了后勤科,说尤其在垃圾卫生方面做得好,市里几回爱国卫生运动检查都得满分。

里面当然没提老黄。

老黄大会小会都不参加,小会没人叫老黄参加,全院大会应当是每个职工都要参加的,老黄主动不参加,不知道坐谁身边。这次也是,全院下午开职工大会,老黄在垃圾站边上一间容不下一张小床的屋里读《三国演义》。老黄看书有个不好的毛病,非要轻轻读出声来,遇到一时没读明白的句子还要回读一遍。所以一套《三国演义》他要读很长时间。这个工夫正读到:“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马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

老黄微微笑。

3

老黄家距医院很远,从家到医院要穿半个京城,所以老黄爱人即使看病也不会到这里来。况且老黄爱人没病。

老黄刚掏垃圾时,虽天天回家,却是一年多后老黄爱人才知道他掏垃圾。缘于老黄的儿子课间闹着玩时把一个同学的脑袋撞流血了,一时害怕,溜出学校。弄得学校里找不着人,家里也找不到人。

老黄两口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黄爱人找不到儿子就到医院找老黄,正看见老黄掏垃圾……

老黄爱人没有洁癖,不过爱收拾,喜欢整洁。老黄爱人正告老黄:“回锅炉房!”口气、表情,异常严厉。老黄说:“那整天铲煤不也脏吗?”老黄爱人说:“不一样!这个我说不出口。”老黄说:“你看,我答应人家了,而且我干这么长时间了。”老黄爱人说:“不行。”

老黄爱人不让老黄靠近自己,一靠近便作呕,好像老黄真的满身垃圾的味道。到了晚上也不让老黄上床,惊恐地叫:“你别上来!”老黄在屋子里也不行,说:“哎呀,垃圾味儿,受不了,受不了!”头疼,喘,说:“你出去,出去!”点一根檀香,嗅一嗅,简直要哭。说:“更不是味儿了!”

老黄的住房只有11平方米,即便没有床,他也无处躲藏,因为他已经不是老黄,是一种叫作垃圾的味道。尽管他从穿在身上的衣服上闻到的只是一点肥皂味道。可正如爱人所说:“你闻也没用,你天天弄垃圾,早不知道臭了。”

老黄骑车到了医院。

垃圾站边上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是专为老黄换工作服砌的,里面一张椅子外还有一个床头柜,可以坐下休息,换工作服,却横竖都躺不下一个人。

老黄就在椅上坐了一宿。

老黄爱人在一家童装厂上班,踏缝纫机。上午工作出了一次想都想不出的错误,把一条花边轧错了地方,还当成品交出去,被组长好一通批,问她脑子在想什么?吃过午饭,老黄爱人向组长请了半天事假,没回家,直接来到老黄工作的医院,找到后勤领导,要求让老黄回锅炉房。后勤书记告诉老黄爱人要提高工人阶级的革命觉悟,怎么能把革命工作分成高低贵贱?我们做的每一项工作不是为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挑三拣四、嫌脏怕累不是我们工人阶级应有的觉悟。大家都嫌掏垃圾脏、丢人,都不去做,那革命工作还怎么进行?

老黄爱人是酝酿一夜加一上午,鼓足勇气才来,但是一说革命道理她就哑口无言,又撕不下脸来撒泼打滚、哭哭啼啼。赌气说不让老黄回锅炉房,我就和他离婚。书记说:“你因为这事跟老黄离婚?你们厂领导知道了不会对你有看法吗?”

憋了一肚气的老黄爱人在老黄运垃圾的路上堵住老黄,为防有人听见,站在老黄身侧,用恨急的表情小声说:“你要不回锅炉房上班,就别回家!永远别回!”然后气冲冲地离开。

老黄在医院大楼的地下室里找到一个四方的空间,因为设计的时候没有想把这里弄成一个房间,所以没门。空间不大,却足以搭上一个铺,而且顶上有灯,墙上有开关。他便不回家了,就是礼拜天也在医院。每个月开支回家一次,搁下钱,吃顿饭,回医院的地下室睡觉。

不久以后,老黄在医院的废品库里找到一扇其他地方更换下来的旧门,安在那里,便真的成了一间房。

那时候,医院的各种用房一点也不紧张,地下室更没什么用处。只有几个房间里堆一些一年两年也没有用的杂物。不管白天黑夜没有人到地下室来,甚至很多通道里的灯长年没人打开。通道顶上的灯很远处才有一个,灯泡的度数也小,如果有人下来,打开灯,一条通道也是幽幽暗暗、寂静无声。老黄自记事就在北平城里讨饭、流浪,什么破庙空宅、荒郊孤坟的野外全待过,害怕不害怕的早就习惯了。

这一年的夏日,暑热里,老黄有几日咳嗽,没当回事。这一天早起却头昏脑涨,行走如踩棉花,在垃圾站勉强算更衣室的小房里刷牙洗脸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红耳赤,一摸额头发烫,立刻想起肺结核,轻声说一句“我操”,就全身发软了。

老黄软着身子去了内科。

接诊的大夫就是沈腾云。

之前两个人没有过交集,也很少碰见,碰见了也不打招呼,不过互相知道都在院里上班。看到老黄,沈腾云没有丝毫厌弃的样子,说:“黄师傅,您哪儿不舒服?”老黄愣了一下,第一没想到这个大夫知道他姓黄;第二没料到人家会管他也叫黄师傅,还问您哪儿不舒服。缓过神来,不敢太靠前,站着说:“沈大夫,我可能得肺结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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