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前面
作者: 温亚军
一
从百湘居出来,关小阳的喉咙火烧火燎,他不停地“咝咝”吸气,以减轻灼疼感。胃反应得慢,目前还风平浪静。可他心里却翻江倒海,情绪极难平静。望着远处高耸的电视塔,他高声大气对关小月说:“这个女人哪儿像妈妈了?眼睛、鼻子、嘴巴?还有她对人的态度,没一处能与妈妈沾上边。”
“你较这劲干吗?”关小月明白弟弟的火气从哪儿来,她也一肚子气没处撒呢,“她像不像妈,爸说了算。关小阳你给我记好了,这事由不得你,当然也由不得我。”
中午的阳光比百湘居饭菜的劲道还要足,从电视塔玻璃幕墙折射过来,投进昆玉河里,像撒了一河的刀子,刺得关小阳眼睛火辣辣地疼,他闭着眼睛缓解了一下,再睁开眼却被这火红的阳光给闪得有些晕乎。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接过姐姐递来的纸巾,打量了好一会儿,像要从纸巾中寻出什么端倪似的,末了,却揉着纸巾去擦抹额头沁出的汗水,边擦边嘀咕:“我看就是老糊涂了,什么眼神啊,瞅那女的破态度,居然说长得像我妈。咱妈能那样?”纸巾被额头上的汗洇湿成一团,压根儿再无力光顾吸溜有声的鼻子。关小阳没意识到,他鼻子的吸溜声磨搓得旁人的耳朵受不了。
关小月听得心烦意乱,火了:“有完没完了?”看着关小阳诧异的神色,才觉出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便抓住弟弟的胳膊,由F调迅疾降至D调,“不是非要强迫你吃辣,这是湘菜馆,无辣不湘。咱是一个妈生的,我也吃不了辣呀,可为了咱爸,这个险得冒。这不,通过吃饭时间接触了,知道她与咱妈各方面都不在一个频道,咱心里有底了不是?记住,回去了多喝水,半天辣劲儿就过去了。”
姐姐的话听上去没毛病,可没戳准问题的关键。关小阳知道,姐姐这是避重就轻,没法像以前那样一针见血,当然自有她的难处。最近,她儿子正在闹离婚,儿媳妇把没满月的孙子甩给她回了娘家,这阵子姐姐的心里比吃湘菜还要火辣,那是喝啥都不管用,降不了火的。为了自己的父亲,她压抑内心的焦躁,撇下孙子,能陪他来吃湘菜观察宋妮娜,够意思了吧。关小阳为自己刚才的言语冒失心怀歉疚,到了姐姐家门口停住车,他迅速下车绕到副驾驶这边,帮姐姐打开车门,搀扶她下来。关小月有点意外,拿眼神上上下下看了关小阳一遍,抿了抿唇,推开他的手:“一边去,又不是七老八十,谁要你扶了。”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舒坦,脸上神情微微松了些,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让染过的上半截黑发盖住头顶窜出来的白发根。其实根本遮盖不住,白发理直气壮地与染过的发色在头顶平分山河。只是关小月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发色对比鲜明的不堪。姐姐的白发比太阳光刺眼,关小阳心里难受,拒绝姐姐的邀请上楼,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百湘居的臭鳜鱼,味道的确不错,除过辣之外。”迅速返回车里,启动车子跑开。
在此之前,关小阳根本没在意父亲话里的意思,母亲去世七年,父亲独自生活了七年,对子女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他的生活,更像是一株自生自长的植物,无须过多的关注,只要沾点阳光雨露,便一味向上,虽然并不蓬勃。但姐弟俩不能不关照父亲,这是一种亲情血缘的本能。姐弟俩也曾劝过父亲找个老伴,既能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又排遣了独自一人面对清冷时光的孤独。怎么说,有个人在跟前说说话,聊一聊日常,寻些人间烟火浓稠的事儿,比一个人看着日出便寻摸着日落的样子强吧。刚开始,父亲避开这个话题,王顾左右而言他,却也绝无明确反对,态度模糊,一点都不明朗。正是这种模糊让姐弟俩有所误解,以为对这事父亲是有想法的,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对子女说罢了。于是,他们决定主动出击,善解人意总好过空洞的关怀。关小月毕竟是女性,在这方面的办事效率极高,通过邻居很快给父亲物色了一个对象,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才给父亲说了。原以为父亲至少不会推辞这番心意,岂知父亲没等听完,便勃然大怒,顺手抓起拐杖照着关小月挥了过来。一旁察言观色的关小阳反应得快,一把将姐姐推开,父亲举起来的拐杖落了空,在地板上磕出巨大响声。关小阳吓呆了,以父亲这力道,他要不推关小月一把,她那天不头破血流,就是拐杖落到肩膀胳膊不折,肯定也得疼上好多天。看父亲那架势,真不是玩虚的。
父亲退休前从副局长调成正局待遇,脾气也跟着涨了一级,那是他一辈子的高光时刻,容不得任何人亵渎他的这份殊荣。那时关小月的儿子刚结婚没多久,家里一切貌似风调雨顺,正春风得意,就算被父亲挥了一拐杖,她没挨着倒也无所谓,也不惧父亲的恼怒,仍往父亲跟前凑,而且正色道:“续弦找老伴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您害哪门子羞?这咋能成不正经了?”父亲越发生气,抡着拐杖咆哮:“你们是我亲生的吗?我好歹也是正局级退休,非得把我推入那些蝇营狗苟的人堆里去,与那些心怀不轨的女人吵吵闹闹,分财产分房子,弄得我晚节不保!这算啥事儿?是我脸上写着要寻老伴,还是我生活太平静让你们难受?非让我折腾你们,才算是尽孝心吗?”
父亲气得嘴唇颤抖,握着拐杖的手摇晃个不停。
电视网络上老年人再婚后的种种荒唐事,每天不重样地播放,父亲头脑清醒着哩,他对人世百态、人情世故洞若观火,他才不屑进入那种俗套、纷乱的纠葛里,染指那些烦恼,让别人看他笑话的,他宁愿孤独终老。何况,他还有个正局级待遇的光环罩着,每月万把块钱的退休进项,医疗除种牙自费外,其他医药费全报销。父亲总有先见之明,走在时间前面,退休之前已将松动的三颗牙逐一种上,早已享受了他这个级别免费医疗的阳光雨露。退休后,父亲几乎没有后顾之忧,他才不想滑入普通人再婚的泥潭,沾两腿泥事小,惹一身骚,那就得不偿失喽。他以为自己的儿女怎么着也能明白他的心思,人至桑榆,能有寻常、平静的日子不就很好嘛!难道非要有人在跟前叽叽喳喳,才算生活得有情有调、有滋有味?
关小月姐弟俩当然不是非要父亲有个老伴才算安心,见父亲无意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也就不刻意为之了。
时间在父亲那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方法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延长,根本用不着其他人打断或者收起。哪怕是子女。可宋妮娜出现了。
关小阳第一次听到宋妮娜这个名字,还在半年前,关小月悄悄告诉他的,距离关小月给父亲物色对象那次还不到六个月。因为父亲发怒差点用拐杖打到关小月,所以她把那个日子记得很清楚,不时翻出来计算一下,倒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到她这个年龄,竟然还能让父亲挥起拐杖,想来也不知是该失笑还是难过。不管怎么说,她这也是为父亲操过心的,总不能为此记父亲的仇吧。
姐弟俩密谈宋妮娜时,关小月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不由自主地脱口说道,五个月零九天。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她把时间计算得这么精确,与突然冒出来的宋妮娜有什么关系呢?她有些不好意思,脱口而出的时间很能说明她对上次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这就显得她肚量是小的。担心关小阳抢白,关小月想着怎么补救,或者假装刚才是灵光乍现,心虚地瞅了一眼弟弟。谁知关小阳一点都不惊讶,顺着她的话说:“姐,难道你上次的自作主张,激活爸爸的脑神经啦?他竟然用了五个多月的缓冲期。”关小月对弟弟话里的意思能理解,可她接受不了他语气上的不恭,那可是父亲啊,容不得调侃。关小阳不以为然,事实如此,还怕说呀。他差点脱口而出,父亲是明修栈道,却在暗度陈仓。明明之前他们姐弟俩巴心巴肺地想让父亲有个度桑榆晚的老伴,他却拒绝得气势如虹,结果呢?这才过去多久。关小月苦笑道:“管它多久,又能怎么样,还是商量怎么办吧。”
这事很难商量出结果,父亲的意思是表明出来了,说那么多回了——或者说暗示他们那么多回了,可他就是不明确说出真正的想法,难道是要把这个决定权给他们姐弟?可他们真的有这个决定权吗?五个月零九天前的那个教训,还明晃晃地挂在父亲的拐杖上——那道裂痕并没有影响父亲什么,可父亲有时无意识提起来的时候,姐弟俩总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偶尔,关小阳还会背过脸偷着做鬼脸。吸取上次的教训,在父亲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姐弟俩谁也不敢直接问。但仅仅依赖于他们背后的揣测,又难免重蹈上一次的覆辙。关小月说:“我可不想被爸爸用拐杖再打一次了。”关小阳说:“我也不打算体验。”
那只能等了。
二
父亲的右腿关节半月板磨损由来已久,他还没退休时右腿关节疼痛,核磁共振作出的结论,打过不少医生推荐的进口“阿尔治”玻璃酸钠,却没得到任何改善,后来偶尔听其他病友说,吃葡立胶囊效果不错。父亲相信医生,咨询了几个医院的骨科专家,有的说可以吃,有的说不能吃,还有专家让他做手术换一个人工半月板。父亲选择了试吃葡立胶囊。三个月后,效果出来了,他的右腿关节不再那么疼痛,他坚持吃了半年,平时注意腿部保养,不爬山跑步,更不做剧烈运动,直到退休后几年,右腿关节病一直再没犯过。母亲患病去世后,父亲一个人在家独处着寂寞,他不愿与院子里的那帮老头打牌下棋,更不爱凑热闹扎堆说是非,便一个人去周边的公园小跑或者走动,他觉得这样的运动才是生命质量的体现,不是有那句听过无数回的话:“生命在于运动”吗?不管怎么说,运动总是没错的。当然,父亲的愿望很好,想法也没错,可惜他忘了还有个“物极必反”,无论他是走还是跑,都该有个度才对,父亲正是放宽了这个度,过多的运动量让他的右腿关节重新不适起来,时不时地疼那么一下,持续时间倒也不长,像开启的报警装置。因为有以前的成功经验,父亲没把右腿关节的警报当回事,疼得厉害时再吃药就是了,反正不用自费。只能说父亲太过轻敌,他不是从前的体质,强做蛮干唬不了病痛,倒把自己越练越伤。岁月饶过谁?葡立胶囊不是万能药,父亲断断续续地吃,右腿断断续续地疼,直到不再那么疼痛了,右腿却无力迈动,像是药物的反噬,最后走几步路得靠拐杖支撑。
关小阳从网上给父亲找了第一个保姆,来自安徽,有名的保姆省份,为此还拍过电影。这个保姆在京务工近二十年,现年四十七岁,主要是人长得憨厚老实。这是关小阳老婆顾玉兰给把的关,说这种长相缺乏色诱的先天条件,能很好地预防以色相骗取老爷子财产的可能。顾玉兰说得义正词严,关小阳听完没忍住“扑哧”笑了,以父亲极高的警惕性,他对色诱骗财的防范可比一般的老年人厉害,若不然,姐姐关小月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挨那么虚空的一拐杖?顾玉兰严肃起来,看着关小阳说:“那可不一样,你别忘了‘日久生情’这个词,没有什么情感是时间改变不了的,你以为的不可能,在某些情况下会不由自主地成为可能。”
父亲再不是一株自生自长的植株,不能如常地行走制约了他的自如生活,他没理由拒绝儿子给他找的保姆。只是,这个保姆不像介绍的那样做了近二十年保姆的老手,似在工地上搬砖头的,她的举止很不自然,胳膊硬邦邦的,谦虚温和、曲意迎合一看就是装给包工头看的。这不是重点,用顾玉兰的话说,不管她逢迎给谁看,只要能把父亲照顾到位就行。这话说得没错,但到不到位得父亲说了算。父亲确实不挑人。关键是这个保姆的饭菜做得实在不敢恭维,和她的人一样粗手大脚,全靠各种酱料提色提味,口味极重。父亲说,以前跟母亲吃得清淡,后来他一个人又吃惯了简餐,难以下咽这些色素煨熟的大鱼大肉。
得,换一个吧。
第二个保姆是关小阳和老婆顾玉兰一起去家政公司现场挑选的。本来关小阳想叫上关小月一起去的,可姐姐的儿子那阵子正在闹婚外恋,她正焦头烂额想保住儿子的婚姻,一打电话关小阳还没开口,关小月就唉声叹气开始,连哭带骂地结尾,根本不给弟弟说话说事的机会。关小阳也感叹姐姐的命运,知道这会儿就算能把关小月拉扯上一起商量,她也是无心其他,索性不给她说了。关小阳只能与顾玉兰一起去把关。基本方针不能变,这是顾玉兰定的铁律,关小阳只能把目光对准那些年龄大点,长相普通——面善的女人。当然,也得问清来自何方,安徽的不敢找了,连带着只要是南方的都免谈——这次得把好厨艺关,北方人的口味大同小异,肯定能对上父亲的胃口。
这样的保姆在家政公司不难找,很快辞退了第一个保姆,第二个粉墨登场。第二个保姆的确是“粉墨”,她不光脸长得黑,手也黑,连眼圈也是黑的,可她除过皮肤黑,长得倒挺端正,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灵光人,关键她是河北张家口的,纯正的北方人。只是她太年轻,才三十出头。关小阳有些犹豫,觉得太年轻的保姆肯定不在顾玉兰的铁律范围之内,在他看来,最多能算个擦边球——她年轻却黑得彻底。顾玉兰却一眼相中,坚持要选这个,理由是——健康。回到家后,顾玉兰才告诉关小阳,年轻点腿脚灵便,不然整天这儿疼那儿疼,谁照顾谁呢,咱花钱可得值当不是?知道你担忧的是啥,可别忘了咱老爷子是啥人?正局级退休干部,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他绝不会让类似于非洲人的保姆,占了他老巢的。关小阳挺佩服老婆的,啥话她说出来都能自圆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