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智者的启示
作者: 林莽他是体会了失败、无望与心灵苦苦挣扎后而突然开悟的
《艺术的涵义》是一本只有6万字的小册子,孙浩良、林丽亚翻译,1985年7月由学林出版社出版。当时的售价仅仅1.25元人民币,但它的价值是非凡的。我曾向许多人推荐过这本3个印张的小薄书,它曾对我有过重要的启发。
通过阅读这本小书我想到:一位思想透彻的艺术家,不需要长篇大论,他的区区数语,便会价值千金。这也印证了我们那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传统老话。“一席话”绝不是洋洋万言,但它是明哲之君的精粹之言,它开启我们的心智,令我们醍醐灌顶。而我们现在有许多谈艺术的论文,缠绕在翻译体与众多新名词中的所谓博士、教授、学者的大作,因为他们自己对艺术本质的不清晰,于是摆出一种唬人的架势,妄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凡是那些在词语中缠绕的文章,作为读者,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能把复杂的问题简洁化,能把文章写得清晰而通畅,才是最难得的。
这本小册子是1975年由澳大利亚悉尼希克斯·史密斯父子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它的作者是澳大利亚享誉世界艺坛的作家、画家、教育家和哲学家,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澳大利亚视觉艺术委员会主席的德里迪里斯·奥班恩先生。这是他晚年的成熟之作,出版时他已91岁,他的艺术阅历充满了意味。
这是一本谈论什么是艺术的书。
这是一本谈论如何区分艺术家与匠人的书。
这是一本告诉你,理解艺术要有一颗自由的灵魂,任何人不可详解艺术,所有艺术的讨论只能是一种启发,个体发现的自由,使人想到中国禅宗的“悟”。
这是一本告诉你在艺术的讨论中,过于自信的心态是危险的,专家也是有许多局限的,我们要打破因为迷信专家而造成的自卑和禁锢。
这是一本会给每一个艺术的寻求者以启示的书。
德里迪里斯·奥班恩1884年出生于匈牙利,18岁进入布达佩斯大学攻读数学和物理,两年后到巴黎学习绘画,从此走上了现代艺术之路。
奥班恩初到巴黎时,正是现代主义艺术风靡的年代。一个来自匈牙利的,靠教授钢琴课的姐姐资助的外地艺术青年,一个还沉浸在古典艺术氛围中的一文不名的穷学生,突然陷入到底什么样的艺术是艺术的困境中。他每天都去画廊看那些与以往自己对艺术的认知毫不相干的伟大的艺术品,凡高、塞尚、马蒂斯等等的画作。但他看不出任何名堂,而他又绝对相信它们是不可替代的,是未来发展的潮流和方向。被家人寄予厚望的、带着理想和希望来到艺术之都巴黎的,一个陷入了绝境的青年,他的痛苦几乎压垮了他。经过几个月的内心挣扎,当他决定不再浪费姐姐的钱财,打算打道回府而为此大哭了一场时,就在第二天的早晨,他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匆匆地赶去画廊,当他再次看到那些作品时,他竟然知道了它们到底好在哪儿了,他获得了入门的钥匙。他的经历的确有种神秘的中国禅宗的意味。他是体会了失望、痛苦与心灵的挣扎,而后突然开悟的。从那以后,他结识了毕加索、马蒂斯等现代艺术家,登上了世界现代艺术的顶峰。
奥班恩这本6万字的小书,分为14个章节,引用了东西方绘画52幅,它是一本有一定难度,需要对现代艺术有所了解的读者才能深入理解的书。
我在这里将自己的阅读体会与大家分享。
面对艺术的认识与探讨,过于固执与自信是十分危险的
在20世纪末,北京总有人在办一些诗歌学习班。有些外省的诗人总向我打听,要不要参加这样的活动。这些活动多则上百人,少则几十人,一些在京的大腕,诗人、编辑们会应邀出面授课,组织者再顺便搞些旅游活动,收些费用,赚些小钱。如果不是那些极不靠谱的组织者,我总是回答:如果经济条件许可,可以参加。有两个理由:一是认识一些写作的朋友,大家都是诗歌的追求者,今后可以相互交流,诗友之间的交流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二是见识一些名流和大腕,从内心里破除迷信,他们也是一些普通人,以此增加写作的自信力。一定不要只是为了认识几个编辑,为了发上几首诗,这样简单而实用的目的而来参加活动,那样你一定会失望的。
诗人、艺术家需要心灵的相互碰撞。契诃夫告诉年轻的高尔基,即使你不喜欢彼得堡那个地方,尽管那儿的女人们喜欢谈哲学,都害偏头痛,一年没有几个好天气,但你要在那儿,要和那些写作者生活在一起。
了解时代中心的整体氛围,把握社会源流的脉搏,不做眼界狭窄的乡间术士,具有开阔的眼光和敞开的胸怀,是一个艺术家走向更高点的基础。与同行交往,与高手过招,行千里路,破万卷书都是至理名言。
奥班恩引用中国谚语:“暗中摸索,莫若秉烛。”艺术不是教条的原则,打破对专家的迷信与自己自卑心理的禁锢,有些所谓的专家有时是靠不住的。艺术必定是发展的、自由的,一些几十年前风行一时的人物与作品,今天已经被人们抛到了脑后。相互碰撞,了解更多的文化变革与现状,不做故步自封、闭门造车的人,自然就会点亮心中的烛火。
面对艺术的认识与探讨,过于的固执与自信也是十分危险的。艺术家不是工匠,他总在不断地发现中。毕加索说:我不赞同探索,我主张发现。我们生命中有许多经验与神秘的、潜在的遗传源流,它们需要我们不断地去发现。
记得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这一代诗人还是一帮一文不名的小青年,但因那个时代的特殊性,虽身处底层,但在内心里都有一种情结,一种担当、一种不甘默默无闻、一种源自内心的自信与责任感。我们读书,我们争执,我们面对失望,依旧坚守,因为在那样的年代,写作释放了我们内心的块垒。在2016年元旦,看贺岁片《老炮儿》我写了一首短诗,发出了这样的诘问:
那个年代已经远了∕那些青春的苦涩∕贫困 质朴∕但心灵并不潦倒的生活还会有吗∥是什么渐渐湮没了最初的信念
是啊,那些“质朴、贫困。但心灵并不潦倒的生活还会有吗?是什么渐渐湮没了最初的信念?”
写作说到底,首先是写给自己的,这样的写作或许才是最可靠的。我们生命中有许多值得审视与思考的,你是否能够感知并呈现它。如果你是一位忠实于自己生命的写作者,如果你站到了你所生活的那个时期的契合点上,如果你的作品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历史自然就会找到你。
艺术的天空是浑然一体的点阵结构,一个艺术家必要有所选择
面对诗歌的初学者,我经常提醒不要总读诗,更不要仅仅读相近的身边人的诗。要了解艺术史,尤其是近百年来的现代艺术发展进程。要了解其他的艺术,了解音乐、绘画、建筑、舞蹈等等,要读些其他艺术门类的大师们的谈艺术的作品。因为按照现代遗传学理论,近亲结缘一定会出傻子。一个时代的星图会告诉你:李白的同时代还有杜甫、王之涣、高适、岑参、王昌龄……毕加索同时代还有马蒂斯、米罗、洛尔迦、罗曼·罗兰、萧伯纳、叶芝……任何艺术都会受到其他艺术的辉映,艺术的天空是浑然一体的点阵结构。同宇宙太空一样,星座与星座之间不是扁平的,它是立体的、相互照耀的,如同分子的点阵结构,是一个又一个的各不相同的艺术家,构成了一个个星座。
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有许多原因,让我们众多的艺术爱好者,只留在最基本的原生状态中。就如同刚刚到达巴黎的奥班恩一样,满含艺术的激情,而你的知识结构完全是滞后的,你还没有进入时代运行的轨道。
奥班恩在书中第二节的开头强调,对现代艺术的认知有一些固守陈规的不可救药的外行,他们自以为知识广博,对艺术的发展与变化不以为然。他们那种僵化的,仅仅是靠自己拥有的所谓文化的把握,把艺术认知变成了僵硬的知识,失去了最根本的生命活力与直觉体验。他们从根本上背离了艺术认知的基本方式。
他还讲了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中评价瓦格纳的话。他说,他不认为作曲家瓦格纳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因为他的歌剧演出使许多观众劳累不堪。奥班恩开始对此无法理解,多年以后他领悟到:艺术家的作品不应对观众和读者提出过分的要求。
这使我想到我们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的中国新诗写作,一些追求现代主义的新诗作者,为了占领先锋或现代的制高点,为了自己臆想的什么主义或流派,将诗写得“高深莫测”或“莫名其妙”,让人望而生畏,摸不到头脑,令一些人失语,令一些人敬而远之,令一些人倒了胃口,也令现代诗歌从80年代中期的车水马龙,变成90年代的门可罗雀。这段历史有它发展的必然性,也让我们不会忘记某些人与事。那些以自己的一己之见,向社会和读者提出过分要求的诗人,同托尔斯泰所说的,那一定不是一些好的诗人。
奥班恩有一点提示非常重要:把艺术认知变成了僵硬的知识。我们周边的确有这样的一批人,他认为自己有文凭就有知识,能讲出许多现代新名词,读过许多现代甚至后现代的著作,等等。于是他们中一些人把自己扮演成了现代主义大师,傲视群雄,横扫天下。也有另外一些人对一些自己根本不理解的艺术作品嗤之以鼻,对世界的发展不以为然。我们应该看到,这些年里,确有一批优秀的潜心造句者,它们为美丽的飞行,登上了更高的山峰。
那些山峰不是用知识堆积而成的,在艺术的点阵空间中,各种星光的相互辉映,令人们的心灵丰富而灿烂。
是的,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优秀的演员,他们除了自身的天赋之外,一定还要吸收众多其他艺术门类的文化与知识。他那个时代,一定会有许多的艺术家,他们在相互辉映,像一个晶体的结构,他们是那个时期艺术整体结构中的分子、原子或离子,他们在自己的方位上,相互吸引,相互照耀,他们各是这个点阵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因此,一个艺术家的自我认知与选择是十分重要的。从开始的广泛阅读,到模仿与练笔,再到寻找自己,当然,还有初步成功后警惕认知的危机感,这是一个艺术家一生的必由之路,是缺一不可的行为轨迹。
因吃了人间凡果,猴子双眼的光芒就消失了。不放弃生命本质,光芒就不会消失
真正的艺术品是潜在着生命灵魂与主观精神的,它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而存在。它不会向我们提出过分的审美要求,或许你与它是陌生的,你还没有获得入门的钥匙。但它会一直在那儿期待着你的光临。它需要你打消“敌意”,心中怀有希望和与它对话的诚意,那你们的相知是早晚的事。
奥班恩亲历过这一过程,排除那些社会灌输给你的程序化的规矩,依靠自由的、直觉的自我感受,真正的艺术品就会与你产生必然的交流。
在《西游记》的开篇中,从女娲炼就的五彩巨石中诞生的猴子,双眼放光,直达天庭,惊动了玉皇大帝。于是他派天神千里眼、顺风耳到世上打探缘由。猴子诞生后,因吃了人间凡果,双眼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了。我以为这不仅仅是一个神话,它也是一则有关艺术认知的预言。因为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两种本能,一是生存本能,另一个是艺术本能。那些程序化的规范,那些世俗的所谓艺术品,那些随处可见的“人间凡果”,像尘埃一样覆盖了我们心灵的光芒。我们只有拂去尘埃,才会令心灵放出光来。
世俗的、时髦的、流行于一时的、表层化、庸俗化的艺术,随处可见,甚至甚嚣尘上。作为艺术的追求者,你能否具有认知的定力、审美的判断力,取决于你是否能持有一颗真正的诚恳的心。排除虚荣、排除利益、排除急功近利,静下心来,领悟艺术的真谛,一切的成绩都需要时间和阅历而逐步抵达,急于求成者,适得其反。
奥班恩因为一段时间痛苦的折磨,突然领悟了现代艺术内在的灵魂之痛。正如凡高绘画中那种犹豫中的燃烧、希望、忧伤、苦痛,生命的不屈不挠,是他最终令我们感动的所在。意味、情感、生命的经验,这些才是构成艺术价值的根本。我们都会吃人间的凡果,如果你是位有天分的人,如果你诚心以求,你一定还会体现出你的火眼金睛的生命本质之力。
有时我们需要否定、抛弃,重新认识,一个艺术家一生都在不断地否定、不断地发现中,才会有所建树。毕加索从蓝色时期,到粉红色时期再到立体主义时期,一直是在探索与发现之中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