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脉
作者: 杜若
一
如果那一晚瑞倪没有出生,那么西关医院的护士银襄就不会被记过,自然也不会心情灰败到忘了相亲。相反如果她参与了相亲,那么她的人生不会在三十多年后,凋零地一如她额前的头发。
那一晚瑞倪出生,病历上写的是早产,其实是瑞倪妈撒的一个谎。那年代的西关医院还没有B超,整个医院都是军营留下来的灰绿。瑞倪妈来医院的时候已经破水了,她躺在架子车上,身体像一摊稀软的泥,咬着民生包酥炕出来的锅盔,边哭边说,她肚子疼,想是要生了,她男人出去“周游列国”了。银襄劝着她,别哭了别哭了,我记得你应该还早着呢!至少还得一个月不是?瑞倪妈的脸上有了被人当场拆穿的臊红,不过她还是兀自嘴硬地强辩,你一定是记错了!
瑞倪妈在瓦屋里跳了半个小时的绳,她一动,孩子也跟着动,她能看见他(她)脚丫踢出的凸起,也能看见他(她)手划拨的圈轮,她念叨着,好孩子,别让妈丢人,现在出来吧!她在九个多月前委身于瑞倪爸,后来发现怀孕,连急带赶地结了婚,她娘连一床被子也没打发她,她用15岁后28岁之前的积蓄总计900块钱打发了自己,并跟他老公说这是娘家的陪送。她老公郭三有睁大了眼,你娘家破刹陋院,没想到还这么有钱!
于是他男人煞有介事地出门寻找“商机”,其实也无非是过一把“旅游”的瘾,他一走半年有余,瑞倪妈的肚子又比一般的孕妇要大,所有人都怀疑是双生,她一走三喘,睡梦打鼾。一度怀疑她男人抛下她们跑了,常常在梦里吓醒,醒来后一摸存折还在,就又昏然睡去。
她跳到下体流出雪水样明晃晃的东西,就去敲了邻居家的门,两个丰壮的婆娘赶紧推来了架子车。
银襄负责她的生产,她去门市部买了瓶黄酒。瑞倪妈是她姐姐的同学,小时常来她家玩。姐姐托她照顾一下,她觉得这个孤身待产的女人很是可怜,丈夫不在,娘家亲戚也一人不来。
等到银襄返回医院,瑞倪妈已经被推到产房了,两只腿叉拉着跟个圆规,医生喊着,脚蹬紧,使劲!瑞倪妈大概还没掌握生孩子的技巧,她在产床上想着老辈人说过的,有的女人走着走着,孩子就掉出来了,甚至羊也轻而易举生出个小羊,怎么她生就这么费劲呢?她额上的汗被银襄一次次擦掉了,医生说,你羊水破得早,小孩胎心弱了,你再不使劲,弄不好就缺氧了。瑞倪妈被这一吓,开始龇了牙攥了拳地使劲,突然传来了婴儿哭声,狂躁地蜇人神经,瑞倪妈一愣,还以为她刚刚那番不着四六的发狠起了作用,谁知是临床生了,只是隔了一层棉布帘子,就是悲喜两个世界。
在暖气蒸氲的产房里,瑞倪妈突然迸发出了野性,她恨瑞倪爸的不长情不顾家,恨自己一时没把持住着了他的道。她忽然觉得那个地方就是个祸害,是个冤业,是个可以用一切肮脏字眼去侮辱的地方,当时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痛苦。
医生让银襄抱婴儿去称重,这种绛紫色的带血渍的小东西,在银襄的眼睛里更接近于兽物,她无感于造物主的神奇和新生命的欣喜,每次都勉勉强强地去应付差事。这次她刚接住,用小褥一裹,正准备放到公平秤上,瑞倪妈那刺穿耳膜的叫声响了起来,银襄一惊,手一抖,小婴儿滑到了秤盘上,用力地哭了起来,家属隔窗望见,愤怒如炮弹上膛,恨不得即时闯进去呼扇那护士一巴掌。
瑞倪妈一声惊破天际的号叫,叫出了郭瑞倪。彼时指针指向九点二十五。二十六岁未婚的小护士付银襄被怒不可遏的院长作了记过处分,她撇下烂发面似的瑞倪妈,吃了两片安定后,在宿舍悄然睡去。她蒙着头,耳朵里塞了药棉。与这世界作物我两忘的隔离。跟她相亲的军官到底没等到媒人口中的齐整小护士,匆匆返回了部队。
第二天瑞倪姥姥和小姨来了,她们提溜了红糖和鸡蛋,小姨还带来了一张瑞倪爸的照片,是刚刚才收到的,瑞倪爸一脸意气风发,中山装斜肩包,身后是太原火车站。经历了剧痛和冷置的瑞倪妈抓起照片作势要撕,被小妹子拦下,说道,郭三有就算不回来,丫头总还是要知道她爸长啥样!瑞倪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郭瑞倪早产又缺奶,哭声没人家亮堂,瑞倪姥姥就去一个养羊的农户家里取羊奶,每天贴补一奶瓶,郭瑞倪总算撑着活到她爹回来。
此后瑞倪姥姥总说嘴,你家瑞倪都是我用羊奶一小壶一小壶喂活的!
付银襄也经常说嘴,郭瑞倪啊郭瑞倪,要不是你落地,你姨我就是军官太太了!
二
如果郭瑞倪没有在阴历十月二十五五岁生日这天发起高烧,郭三有就会在给老婆闺女做了一碗臊子面后悄然溜走,他会沿着河沿一溜小跑,途中历经西关医院的后墙根,那里是倾倒医学垃圾的地方,他会有一点心怵,前段老婆流掉了一个孩子,就被他埋在这里。以后每次经过那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加速。
郭三有会心急火燎地跟上伙计们的步伐,他们集结在南街登龙门闲逛,乡下出身的郭三有在经历了大城市的新潮和浪漫后,又结交了一批衣着出挑的闲人,这其中就有瑞倪的一个小舅舅,他比郭三有小六岁,正热衷阔腿裤蛤蟆镜迪斯科。郭三有跟着闲人过起了很忙的生活,他偶尔去瑞倪妈的门市部帮个忙,给人家称一斤白糖二两烧酒。瑞倪妈老是摆摆手,你走吧走吧,我眼不见为净。有时瑞倪妈晨起沐风,在柜台里梳弄头发,郭三有穿着光夫衫走过去,拧一把她的屁股,弹一下她的脸,瑞倪妈笑骂着追出去,回来发现烟少了一包,郭瑞倪又把白糖撒了一地。
如果闲人们没有闻到羊肉串的香味,也不会勾动肚里的馋虫,从而很霸气地把摊子请回到一个在登龙门有院子的伙计那里,他们一群人就着啤酒,大嚼猛饮,瑞倪爸会觉得此刻面有荣光,他刻意地不像旁人那样馋痨,他的上下切牙微力轻咬,然后让肉在铁丝上缓行慢移,磨牙的咀嚼更像是徐缓的磨,可惜风度很快尘沙样被吹散。
事发时,瑞倪爸还不明就里,但是他会很快作出选择,颇为义气地加入战斗。
他也曾跟着闲人们跑过客车,不过只是跟着充数,他们摸包揩油时他都故作邪气地笑,可是心里始终揣着个水兜,生怕一不小心颠出水来,惹人耻笑。
他下脚的力度会像是在抖裤腿,慢慢地地上的人不动了,冒着热气抽搐,他会被吓得从人群里往后缩,他会看到阔裤腿围拢的圈子里,那人的血像开瓶的啤酒一样冒出来,而不久前,这个人还坐在一团浓烟里,炭火哔啵,他在轻咳里算着本钱和赚头,偶尔用手挡一下唾沫星……
三
后来这起事,被公安局定名为登龙门案件,烤羊肉串的用一把铁丝戳穿了一个闲人的脾脏,闲人的亲兄弟用火杵还了他两个窟窿,那窟窿像个血泉,血冒着泡涌出来……
瑞倪爸在听说此事时,郭瑞倪已经在医院住了五天,连续的高烧使她显出虚弱的黄白,瑞倪爸捏捏闺女的脸,长叹一口气。他想到刚刚被述说的死于非命的小老板,不过甩个零头的不情愿,碎碎念叨下被人下了狠话,“再啰唆一毛钱不给你!”他一急之下便操起了吃饭家伙,那个被扎破脾脏的老大,也曾在郭瑞倪生日时送过来二十个变蛋、两把挂面。平常很不赖一个人,在医院折腾了两天后,咽了最后一口气。
拿火杵的很快被作为严打对象五花大绑上了刑场,余从们也都被判三五年不等。瑞倪舅舅在事发时趁乱溜走,虽被冠上不义,可是也算幸免于难,可是不久后他终于还是在劫难逃,在一场避无可避的贴身肉搏里,他被判了九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瑞倪爸至此明白闲人不好当,闺女的高烧无疑给他开了窍。
如果瑞倪爸没在郭瑞倪出院那天被撺掇着去了刑场,灾祸不会偏倚独降。瑞倪妈在说起那天的事况时,咽下了后半截凄楚,她只说那天干晴,风奇怪的大,本来说顺路带你去买身新衣裳,路上遇见那帮赖货,说威哥上路,兄弟们去送送,威哥出事前还说去看看丫头呢?你爸觉得承了人家很大的恩,心里老不得劲,就跟我说去去就回。他的心其实很绵善,也是顾念着兄弟情义,想着去送最后一程,到了地方,那人刚从车上押下来,看见伙计们,一一点了点头,还对着你爸笑了笑。你爸心里咯噔一声,又难过又心惊,枪一响,你爸就开始抽了,回来就昏了,烧得跟火塘样,吃啥药都没用,人都说拿火杵的上身了,试了老多符水、道贴、针剂,又找人来叫了叫,天天熬中药,这才慢慢不迷瞪了……
这话近似自语,瑞倪妈说累了,放下手中的毛线,躺沙发扶手上小眯,郭瑞倪却睁大了惊骇的眼。她不知道,她妈正承受着女人独有的恐怖。
郭三有自此不举。
四
如果郭瑞倪没有在七岁之前搬家,那么她就会跟付银襄的闺女赵婉君一起在西街入学,她会羡慕赵婉君雪白的纱裙和红亮的皮鞋,也会羡慕她有一个走路飘然、消毒水气味浓重的妈。她会在赵婉君那里自惭形秽。然后瘪着嘴,扯着她玉米穗一样的头发,问她妈要新裙子。
赵婉君的学习会一如既往地好到初中,她在十五岁之后鼻翼和脸一起变宽。
郭瑞倪会不大喜欢她,她只会觉得她俗。
郭瑞倪六岁时搬到了南街,这里的繁华仰仗一所影院,以及后来麇集的录像厅。如果赵婉君知道郭瑞倪经常趁着身量矮小钻进影院去,她会反过来去羡慕郭瑞倪。但同时又借她妈的话安慰自己,那都是野孩子们干的事儿……
彼时瑞倪爸已经开起了扯面馆,那时本地人做的外地饮食已经逐渐在卅市落地开花,瑞倪爸做的扯面,面薄汤厚,滋味地道。瑞倪妈将永远不会知道,瑞倪爸在外地勾留的时间里,有两个月是盘桓在一间扯面馆,从背后抱着失婚老板娘的纤腰,看她白腻的手将面团揉实、摔打、扯丝,再凌空舞动。女人胸脯的触感和被揉实的面团无异,瑞倪爸在和面时得出此结论,心意浮荡间,有人挑着布帘进来了,叫着,三有哥,来两碗扯面,多放辣子!
两人都穿得很展挂,凸显得瑞倪爸灰头土脸,表情又都有些骄矜,仿佛寒酸小店唐突了这身行头,两人吸溜吸溜吃完面,递过来一张崭新的票子,郭三有反复推让,到底收下了。随后又觉得有点对不住,就往抽屉里摸了一盒好烟,一人让了一根,仨人喷着烟,闲扯了一会儿,俩人说去看电影,郭三有说我丫头还在电影院呢。一人很夸张地叫,哎呀,今天电影带色儿,快把闺女带出来吧!接着又贼笑,俺俩就是冲那儿去嘞!
郭三有把俩人送到门口,折回来时店里又上人了,不得已继续张忙,等到他腾开手去寻闺女,郭瑞倪已经在电影院里睡着了,郭三有把她抱回来搁到藤椅上,搭了衣服。
小孩子的梦质地柔韧,郭瑞倪翻覆几下,又沉沉睡去。
五
如果郭瑞倪不是电影院的常客,那么早熟的种子不会在她的身体里初萌,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有着很浓的实验性质,于是郭瑞倪看到了敞着两个奶子的女人或漫漶着血浆的镜头,还有一个小女孩诡异的哭声。有一段时间,郭瑞倪不敢一个人待,走路的时候老是猛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个轻而冷的东西跟着她。
恐惧是她自己的,让郭三有羞赧并骇然的,是郭瑞倪过早地洞悉了男女性事,她在电影里看到一男一女嘴对嘴咬在一起,窒息一样地喘息,起初她以为那很痛苦,后来她慢慢领悟那是痛快。在西街长而热的夜晚里,郭瑞倪醒来后,总是惊觉身旁没了人,她也不叫唤,在黑暗里瞪着一双大眼,在仅一墙之隔的里屋,她看不见父母的蛇形纠缠,却能听见咻咻细语。事隔一年,她在吃饭时突然想起并无师自通地顿悟,于是问道,男人和女人亲嘴很高兴吗?
在南街的一个夜晚醒来,郭瑞倪已在床上睡出括号状的渍痕,瑞倪妈靠在床边,眼睛蓄水样晶亮,瑞倪喊,妈,热!瑞倪妈就拿了蒲扇给她扇风,郭瑞倪在蒲扇的轻摆里继续睡去。
如果郭瑞倪没有在七岁这年长出雀斑剪掉头发,她会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齐整的小姑娘。她的自信会一直护佑着她的心。使她在日后少了很多懊丧悔恨。
可是郭瑞倪的头发还是被剪掉了,郭家两口整日忙于糟肉扯面,沾满面絮和油渍的双手无暇去给闺女拾掇头发,干脆一剪子省事,可是这一剪子又太狠了,郭瑞倪顶着一头羞耻的豁豁,这让她自卑了很久。
付银襄常带着闺女赵婉君来店里吃面,赵婉君洋气地像画里的公主,她妈妈身上飘着不同世界的清洁气味,她们带着小城知识分子家庭的优渥,使得瑞倪妈在攀谈里欠了底气。郭瑞倪则巴巴地偷偷遥望,赵婉君猛一回头,郭瑞倪惊倏而逃,赵婉君对于这种偷看明显不满,对着她妈嘟嘴:那个野小孩又偷看我了!付银襄语带嗔怪,拍拍她,吃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