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作者: 王奕

变形记0

王奕

年底的这天下午,又是教师年度考核会议。空调风吹得人晕乎乎的。一帮人叽叽喳喳,疯狂讨论着课时分配、学生评分、督导评价、科研评分合不合理。冯遇洲一声不吭地坐着,眼睛直瞅着墙角那棵灰绿色散尾葵。它见不到阳光,吸入的全是人嘴里呼出的二氧化碳和废话。他瞅着它,它也瞅着他。

副院长宣布会议结束,没人理会,继续争着。他一刻也不想多待,起身离开。在休息室抽了一根烟,收拾课本打算回家,系主任蒋黎明从对面办公室探出身来,“冯老师!”

走廊尽头的逆光将这张脸打磨成灰色钢面,嘴角扯出一个金属笑容。

“这次考核结果不是很理想,我也爱莫能助。”

他摇摇头:“不碍事。”

“你的课时比别人都少,学生评价也不是很好,仅有几个高分也于事无补啊。”系主任顿了顿,“说是内容太难了,以后尽量按大纲吧。”

他大脑飞速一转,大概能猜出给高分的是谁。其中一张脸,像庞德笔下黑枝条上的花朵,从空气中浮现,一双黑眼睛看着他。

“我没有异议,您不用为我操心。”他对着那双黑眼睛说。

“你知道现在的学生嘛,心浮气躁,能学好规定内容已经不错了,哪有心思学其他的?”

“对于三年级的哲学系学生来讲,在课本外讲点笛卡尔的六大哲学沉思、尼采的三种变形、奥古斯丁的三位一体不算什么。”他终于感到厌烦,回了几句,依然对着那双黑眼睛。

“好了,听说你那门课考试也特别难,好多学生不及格,何必老跟自己过不去?冯老师。”系主任拧起眉头,咳嗽两声,算是为这次谈话画上了介于交代和厌烦的休止符。

一个迅速收回身子,一个匆匆逃离走廊。

他能说什么?哲学系说到底也是菜市场,追求的是性价比。毕竟结果总要有人垫底的。而他的确也无话可说。他对授课形式渐渐失去了热情,凭什么迎合学生,非要把课上得花里胡哨?他觉得他们这个年龄,有必要学会安静思考,而结果学生却不买账。他们要的是,上课不累、考试划重点,剩下大把时间恋爱、活动、考研、创业。

走出走廊的后门,大风扑面而来,冻得他耸起了肩。岛城的冬季,阳光总是极薄地敷了一层,苍白无力,倒是这沿海的风整天吹着,吹得人站立不稳,吹得阳光两三点钟就打了烊,吹得人想要糊涂都不行。相比会议室里昏热的空气,他倒爱这冷风。他拉高领子,从车棚取出车,一路顶风骑向北校门。不过,在经过静思湖的时候,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不要回去,去自习室!随后这念头越来越强,像一股火烧起来。他把自行车撂在路边,朝图书馆走去,一口气跑上阶梯,进了自习室。

他现在很少来图书馆,更不用说自习室,想都没想过。室内开着白炽灯,他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地方令他想起大学时代那些拼搏的日子。桌子连着桌子,堆满书和文具,像日夜航行的船。白天自习的学生不是很多,散坐在各处。他注意到前排坐着一位女生,正低头看书,短发露出脖子,毛衣裹着小小的肩头。这背影使他惶惑。他用手指敲着桌子,等他回过神来,女生腾地转过身,面有愠怒。他暗暗申辩:我不是故意的。不过,谁承想,竟是那双黑眼睛!转动光影,换作惊讶和欢喜看着他。

“冯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他慌忙地镇定下来,“随便过来坐坐,这里看书挺好。”

“嗯,很有氛围。”

“在看什么书?”

“克尔凯郭尔《恐惧与战栗》。”

一刹那空气凝固。女生看见老师眼里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叫到“老师!”他像失聪了一般毫无反应。“老师!”她又叫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您怎么啦?”“没事没事,刚才头有点疼,”他摆手掩饰,“我得走了。”起身时差点撞倒了椅子,喝醉一般朝门口走去。阶梯像道悬崖,风把帽子吹落,他全然不顾地跑下去。

他在追他!克尔凯郭尔,还在追他!这个声音尖锐、举止怪诞、善于蛊惑心灵的怪人,他诱惑了他,害了他,还不够,又来诱惑这双眼睛。

他快速地向前走去,疯狂地想着一件事:克尔凯郭尔,是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开头。

——可是你逃到哪里去?头脑里另一个声音说:所有的路都通向那个活地狱,你无处可逃。

拐进一条巷子,光线一下子暗下来,路两旁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老房子。边上有家小咖啡馆,门上挂了一块防腐木,简单刻着“仓木”两字。冯遇洲一头闯进去,本能地去拉帽子,并没碰到低垂的帽檐。

“你脸色不好。”老板说。

他摇头:“我走急了。”

“先去坐吧,还是黑咖?”

“对。”

老板拍了一下他肩膀:“我这里还有不错的朗姆酒,想喝了说。”

他常来这家店。当他不想回家,这店便是他乐意的藏身之所。几年下来,他和老板熟识了,知道他的口味,偶尔也会聊上几句。老板是个敦厚之人,穿对襟棉服,站在吧台,像个水手站在船头。

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子,慢慢地搅动咖啡,眼睛发直,什么都不想,窗外的车交错着从他眉骨上飘过,灯光混为朦胧的团簇。店里的大黄猫悄无声息跳上桌子,绕过咖啡杯,盘坐在他手边,算是老友了,他伸手摸它光滑的背。

低头刹那,他看到咖啡杯里一双黑眼睛,心里一惊,一个念头忽明忽暗地冒出来:为什么要去自习室?他眼睛一眨,那双眼睛也消失了,头脑里有一层膜阻止他深想。

一直坐到晚上,冷掉的咖啡像冰晶落入胸口。树影都黑了,猫拱起身子跳了下去。他心一横,走吧。

骑车穿过街道,拐进黑乎乎的小巷,来到位于小区深处的单元楼。他的房子在最高层,除了他没人上去,对面那户人家年初搬走了,迟迟不见有人租进来。楼道玻璃窗碎了,风阵阵窜进来,掀动着那扇门上残留的旧春联: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脆裂的纸张发出咔咔声。

拧开锁,一股阴森气息扑面而来,因为关闭了一天气味更加浓烈。他关上门,这屋子的气息,慢慢地包围他,为他穿上囚衣,盖上被子,直至为他抹上眼皮。

冯遇洲一下把开关都按下去,齐刷刷地打开了餐厅、过道、客厅的灯,他把过去的黄色灯全换成了白炽灯,亮得像在白天。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便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苹果。苹果冷得像骨头,打开龙头,水声从寂静中窜出来。他像往常一样把苹果洗净、切碎、打烂,拌上牛奶,温热,端起碗,来到卧室。客厅的另一头,一只小猫朝他跑来。

屋内躺着她的妻子,平整的被子里露出一个纹丝不动的脑袋。她的嘴安静地闭着,眼睛也闭着,吃这个东西是靠鼻饲管。她的身体软而滑,像橡胶娃娃。他也闭着嘴巴,两人像演默剧一样。黄色汁液一点点输进鼻饲管,进入她深潭般的身体。

他为她换了尿不湿,擦了身体,做完这一切,关上门,便不再进去。

简单地泡了一碗面当晚饭,喂了猫粮,走到阳台上吸烟。南方的空气到了冬天就变得湿冷,低低地罩在地面,像吐了一层颗粒状的灰雾。路灯昏黄,照出依稀的远处,那远处是海。当初他和萌挑中最高层,是为了视线高远,能看到海,如今这里像被人遗忘的牢笼。

最好永远不要去追想往事,不要去探听未来。但是夜晚不会放弃它的手段——善于组装时间,用“假如”“或许”偷换事实,迷惑人,但是第二天阳光又会刺透这一切。

他想起那一天是初秋的下午,阳光白亮,天空碧蓝,天地间没有一丝阴影,他还感慨:这天太好了。一场名为“当代哲学和心理境遇”的全国学术研讨会在学校国际会议中心举行。迷人的思维碰撞,一群雅士高谈阔论。他刚刚做好会议发言,受到热烈的追捧,他的悲剧理论被认为是近年来最深刻的、克尔凯郭尔“人生三阶段”的中国式发问。马上他就要主持分会场的讨论了,青年才俊莫属。休息间隙,他正和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打着招呼,发着名片,像个交际高手。所以,当他从里面出来,被告知惨剧时脸上依然留着思辨的微醉。

这一天,漂亮的阳光下有个流血的现场。中午的太阳射出长短的剑,刺得他头晕脚颤,倒在抢救室长廊的椅子上,用力捶头,拼命地嫁接现实。

他渴望的悲剧,以这样一种惨烈的局面呈现,是他始料不及的。连同他美丽的妻子萌——那一刻躺在抢救室里——她如有一刻醒来也定当抗议,他们一起咏诵的悲剧不是这样的。

他们一起默诵:任何知道作为个体去存在是最为可怕的事情的人,都不惧坚持这是最为伟大的。

当一个人走上了悲剧英雄那艰难曲折的道路,这里会有许多人可以给他忠告;可是对于走上了信仰的羊肠小道的人,却无人能够给予忠告,因为无人能够理解他。

那是克尔凯郭尔写的。这些话让他们如痴如醉,心向往之,某种程度上,他们更像共同信奉心灵受苦的教友。

假如那天他没有会议,会在中午陪萌吃饭;假如那天不是结婚纪念日,萌不会骑着自行车独自去买香槟和鲜花;假如他在会上谈论的不是悲剧,那个酒鬼会不会出现?再假如,他和萌从来不曾相识,假如这个世界不存在克尔凯郭尔……这一切会不会发生?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所谓的人生大概就是那么多“偶然”泥沙俱下的汇合吧?

萌笑起来甘美,尤其是低头微笑的时候,像在品尝秘密的快乐,里面有一种神秘的感悟力,即便在嘈杂中,她还是怀抱清幽。但是甘美的她埋头读起《恐惧与战栗》,就如一骑绝尘的女骑士,无人能打扰。

萌坐在自习室的窗边,窗外是繁茂的樟树,永远像个梦一样。她低头看书,短发露出脖子,一大堆的经济类书旁边放着《恐惧与战栗》《致死的痼疾》《瓦尔登湖》。她常坐靠窗的位子,他就提前拿书包去占位,特意从她身边走过,坐到她后面。他那时对于克尔凯郭尔并未深究,但被书名《恐惧与战栗》吸引,借为引子,用手指啪啪地敲着桌子。萌转过身来,正要发怒,他笑着递给她一个纸团,问能否向她请教克尔凯郭尔?谢天谢地,她没有发火,一会儿也递过来一张纸条,她侧身的样子实在美妙,如同拯救:谈不上请教,可以聊聊。就这样,一个哲学系的高才生开始受教于哲学爱好者。他们极有默契地递了一段时间的纸条,最终被他按捺不住的情书打破。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萌说。

“哦?”

“原来大名鼎鼎的冯遇洲是这样一个人啊。”她笑道。

“原来你对我也是觊觎已久哦。”

经由克尔凯郭尔,他们漫步于西溪校区。萌见解奇特,说道,“洲你知道吗?就其感受和才情而言,克多少类似甜蜜的诱惑者约翰尼斯,然而从他一生的轨迹看,他选择了亚伯拉罕这位信仰骑士作为精神导师,孤独终生。”他喜欢听她说“洲你知道吗?”话里带着一股子亲昵、神秘的触感。在女人无限神思、光彩照人的时候,男人更应懂得隐匿自己,所以他谦逊又满足,乖乖做她的倾听者,如同啜蜜,仿佛她的高雅正是他的私藏。

婚礼那天,他深情表白:“在这里,我要感谢克尔凯郭尔让我和妻子相知相遇。”底下人东看西看:“什么克啊郭的,人呢?”他举起《恐惧与战栗》:“在这里。”不过婚后萌越来越少谈克尔凯郭尔,孤独不再是她的审美关键词,她忙着做单证、回邮件、联系客户、做手工、布置房间,动作麻利,眼神温柔。他出于对哲学的热爱,继续在大学攻读博士,把他俩共同的兴趣延续下去,研究的主线围绕克氏的宗教哲学思想和叙述方式。他们在南山路租了一套老式公寓,一起去旧货市场淘家具。

博士毕业以后,他没有留在杭州,转而应聘到萌老家的一所地方高校。一来这所学校刚刚组建哲学系,格外重视这个专业的师资;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作为高级引进人才,学校会分给他一套公寓,这样萌就有了梦寐以求的房子,他打算时机成熟把她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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