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小馆(外一篇)

作者: 袁海胜

那家小馆

长江路的剪子胡同在朝阳城很有名气,小小的一条街由北向南,或由南向北,像一条藤蔓散开的枝叶,沿街相邻的基督教堂、天主教堂、清真寺、关帝庙、城隍庙、佑顺寺、南塔、北塔,组成民间不同信仰的殿堂,信仰文化的交融与平和,凸显民生的和谐与鼎盛。车流缓慢,行人悠然,走在这样的小街,感觉时光慢下来,此时若读木心的《从前慢》,定别有一番滋味。街虽小,咸集商业民风,大至餐饮店铺,小到游商摊贩,林林总总。身为平民吃货,我对街上的小吃情有独钟。小四川、蒙古馅饼、平泉羊汤、新疆烧烤、重庆火锅、兰州拉面、北京炸酱面、四平大饼……南滋北味、天南海北。方言和小吃都是乡愁的音标,人间冷暖烟火聚拢。这样好,一条街走下来,宛若行足八方,品遍神州方圆。快乐的是心情,享受的是味蕾。

出单位左拐行至三百米处,四棵枝叶繁茂的大叶杨下,藏着“那家小馆”,杏黄色的酒旗上有满文“那家”(满文读音“曹纳喇”)两字。最初我以为是蒙古文,后来被店主肃正。小店的黄色门匾上书汉文“那家小馆”,颜体,出自朝阳城内一位很有名气的书法家之手,我和他是朋友,曾在小店里聚饮畅谈,碰巧认识了店主,他乘机求得墨宝。

店主老那五十八岁,细长脸庞,额宽细眉,唇上一抺淡淡短髭。他说话前先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民间,微笑实为一种美德,像一杯水,滋润心田。他的老家在辽宁的岫岩,传说祖上是满族皇族贵戚,出身显赫。这个信息是在老那酒至微醺时吐露,蜻蜓点水,细辨无痕。他只身游走江湖,在朝阳地面扎下了根,开了这家满族风味的餐馆。老那心地善良,曾看到他在店内给一个流浪汉赠馒头和小菜。善良的人,眼睛里的真诚像明朗的阳光。民间的善良是一种极难作假的品性。馒头能吃饱胃囊,同时也能照暖人性,包括旁观的人。那家小馆生意红火。

我喜欢到那家小馆用餐,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工作生活拥挤忙碌,但时间总会给机缘容身之处。那家小馆的美味,从大拇指曲数——苏子叶饽饽、菠萝叶饽饽、满族火锅、烀肘子(哈尔巴)、包饭、豆汁儿或酸汤……老那苦着脸说,他请的厨师不行,不是地道的满族厨师,有些菜做得不伦不类。他能亲手做的菜只有几样,还保持原有的味道。满族是融合性强大的民族,在与汉文化对接上出类拔萃,包括饮食。传统的宫廷满汉全席,流传至今,已经分不清哪一道菜是纯粹的满族特色,哪一道菜完全出自汉族。把一种滋味引领到另一种滋味,创造出脍炙人口的美味,这也是文化传承的一支流脉。

老那笑盈盈地搬出亲手酿造的黄酒,酒的原料是大黄米,他说过酿酒过程,可惜我被酒的醇厚俘获,没记住。黄酒也是满家的特味儿,初饮绵软,后劲强大。老那烧一手好火锅,把自制的酸菜放入火锅,加上粉条虾仁等海陆作料,铺上薄薄的猪肉片、羊肉片,在炭火中慢煨,形成滋味儿。汉族的火锅应该是从满族传承过来的,做法各有千秋,主要流程还是一致的,不一致的只有味道。老那切的酸菜细如发丝,薄薄的肉片也是出自他的刀工。火锅里加上冻豆腐是汉族的做法,不妨试试,也成就了一种新滋味。锅料边吃边续,醒酒提神,寒冬里也能吃出满头大汗。

老那家做大酱也不错,刚入腊月门,把黄豆煮熟,做成酱块,存放到第二年农历四月,放入缸中加盐发酵。一样的流程,不一样的手法和不一样的品质,做出的大酱有各种风味。满族人祖先喜欢把熟食放到酱里储存,酱的醇厚慢慢喂到肉脂中,会有一种新鲜味道。我曾在那家小馆吃过一回酱猪头肉,味纯净,不浮躁。酸汤子是玉米发酵后用特殊的器皿做出的,酸爽醒酒、饱腹暖心,盛夏时节逢餐必食。

每次来,老那会赠送一盘白肉,不挂一丝瘦肉,纯粹的水煮,肥而不腻,切成薄片覆在盘底,蘸白蒜泥,一种来自原始记忆的口感。可惜现在肉的质量越来越差,老那数次跑到偏远农村的集市上寻找土生土长的笨猪肉,收获甚微。丢失的味道,是一种民俗文化的流失,宛若一种民粹的失忆。做民族餐饮业,老那心疼地看着曾经原始的味道,慢慢消遁。喝过第二杯黄酒,老那的眼角开始渗出泪滴,想家(当然是家乡),想亲人,想或近或远的事情。思念是贯穿一生的乡愁。我尊重他的眼泪。酒能打开人性的秘境,心地善良的人才有真诚的眼泪。他说,离开家乡太久了,很想回去看看,不是路远,是俗事缠身。他太看重自己的餐馆,很想把民族特味挖掘出来,传承下去,给后人一个交代。这样的话,离家久的族人,会在这里找到回家的感觉。

老那拿手的几样菜,成了餐馆的招牌,慕名而来者甚众。那家小馆面积不大,七十多平米,方方正正,干干净净,三个小散台,两间小包间,常常座无虚席,用餐要提前预订。有那么两次,朋友来得急,赶到那家小馆时,已无餐位。老那忘了笑,嘴角咧了咧,搓手,摊手,一脸的尴尬,像是亏欠了朋友。他会在某一天特意留下一个包间,重新把朋友们召集过来。聚散间,性情心意在时光里修炼出真味。

那家小馆靠里边的散台,两米长一米宽,是我的专属。小小的方桌,暑来冬往,某一个季节的某一个时辰,会在这里摆上方阵。菜不需多,两盘两碗(满族有用碗盛菜的习俗),一壶老酒,两三友人,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可谈天说地,可谈文学创作(小城里有几位知心的文友),可谈异性(异性是美好生活里重要部分),可一醉方休。

我还是喜欢在老那清闲时,拽过来一起坐坐。一杯小烧落肚,老那绘声绘色给我们讲一些族内的习俗,像满族婚俗。他这一讲,我才知道,汉族婚庆的一些做法,实际是出自满族的习俗,如换盅、交杯酒、掀盖头等仪式。如今盛行在酒店里举办土洋结合的婚礼仪式,真是一个民俗的硬伤。老那讲得细致,也很风趣,有些隐私不宜文字。哪一个民族没有隐私呢?如果没有隐私,生活就会变得寡淡无味。当然也有皇室的隐秘,大清皇上在宠幸嫔妃时有时间限制,时辰一到,主事太监会在皇上寝室门外咳嗽两声,提醒皇上。我突发奇想,曾盛行一时的QQ,在加好友时都会传出两声咳嗽,是不是源出于此?竟然有朋友击掌赞同,承认我的看法。这只是小酌插曲,属个人观点,不代表老那,也不代表那家小馆。

民间文化交流一部分是在小酌中形成。满汉文化融合,明显的是在语言上。东北地区的一些方言出自满语,像耶拉盖儿(脑门)、胳肢窝(腋窝)、忽悠(骗)、膈应(讨厌),云云。一些地名也是出自满语,像哈尔滨(天鹅)、佳木斯(驻官屯)、岫岩(有穴的山)……文化的交流从语言出发。老那的满语掌握得不太全面,这是他最大的遗憾。他曾想过把孩子送回老家,接触完整的母语,因孩子的学业没能如愿。按满族习俗,他仍称父亲阿玛,称母亲额娘。他也要求孩子这样称呼他,现在的孩子太叛逆,他二十岁的小儿子一进门就爸爸地叫,老那直皱眉。老家的侄子来探亲,也喊他叔叔,不再称他“昌克赤”(满语叔叔)。老那有点茫然,悄悄端出一盘白肉、一碟花生米,就着一坛黄酒,自斟自饮。只要喝了黄酒,就会实现往昔荣耀,就会回到故乡,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真切地出现在酒意里。这是老那喝酒后所言。

剪子胡同的法国大叶杨是街树,西侧一排,东侧一排,挺拔俊朗。跟人手掌一样的叶子,在闲碎的日子里,不停地翻转,光阴的明暗,人间的日子,在叶掌的翻转中明了。那家小馆门前的四棵大叶杨高出别人一头,格外雄伟。老那会在固定的时段里,用软塑料管接上自来水浇灌,白杨树没辜负老那的厚意,长成了那家小馆的代言人,惹人注目。

老那喜欢拉二胡,跑调是生活常态,他毫不在乎。在餐馆闲淡的某一时刻,大多数是在早晨演奏。我上班早了,会跑去捧场。他坐在一个笨拙结实的梨木方凳上,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拉《敖包相会》,拉腾格尔的《我是蒙古人》。他喜欢蒙古族歌曲,音域广阔。他曾经跟我说,他的祖先也许来自内蒙古草原。但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然能拉出整曲的《知心爱人》,在杏黄色的那家酒旗下,陶醉地摇晃着身子。马路上人来人往,会有人慢下来,或者站下听几分钟。陌生人惊讶,以为是音乐家在体验生活。熟悉的人笑容丰盛,围拢着,抱着膀听老那演奏。麻雀逃到远处的树冠里叽喳,高高的树冠在晨风中颔首,不为麻雀的远遁担忧。

早晨,会有几只流浪狗跑到小馆门前,老那马上放下二胡,吆喝着把残羹剩饭倒在特制的狗槽里,几只小狗边吃边拼命地摇着尾巴。吃罢,小狗会在那家小馆门前玩一会儿,也会蹲在老那脚下听他拉二胡,客人一来,它们会懂事地消失。常有市场管理人员到那家小馆门前指手画脚,吐沫星儿在阳光中疾射。老那谦逊地笑着,老那的笑和管理人员的态度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一家普通的小馆,把人间的真伪喜怒调成滋味,客人偶尔会尝一点,朋友时而尝一尝,深入其味的,只有老那。所以他的脸上,异常平静,只剩笑容。“我给世界一个微笑,我还亏欠什么?”在平凡的人间,老那只做乐观的人。老那叫那建国,很汉化,也很意外,就像他乐观的性格一样。

味道的穿越

老皮五十多岁,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性格却固守童真世界。这个年纪还保持童真,是高雅的幼稚。年纪像是说谎,他的眼睛永远清澈。眼睛实为人的心地。他想家的时候,尤在酒后,眼圈微红,滔滔不绝地说起乡下的家。挥舞着左臂,这是他习惯性动作,并且只固执地挥舞左臂,像右臂不归他管或正在休假。

老皮的讲述像电影镜头一段一段播放。他正在说起家里的炕沿是山梨木做的,上面布满云朵似的浅黄色花纹,大理石一样光滑。当你煞费苦心想象他家的炕沿,估算能值多少钱时,他毫无征兆地讲起家里的酱缸,紫釉大肚,上面缠绕攀枝花纹,蹲在院子里向阳的花墙上,像一个老汉戴着防雨的尖顶斗笠。言及此,老皮哈哈大笑,像酱缸为他搞了个滑稽表演。而听者仍深陷他家炕沿的花纹里,无暇顾及酱缸釉色和攀枝花。

老皮笑过,脸色旋即平静。随即煽情地讲起他家的风匣——乡下做饭时手动鼓风用具,木制品——好使、轻快、风大(左臂反复伸缩,模仿拉风匣的动作),灶膛子里的火苗蹿这么高。他破例征用右臂,双掌比画着,上下收拢一尺多长的距离后定住。毫无过渡,聊复尔耳。

木心在《贵客》中有一句:“拜杰瑞不是让你对答如流的主人/任何事物谈过两分钟他就转换话题……”这话说给老皮挺合适。

山梨木炕沿、云朵花纹、酱缸、攀枝花纹、风匣、一尺长火苗子舔着锅底……它们关联何处?但都与老皮的乡愁牵扯,犹如散布在想家途中的路标。言语间,老皮心里一直沉醉家乡风情,不屑别人想法。

老皮随时说起家乡风味,听者始料不及。

“我妈做的蒜香茄子,没上(用)一点肉,贼香!”老皮说他们(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稍有进步,比如考试得了双百或助人为乐,皮母会亲手做一道好菜予以鼓励。老皮的讲述中,母亲做过的每一道美味都有一个小故事跟进。我很期待,里面洋溢着家的味道。老皮是业务领域精英,不宜多说,说多了就成报告文学了。他生活态度认真,达到每餐必究(已不能说是优点),固执地辨别饭菜味道优劣并逐一指点,食堂师傅因此头疼。每至餐时,食堂师傅眼珠子在眼眶里游移,躲避老皮的直视,或干脆借故离开。老皮对味道的追求总是徘徊在一种情感的胶着中。讲不清时,卷起袖子亲自上灶。菜在锅里吱啦作响,铲子与锅底尖锐交锋,少顷,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上桌。同事们风卷残云,掩嘴窃笑。久之,食堂饭菜质量臻于完美。老皮的家乡毗邻内蒙古,从吾地坐车需三个多小时。老皮习惯酒后描述家乡:白云围绕在山腰,峰顶突兀,从云层里钻出来,像云层上还有一座山。炊烟钻进河里洗澡,水淋淋地在河套奔跑。树林里永远有牛和羊的气味,草地上五颜六色的野花从春天开始,一直开到深秋……老皮的左臂悬于头顶不忍放下,像是一放下这些情景就消失了。

没有特殊情况,老皮每月回一次家探望父母,返程带回一些土特产,都是家乡风味,皮母的手艺。

“全是我妈做的,杠杠的!”老皮一脸骄傲。

他工作上从不骄傲,说起母亲时骄傲便在脸上嘴角眼神里像洪水一样泛滥。分享者频频点头,“好吃,真好吃!”豆腐干、咸豆、咸肉,有时是一道普通的小炒,味道独特,“特”到把你的馋虫勾出来而菜已告罄矣。看我们倾情大嚼的样子,老皮很满意。老皮的父母亲是退休教师,一直在农村和小儿子生活,如今已近耄耋。老皮无时不在想家,想年迈的父母。他倚着办公室窗台(五楼)往外看,楼下杨柳依依,天瓦蓝,白云飘飘,没什么不妥。老皮呼之:“可惜喽,可惜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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