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
作者: 温振鑫1
闫冬坐在陈旧的转椅上,抱着那把跟随了他很久的吉他。陋室、旧椅、老琴相得益彰,再配上他满带沧桑的面庞,一股文艺大叔的气质像一缕醇厚的檀香,在小屋中飘荡。一位年轻母亲带着十岁的儿子坐在闫冬的对面审视着他,脸上的严肃似乎让这间二十平方米的陋居兼琴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一曲王杰的《心痛》终了,闫冬缓缓地向仅有的两位观众报以微笑。母亲脸上的严肃渐渐散去:“老师,您唱得比视频录的好。”
闫冬一怔,不知道这位母亲说的视频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笑着和对面的年轻母亲说了一声谢谢,并再次和年轻母亲强调,在他这儿学吉他,乐器、乐理一块儿教。母亲点头称是。最后重点问题落到了学费上。
闫冬很豪爽:“只收一份!”
孩子的母亲表示出了极大的赞同和欣赏,她的目光停留在闫冬身后墙架上摆的那只干净的蓝色玻璃烟灰缸上。“老师,孩子有哮喘,您这……”
闫冬回头也看向了烟灰缸,他笑了笑,“那就是个摆设。”
年轻母亲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满意的微笑。
目送母子二人离开了这间二十平方米的陋居兼琴室。他将摆在面前的琴谱一一按原位放回身后的书架,在书架的角落看到了只剩下半包的白色软包红塔山,抽出一支泛着黄渍的烟,放在鼻子底下深吸一口气。这种烤烟型香烟的独特味道,让闫冬觉得有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道。如果说别人吃巧克力可以让心情变得愉悦,那么闫冬闻到这没有被点燃的烟丝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和喜悦。
喜悦并不能坚持很久,手机屏幕一闪,一条银行短信在月初的下午如约而至。短信是告知他“失业金”到账了。去年此时,闫冬向街道办事处申请了失业,社保局便准时准点地向他提供着为期12个月的失业金,每月1870元。这是他每月唯一的一笔固定收入,其他收入便是时有时无。他不知这个学生走了,下一个学生什么时候再来。现在到手的是最后一个月的失业金,闫冬不得不为生活再多费一番心思。
也许在这炎热的下午,没有什么比一听冰镇啤酒更能解决问题的了。闫冬打开冰箱门,空空如也的冰箱里黑洞洞的,只有门侧的储物架上还有一听啤酒。当闫冬拿出啤酒,手机再次响起,他用胳膊肘将冰箱门关上。好友赵胖子的大脸充满了整个手机屏幕,没有留出一点留白。
“跟您说了多少回了,一定要把您上课的视频发出来。朋友圈、微博……只要能发的地方,你都发一遍。你不听我的,这学生还招不招了?”
“废话,不招学生我喝西北风去!”
“赶紧发啊!”
“没录……”闫冬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鼓捣那玩意儿,这岂不是说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吗?只好强词夺理,“谁教学生还把手机放跟前?一边上课一边录啊!”
赵胖子的哂笑,足以说明他看穿了闫冬的心思,笑着说:“你别出门啊,我让我儿子过去。”
结束通话,闫冬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喝得有点急,冰凉的啤酒在空荡荡的胃里搅起一股热浪。他猛地一张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自从去年厂里不景气关了门,闫冬便开始自谋生路。先是卖掉自己的摩托车,换成一辆不知道过了几手的小面包,干起了拉建材生意。刚开春的时候装修的人挺多,每天的活不少。盛夏之后,生意便渐渐地少了。空下来的闫冬被朋友找去,给他介绍了几次临时的婚礼主持。由于出价不高,很能满足一些城乡接合部新人的需求。年轻时的闫冬一把吉他让他声名远扬,最不怵的就是上台,几次下来效果还很不错。朋友劝他,既然要挣这个行当的钱,应该置办几套像样的“行头”。闫冬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人,别人的金玉良言他照单全收。在大商场里一通转,很快花出了还没攥热乎的钱。“行头”置办齐后,婚礼主持的买卖却越来越少了。
看着闫冬日益拮据的生活,好友赵胖子毫不客气地说,他闫冬就不是干这个买卖的材料。拉货,每回都因为建材弄脏他的破车和雇主抬两句杠,惹一肚子气。当司仪,谁要知道他是个离了婚的老光棍,会找你去煞风景?最后赵胖子语重心长地劝他教孩子弹吉他才是最正经的挣钱手段。当年他们哥儿几个的乐队在城里的酒吧火过一时。赵胖子的架子鼓打出了国际范儿,现在他自己就靠教孩子打鼓赚钱。在赵胖子看来,孩子的钱最好挣。
赵胖子言出必行,很快帮助闫冬介绍了几个想学吉他的孩子。但是赵胖子深信,现在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要让别人知道就得宣传,宣传还不能花钱,最快捷的就是发朋友圈。他的名言是:“只要流量够,不怕不出名!”
不到两个小时,在小赵的鼓捣下,几段闫冬的教学视频居然搞定了。小赵看着闫冬的视频说,“闫叔,你就往朋友圈里发吧!一准没错。我爸教架子鼓视频都是我给弄的,朋友圈都刷爆了。”
2
黑暗的小屋里,只有手机的光闪烁着,映照得闫冬脸上一片幽蓝。也许是看得时间有点久了,闫冬眼睛有点干涩发痒,不停地用手揉着。每次只快速地揉一下,便迅速地放回手机上。滑动着屏幕上的信息条。
“朋友圈!谁给起的名儿?朋友就朋友吧,还圈起来。我跟我侄女都成了朋友了,这不他妈的乱了辈分了?”闫冬一边笑骂着,一边还在滑触屏。
突然,闫冬的手停住了滑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这张照片。那是自己侄女闫小兮和一个漂亮姑娘的合影。姑娘身着一件紧紧束着腰肢的白色曳地婚纱,那件婚纱在闫冬眼前膨胀着晶莹而纯净的光,那些附着在上面的饰物,仿佛与生俱来地沾染了贵族气息,隐隐地含着不可一世的傲慢与神圣。闫冬用力揉了揉已经被麻木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站在侄女闫小兮身边那个姑娘。
这是闫冬的女儿,是闫冬和郭芳的女儿——闫小颜。
闫冬迅速拨通了侄女闫小兮的电话,在电话那头传来喧闹的音乐声。
“喂!二叔,你找我干吗?”
“小兮,我问你,你姐要结婚啦?”
“二叔,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电话那头拼命地喊着,那声音已经让闫冬觉得电话都快在自己手里炸裂了。
“闫小颜要结婚啦?”闫冬也拼命地喊了一句,喊完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闫冬从侄女的口中得知,自己闺女闫小颜即将结婚的喜讯!但闫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默默地从空了一半的烟盒抽出一支红塔山,叼在嘴里。躺在床上,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二十年来的往事像投影一样投射在眼前。不同的是闫冬的眼前没有投影仪发出的那道蓝光,取而代之的是浮现出的淡蓝色的烟雾。闫冬记得那时候自己抽烟抽得很凶,本就不大的小屋里弥漫着红塔山特有的那股浓烈而干涩的味道。
“别抽了!不抽你会死啊!”郭芳尖利的声音像刀子划在水泥地上一样的刺耳。
“你烦不烦?”
“嫌烦你倒是把烟掐了啊?”
“滚!”
闫小颜幼小的哭声打断了夫妻的争吵,也打断了闫冬的思绪。二十年前,也是在苦夏的炽热中闫冬和郭芳结束了旷日持久的苦战,郭芳把能带着走的都带走了,包括闫小颜。房子是闫冬单位的公房,还留给闫冬住。从此,他过上了无人束缚的日子,饿了才吃,困了才睡,醒了可以不用起床,狭小的单人床像无限广阔的天地,承载着他的一切。和赵胖子一班朋友更可以尽兴地引吭高歌,可当他醉醺醺地斜倚在门前,却掏不出房门钥匙;踏进又黑又窄的小屋,凄冷而又无所事事的时候,便只有拨弄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吉他。
在酒吧演唱的日子是闫冬和赵胖子一班朋友觉得最开心的时刻。坚守着自己的爱好,挣着属于自己的钱。与此同时,一个叼着红塔山香烟的女人走近了闫冬。很快小屋不再凄冷,狭窄的单人床也变得拥挤不堪。这个叼着红塔山的女人好在不是每天都和闫冬在一起,否则闫冬需要为本就窄小的小屋再增添一只烟灰缸。
那天,是闫小颜十七岁的生日。
闫冬请叼着红塔山的女人帮自己挑一件礼物送给女儿。叼着红塔山的女人飞快地用淘宝订了一只在闫冬看来十分精致的小包。
闫小颜生日的晚上,收到了带有LV标志的小包。郭芳坐在一边低垂双目,她似乎用鼻子就能判断出是假货。那只包的确假得有点让人想笑,包上的花纹似乎被打上了一层马赛克,款式连闫小颜的姥姥都觉得不会拿着它去菜市场。为此郭芳破天荒地给闫冬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郭芳严肃地告诫闫冬,不要用那些假得不能再假的破烂,腐蚀和拉拢自己的女儿,并声明抚养费的交付时间不能晚于每月八号。
不久,那个叼着红塔山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在闫冬的小屋。
3
天热得像下了火,入夜后依旧燥热得让人觉得到处都是滚烫的。黑夜很难看清什么时候变了天,闫小颜在家开着空调,铺着瑜伽垫,跟着电视练习着“三角伸展式”。电视里的声音和缓而恬淡,闫小颜扭动着让身边人看着有些嫉妒的腰肢。但她还是希望在下周的婚礼上,自己苗条的身材能晃瞎所有来宾的眼睛。
电话的振动打破了屋里的节奏,闫小颜轻轻地点了一下蓝牙耳机。
电话是郭芳打来的,关切的询问着闫小颜最近几天的饮食状况。自从婚礼临近以来闫小颜就以各种借口拒绝吃饭。早上只喝一杯牛奶,中午是水煮的青菜,晚上几乎不再动筷子。当妈的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挨饿,在郭芳无休无止的狂轰滥炸之下,闫小颜决定提前回到刚刚装修好,还未散干净气味的新房里独住。
郭芳实在不能理解闫小颜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在她看来女儿的身材足以和任何一个模特媲美,可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地控制。后来郭芳想开了,婚礼是每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谁都愿意把自己最美丽瞬间留下来。当年自己结婚的时候没挑上好时候,选在了冬天办结婚。婚礼当天,自己裹着像棉被一样的军大衣,里面穿着缎面的提花棉袄,便和闫冬一起走进那间二十平方米的小屋。但郭芳还是觉得身体比什么都要紧,不能为了那一瞬间的闪亮,把身体都饿坏了,就算闫小颜不在跟前,她也要打电话劝说女儿。
“别老惦记着减肥,小庄什么时候回来?”
闫小颜把手机扬声器打开,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唠叨。继续在瑜伽毯上练习着“三角伸展式”,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母亲的提问。
“明后天吧!”
“晚上吃的什么……”
“还有别的事吗?”
“明天你叔叔要出去,我去机场送他,完了事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别!”闫小颜像听到警报一样,立刻停下动作,凑近手机说,“您可别来。您一来了,我就前功尽弃了。”
挂了母亲的电话,闫小颜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雨点已经将窗子打得斑斑驳驳。如果不是母亲的电话,沉闷的雨声一点都没有传进屋里。闫小颜把窗子打开了一条缝,一开窗一股闷热的潮气涌进屋中,雨声也顺着窗缝钻进来。没有风,雨像一道道的密线,悄无声息地下着。
此时门口的电话响起。闫小颜关了电视,走到门口。拿起电话,可视电话上是一个男人的黑影。手里拎着一把还在滴水的伞,雨水将黑影的下身淋湿,他正在尽力地甩去鞋上的泥水。
闫小颜愣愣地看着门外的闫冬。此时,闫冬依旧甩着裤腿和鞋上的泥水。头发、肩头也都湿得一塌糊涂。
“我不进去了,给你弄得到处都是脏的。哪天办事?”
闫小颜没说话,转身去卫生间拿了毛巾递给闫冬。
“我听小兮说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闫小颜盯着闫冬,闫冬一边擦着头上和肩上的雨水,一边等着闫小颜回答。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半晌,空气好像凝固了。
“还有别的事吗?”闫小颜冷冷地问。
门开着,屋里空调吹出的冷气顺着敞开的大门,沿着闫冬的脚面窜到裤腿里,一口气钻到衬衫中。一阵只有深秋才会出现的寒凉,紧紧地包裹着闫冬的身躯。他觉得是那么冷,冷得在心底里打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