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下的中国外卖小哥(报告文学)

作者: 杨丽萍

舌尖下的中国外卖小哥(报告文学)0

引言

网上,孤独者说:“给我打电话的只有外卖小哥了。”

外卖小哥被称为“亲密的陌生人”。因疫情买不到吃的,买不到药,买不到孩子的奶粉……这时我们会想到他们。

在现实中,他们走近我们,汗水中的笑靥,疲惫中的祝福;我们很少走近他们,很少关心关爱这些“亲密的陌生人”,问一句:小哥,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吗?

刮风了,下雨了,路静人稀,看到的大都是他们的身影。可曾想过他们住在哪里,他们所爱的人和爱他们的人身在何方?

一、外卖箱上的征婚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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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春,上海,一位饿了么小哥的外卖箱引人注目,箱上贴张白纸,打印着红字与黑字:

征婚:

年龄:29岁。

职业:外卖小哥 身高:176cm。

工资:13000/月 副业收入:2000—4000/月。

介绍:老家河南,正直善良,能吃苦肯付出,乐观执着。

希望另一半:

1.年龄:25—30岁。

2.本科、硕士、博士勿扰。

3.善良可爱,不矫情,没心机。

4.不胖。

红灯时,骑车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和摄像。一位焗着棕色头发,身穿黑羽绒大衣,斜背绿包包,骑着蓝色饿了么的共享单车的女孩凑过去,加了他的微信。

有人把视频发到网上,激起千重浪。有人留言:只要胆子大,不愁没对象。

据美团研究院2021年发布的《骑手职业特征与工作满意度影响因素分析》,以数据为外卖小哥画了一张像——以青壮年男性农民工为主,平均年龄为30.6岁,其中40岁以下的占比为88.2%。《新京报智库:2020年外卖骑手职业报告》的画像为男性占87%,已婚为60.32%,未婚占将近40%。

有人认为外卖小哥收入高,接触人多,每天要跟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打交道,找个对象应该不难。许多人认为他们收入不少,可是没文化,工作没技术含量,拼的是体力,赚的是辛苦钱,属于高危行业,且社会地位和上升的天花板都极低,没什么未来。社会流传一种说法,“两种人不能嫁,一是泥瓦匠,二是快递(外卖)小哥”。外卖小哥的恋爱、求婚和结婚时常成为新闻。

2020年7月午夜11点半钟,杭州汇和城仍灯火辉煌,边上那条横穿拱墅、西湖、余杭三个区的文一路却像将干涸的溪河,车流人流断断续续,食客已稀少,多数是穿蓝色或黄色T恤的外卖小哥。

“饿了么”小哥袁绪楠取餐上电梯时,瞥见韩国料理店有一道陌生的倩丽背影,美团的。他不由得驻步,随手拍张照片,发到小队的群里。

“你们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还在跑单,你们躺在床上刷抖音、打游戏,还有脸吗?”

他是说给队里那些90后、00后的,他们早上不起来,晚上不出来,阴天下雨不接单,躺在宿舍不送餐。

图片发出去了,那道背影却印在心上,从那之后,他取餐和送餐总情不自禁地看上一眼。几天后的中午,他骑行到十字路口,遇到红灯,蓦然见她也在等灯。她的身材很好,个子跟他相仿,接近一米七。

“你干了多久?”他凑过去。

“没干多久,刚来。”她看了看他。

她的脑袋被头盔和面罩裹得严严实实,怕晒黑胳膊,套着冰袖。能看见的只有那双像电视剧《还珠格格》中小燕子似的大眼睛。这几年杭州已入围“四大火炉”,马路像饼铛似的烘烤,温度高达80℃度,磕破一枚鸡蛋,摊在路面上,几分钟就熟了。

他情不自禁地过去搭话,她说是新来的。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不懂的,你随时可以问我。我都知道。”

她掏出手机,让他扫下二维码,不大情愿。灯变绿了,他们分道扬镳,各忙各的了。

下午,他掏出手机看了几遍,她都没给他通过。晚上11点多钟,她通过了!他想她可能刚回家。一个女孩为什么要这么拼?他跟她聊几句,问一下收入。她说自己不熟练,一天跑单不多,收入很一般。

他说,他一天跑八九十单,再差也有七十多单,犹如老兵在新兵蛋子面前炫耀一下。

“我们这边挺好的,单子也多。我们这边女孩子一天也有四五十单,只要七八个小时,多的话也就八九个小时……”

她说,她在那边没有师傅带,要自己摸索。

“你要不来我们队,我带你。”

她说考虑考虑。他想,她对自己也许有戒备之心,在马路上主动加微信,又劝人家跳槽,谁都知道拉进一个外卖,站点就有一两千元奖励。怕她误解,他就此打住。

不过,他隔三岔五就把自己跑单业绩发给她。他的确不寻常,2020年当过单王,不过他没以大神级外卖员晒单,而是以普通小哥来展示。对他们来说,有一个备单量的问题,这决定在午高峰或晚高峰时允许你带多少单。对普通小哥来说,一次仅允许你带四五单,带多了怕超出你的能力,会超时。对袁绪楠这种当过单王的则不然,一次可带十几单。

他为了把她吸引过来,高峰时也不带十几单,仅带四五单。上午十时上线,做到晚上九十点钟,他已完成七八十单。她在那边累得要死要活也只有三十多单。他想诱惑诱惑她,究竟为什么,说不清楚。

一天下午一两点钟,他吃完午饭,要上线接单了。一位小哥送单回来,说有个美团的女孩让车撞了。他一听就急了,一定是她,在这附近送单的美团姑娘就她一个!他不顾一切地赶过去。果然是她,还好没有大碍,不过受点擦伤,交警已经处理完了。他把她的车子抓过来骑一圈儿,发觉有问题。他领着她去修车。

“你这车不对啊,有问题。”修完后,他又试了试。

“有什么问题?”

“刹车时电机应该断电,你这车没断。车刹住了,电机还在转,这样是很危险的,你得换一辆。”

“我刚开始做外卖……”她有点儿为难。

她或许经济紧张,或许没打算久做,不想在这上面投资。

“我们站点有,我去拿一辆给你,你先骑着。新车骑着会安全一点儿。”

他所在的支付宝站点有备用电动车,可以租给新入行的小哥。她有点儿动心。

“我没能力改变别的,只能让你更安全点。这样我会放心一点儿。”

她接受了他的帮助。

晚上九点钟时,他收到她的短信:“下班没有?”

“我没事儿,在休息。”他急忙送掉剩下的几单。

“要不,我们吃个饭吧。”

他问清她在哪里,推荐了附近一家冒菜馆。那是个小馆,消费不高,菜品说不上好吃,也不难吃,不过环境还可以。

终于“见面”了,她和他想象中一样漂亮,不仅有“小燕子”的大眼睛,还有“小燕子”的鼻子,加之小麦肤色和长长的马尾辫,不比“小燕子”逊色。他们面对面坐着聊了起来,她说她在那边干得不大愉快,倒番苦水。他说他也一头雾水,刚接管一个小队,下边二十来号人,没一个认识的,不知工作怎么开展。他又“策反”她,劝她过来。她没答应,也没反对。

在那之后,他们有来有往,他隔三岔五给她发个短信:“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饭吃多了,渐渐熟了,这是典型的中国式交往。她终于被“策反”过来,可是她已熟悉那边的模式,对这边很不适应,铆足劲儿也就跑二十来单,赚的不仅没多,反而少了,这让她烦恼。对他们来说,赚钱是王道,赚不到钱也就没道可言,她像打水漂的石子在袁绪楠他们那儿干两天就去跑众包了。

这边的模式没熟悉,却熟悉了袁绪楠。他是农民工的第二代,像安徽乡下的种子播撒在无锡的街巷,在那座城市读了小学和中学。2002年,他考上中专,学的是电子技术应用。20世纪80年代,一份中专文凭可以改变农家子弟的命运,可以农转非,可以分配到企事业单位,当上国家干部。21世纪的中专跟读职高几乎没有区别,毕业后就汇进了打工大军。

袁绪楠打工七八年时,遇到一个女孩。他们也许还没明白婚姻是什么就怀了孕,生下孩子,只得顺水推舟地结了婚。这时,却发现睡在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想找的,又没耐心过下去,只得离异。

在儿子三岁时,袁绪楠跟她结了婚。那桩婚姻犹如一只高脚杯,没两年就破碎了,她走了,把儿子留给了他。袁绪楠带着儿子艰难地过了几年。终于熬到儿子上学,他把儿子托付给了母亲,到嘉善打工。2019年11月,听说,在杭州做外卖赚钱挺多,他就过来了。在这个站点没干几天就去跑众包,两个月后赶上疫情,像她似的焦虑、烦忧、迷茫。2020年6月,他又回到这个站点。

情感往往是朦胧的,朦胧得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袁绪楠也搞不清楚是拍她的背影喜欢上了她,还是想把她拉进站点赚那笔钱,却喜欢上了她。他想了解她,让关系再亲密些,甚至想……他又不敢想,她做外卖不过权宜之计,就像栖在枝头的小鸟儿,跳来跳去,一眨眼就飞走了。他和队里那帮兄弟也不想做一辈子外卖,可是有几人能跟她相比?

“你在哪儿?”半夜11点多,她的声音有点急促。

这段时间他们在一起吃过一两次饭,他教她跑众包的技巧,如何处理棘手问题……

“你有什么事?慢慢说,着什么急呀,哪怕手里有单子,你也不能这么着急,超时就超时,大不了扣钱。”

不过,他有点儿紧张,估计她是出事了,否则绝不会找他。

“快过来……”

“赶紧给我发个定位。”

他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好在不远,两分钟就到了。她的车子没电了。

几天后,她又给他打电话,车又坏了,他又赶了过去。他也许该感谢她的车,让她找他寻求帮助。

“你是不是还在跑?”两天后,半夜11点多,他给她打电话。

她果然还在跑单。他要来她的定位,赶了过去。她还有四个单,他们二一添作五,一人送两个。单送完时,已12点多钟,她还要接单,他生气地摁住她的车头,把钥匙拔下来:“这么晚了,出事怎么办?你连个亲戚都没有,谁也不知道。”

她从小时就很孤独,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把她留给了爷爷奶奶就改嫁了。后来,她在西安读了四年大学,做过电商。疫情肆虐,电商做不下去了,只好做外卖渡过难关。

她跑的众包不像专送,像散兵游勇,人跑出去了,在哪儿,没人知道。若没有点餐的催单,丢了都没人找。专送则不然,小哥跑出去了,在什么地方站点很清楚,他要是长时间不动,订单超时,站点会跟他联系。如发生车祸,站长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白天太热了,晚上凉快点儿,多跑几单。”

他劝她回到他那儿去,别跑众包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晚上这么累,不想你这么辛苦……”他说出压在心底的话,“虽然我不是很有能力,不能挣很多钱,但是我想关心你,想照顾你。你也应该发现了,我是一个很愿意跟人开玩笑的人,看上去有点儿不正经。其实了解我的朋友知道这只是表象,是我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我自己心里有什么事只跟很要好的朋友讲。”

她很生气,也许想,你以为你是谁?他也很生气,两人不欢而散。

她没再联系他,他也没联系她。一天,同事告诉他,那个女孩回站点跑专送了。这是什么意思?既让他意外,又让他生气。杭州有这么多站点,她偏偏选择这个;他以为在这个站点他是跟她关系最好的,她却通过别人回来了。站点的许多人知道他在追她,他觉得:我帮你这么多,你怎么也该我把视为朋友吧?哪怕是普通朋友。她这一做法搞得他很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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