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里的冲锋号

作者: 西元

坑道里的冲锋号0

西元

九连指导员王大心绝没想到,半个月前第一次冲上高地时,他还是一排三班班长。副排长牺牲之后,他接任了副排长。排长牺牲之后,他接任了排长。副连长重伤之后,他接任了副连长。指导员牺牲之后,他接任了指导员。四个职务之中,有三个是接牺牲战友的班。如果再往前数,在前一年春季的第五次战役中,他也是这样接老班长的班。

敌人退下去了。枪炮声暂时寂静下来,硝烟慢慢升入高空,飘向远方。经过几十万枚榴弹炮、火箭炮、迫击炮以及重型航空炸弹的轰炸,脚下与其说是土,其实更像灰尘聚集成的海水,微微浮动,一望无垠,淹没了战壕、碉堡、尸体、残肢、枪炮、弹药箱,以及一切一切起伏,只有一脚踩到尘土深处,才能碰到或坚硬或柔软的东西。寂静很快就会结束,炮火又将覆盖这里,敌人必定要发起夺回高地的反击。王大心来到高地北面的一处山坡上,这里有个碗口粗细的坑道口,缓缓向外冒着浅浅的雾气。他焦急地用工兵铲和双手扒开松软的浮土,向深处挖去。坑道里漆黑一团,爬了十几米也没找到还活着的战友,直到坑道转了个弯儿,才露出一缕细弱的橙红色蜡烛光……

在朝鲜半岛中部的群山之中,这座高地本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山。它比其他山峰都要矮,以至于有点像个男孩子,站在了两群刃拔弩张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壮汉之间。如果你能成为一只鸟儿,飞上高空,你将看到高地大致呈X形状,交叉点处是主峰,四条山梁分别朝四个方向一直延伸到谷底。站在顶峰,山风呼呼吹过耳畔,你会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孤岛上,周围是轰轰隆隆作响的惊涛骇浪,无数大炮和狙击步枪正瞄准着你站立的地方。尽管他们此时沉默不语,但他们用黑色的语言讲话,字里行间绝无半点儿女情长。

春天来临的时候,高地与群山是嫩绿色的。一大片一大片或浅红或浓红,或淡紫或深紫,或金黄或亮黄色的金达莱簇拥在一起,五彩斑斓,炫目耀眼。树木花丛之下,在山顶和四条山梁上分布着十多个阵地,每个阵地之后差不多都隐藏着一条坑道。高地多为缓坡,易攻难守。攻下来容易,大炮一轰,工事平了,人伤亡了,高地也就拿下来了。可你一旦拿下了高地,便成了守的那一方,所有助你一臂之力的东西将全部丧失,所有置你于死地的因素又要压在肩上。所以,高地上唯一能够持久防御的就是坑道。坑道越挖越深。开始时是十几米,只够住一个班,后来挖到了几十米、上百米,够住一个连。每条坑道有两个以上出入口,多的有三四个,而且也不仅仅有一层,从上层坑道往下层坑道走,深的有四五层。挖坑道的士兵们似乎是要把小山掏空才肯罢手。

坑道挖到深处,才会理解什么是一团漆黑。这是一种绝对的黑,不见任何物体,也不见任何形状,如果眼前猛然亮起哪怕只是一点萤火虫的光,也会让眼睛感到无法承受的刺痛。若是一下子来到坑道口,漫天的阳光像是从天而降的洪水,撞击着你,锤打着你,让你泪流满面,让你的双眼仿佛飞溅着钢水,无限明亮,又无限黑暗,直到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才能重见外面的世界。铁锤砸在钢钎上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产生巨大回响,而一旦停止下来,坑道里又是旷世的寂静,人世间的任何声音这里都没有。

那个时候,王大心也在挖坑道。班里的战士入伍前曾干过各色活计。副班长二六过去是个打铁的,河北老家那个县城周围世世代代出铁匠。可不是只做打菜刀、农具那样的小物件,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不管是三八大盖还是镜面匣子,不管是手枪还是机枪,只要给他老家那地方的铁匠一把真家伙,他们就能仿个八九不离十。质量相当的好,和外国进口的差别也就是,洋造的能打八百米,土仿的能打五百米,洋造的能用三年,土仿的能用两年。逢集时,长枪短枪就摆在集市上卖。这一次,二六在山洞里垒了个铁匠炉,全营挖坑道用的锹镐、大锤、钎子都由他来造。前段时间,阵地上发现美军扔下来的铁皮炸弹,不爆炸,但裂开之后,里面是腥臭的红肉块子。军医说这些红肉块子上有鼠疫病菌,能传染,于是前线开展了防疫工作。二六打了个铁夹子,每天都能抓住三五只又肥又大的黑老鼠,使得连里的灭鼠成绩在全团名列前茅。

老兵李大棉裤曾经在日本人开的矿里当过矿工。他说,那鬼子可真兽性,所有矿工都圈起来不让出去,有病了也不给看,硬挺着,要是有人反抗,几十号上百号人一起拉到山上给埋喽!每回唠到这里,他就使劲儿抠抠又黑又长的指甲,仿佛里面总有弄不干净的煤渣一样,然后说,有时想想,倒觉得自己欠了阎王爷不少人情似的!李大棉裤的手艺是摆弄炸药。各种各样的炸药,他用手指头搓一搓,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心里就有数了。坑道该炸成什么形状,炮眼儿该打在哪儿,导火索该怎么连接,都听他一个人指挥。到了这个时候,他那倔驴劲儿就上来了,容不得半点差错,见了就破口大骂。他总说,挖那么多年矿,活下来不容易。靠的就是一条,小心小心再加小心,能做的就去做,不能做的,天王老子叫做也不行。是你的胳膊腿儿硬,还是这一山的大石头硬?炸药埋下去就是几千斤,你那一百来斤算个㞗呀!

班里还有个少年兵小美,十五岁,没爹没娘,是第五次战役后,部队在后方休整时补进来的。他个子不高,身子骨也单薄,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匹刚刚能站起来的小马,或是一只扑棱着翅膀却飞不高的小鸟。不过,他长得却很清秀,皮肤苍白,额角分明,眉毛黑黑地向上挑起。不经意看你的时候,眼睛仿佛明净见底的溪水。王大心让小美和自己一组凿炮眼,他抡大锤,小美扶钢钎。每当王大心瞥见小美落满白灰的身影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我绝不能让这个孩子牺牲喽。尽管他参加过第五次战役,知道在朝鲜半岛上死一个人是件多么轻易的事情。

一片灰尘中,透露出淡黄色烛光,人影朦朦胧胧地在动,铁锤、镐头上上下下飞舞。王大心吹灭蜡烛,对小美说,咱俩坐一会儿,喝口水,歇歇吧!他摘下围在脸上的毛巾,上面的灰尘已经结成一层薄薄泥浆。空气里的岩石粉末浓稠得简直可以摸得到,发出一股苦杏子味儿。

黑暗里很静,另外几个小组在几十米外的坑道分支处挖掘,从岩壁里隐约传来沉沉的捶打声。小美的喘息里带着嘶嘶声响,像个肺结核病人在费力地呼吸。王大心问,小美,你有痨病吗?身旁传来低低的声音,没有。王大心又问,那你怎么了?刚才还不这样。小美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有点怕黑,在啥也看不到的地方会喘不过气来。王大心说,那我把蜡烛点上吧。小美道,还是节省一点用,看过会儿能不能好些。

小美接着说,我爹和我娘都是夜里死的,一点征兆都没有。那个时候,人饿着饿着就死了,前一刻还能跟你说话,摇摇晃晃地找食吃,下一刻可能就一头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后来,我跟着一个戏班子的师傅学唱戏,算是又吃上了几年饭。豫东打大仗,师傅病了,浑身的皮肤黑黄黑黄蜡亮蜡亮的,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肚子却老大,一动就有水声。师傅也是夜里死的。一天早上,拉弦子的推醒我们几个小孩子,说师傅没了。我跑到师傅睡觉的庙子走廊里,看见席子卷着,他的腿瘦得像木棍,黑漆漆的。几天后,我发现戏班子里的老七不见了。拉弦子的说是被家人领回去了。我知道,老七不是被家人领走了,而是被卖掉了。也是奇怪,这事不说破,大家好像还好受些。后来,我也等着被卖掉。每到夜晚,我都睡不踏实,似乎有人会把我拍醒,然后说,收拾收拾东西,跟他走吧。你也别难过,想开一点,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吃饭。

小美紧吸了几口气,说道,怕黑的毛病大概就是这么落下的吧?黑色仿佛一面快要倒的墙,慢慢向我压过来,压在胸口上,喘不过气,快要死了一样。说到这儿,小美似乎更紧张了,吃力地说道,好像,就好像躺在棺材里……

王大心不语,胸膛里像是有只很野性的小动物在挣扎,听得见咕咚咕咚血液喷涌出心房的声音,似乎隐隐可见一丝红色的光。坑道外面有炮火封锁,已经越来越少见到阳光,运送渣土、木料都在午夜,头顶上黑沉沉的。时间久了,就慢慢失去了昼与夜的感觉,只觉得时间是在黑色的夜里一直向前,永无尽头。

他把头靠在岩壁上,向无限的黑暗里望去,说道,你只当是坐在夜空下吧!向头顶上看看,那里是浩瀚的宇宙,有星星、有月亮、有银河,啥都有。不知在哪一颗星星上,或许还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世界,那里有江河湖海、有大山平原、有飞禽走兽,一切一切都有……

小美趴在枯草丛里,干硬的地皮上结了一层白霜。他摸了摸炒面袋和急救包,心里踏实不少。没有月亮,前方的山谷里黑乎乎一片,隐约听见连长蹲在旁边的一棵树下。每隔一两分钟站起来一名士兵,连长拉着他的腰带,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像是呵气一样低声说,朝那个方向跑,千万别跑偏啦!

李大棉裤站起来,跳了跳,看看身上有什么会发出响动。他又使劲勒了一下腰带,说也奇怪,那腰带无论勒多紧都总往下掉。不久,他大马猴子一样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轮到小美了,连长把他拉到身边,说,先过去的老兵往地上撒了白面,多瞅瞅就不会跑丢了。说罢,连长拍拍小美的屁股,像赶马驹一样说道,去吧!

冲出去之后,无边的黑色如同大雾一样将小美团团裹住。脚下磕磕绊绊的,高的、矮的、方的、圆的、软的、硬的,遍地都是,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盯着前方,跑几步便趴在地上,找到那条白面的痕迹,再继续跑。突然,一枚照明弹在头顶上方亮起,把方圆几十米照得惨白。那一刻,小美觉得周围的一切像纸糊的一样,薄薄的,没有生命,一戳就破,画皮一般。同时,他也看见了,在偌大山谷里,到处是被炸死的骡马,一箱一箱散开的弹药,一麻袋一麻袋馒头、萝卜、苹果,都破了口子,还有牺牲战友的遗体,大多残缺不全,远远近近散落着手套、棉鞋、棉帽,还有碎裂的棉衣棉裤和断成半截的皮腰带。他鼻尖不远处,是一条胳膊,手腕上还戴着表。旁边是一头被炸开了肚子的马,白白的肋骨像一根根刺刀似的插向夜空。马脖子上躺着一名战友,脸上结满了白霜,眼睛大睁着,眼珠儿结冰,像满是裂纹的白色玻璃球。

一枚炮弹落在附近,瞬间,各种钢铁的、木材的、布匹的、食物的、血肉的碎片在空中雨点一样横飞。小美趴在那匹死马肚子旁,爆炸过后,死马以及躺在死马上的战友的冰冻身躯替他挡住了无数寒光闪闪的弹片。那一瞬间,前方高地也露出了黑黢黢白惨惨的身形。于是,照明弹熄灭过后,他顺利地跑到高地脚下,一头摔倒在了那儿。李大棉裤把小美拉到怀里,笑呵呵地问道,咋样?小美的身体打着哆嗦,嘴里道,没事,挺好的!

半山腰处有一条坑道。向那里行进的路很陡,薄雪在爆炸中融化,与泥土一起结成冰。在一段矮崖路上,一名战友的遗体冻在土里,小美是抓着他的肩,踩着他的膝盖和头顶才爬上去的。小美一边向前走,一边带着歉意默默向这位已经牺牲的战友道谢,感谢他最后一次帮助了自己。进入坑道,小美立刻闻到一种骇人的味道。坑道最外面,坐着三十名战斗兵、轻伤员和勤杂人员,他们分别来自十几个单位。一名右臂被炸断的副连长负责这里的指挥。

这之前五天里,有十几支连队在高地上战斗过,还能继续战斗的就只剩下这些人了。再往深处走,沿着岩壁两侧躺着很多重伤员,奄奄一息,但谁也没吭一声,因为他们知道能被运到这里已经是最幸运的了。一支蜡烛头因缺氧而费力地燃烧着,随时可能熄灭。坑道最深处的三分之一用来存放牺牲战友的遗体。

连长清点了一下带上来的士兵,全连共一百五十八人。坑道里氧气稀薄,他命令所有人排成两队,以转圈的方式轮流到坑道口吸一会儿新鲜空气,同时等待收复高地的进攻命令。约摸半个小时后,连长在步话机那儿听了片刻,转过身大声道,突击排的同志到前边来!副排长大勇、副班长二六向前面挤过去。他们经过时,小美看到他们换上了崭新的棉袄棉裤,硬硬的布料相互摩擦发出脆脆响声,还有一缕缕新棉花发出的清香气味。连长问二六,旗子带了吧?二六点点头。连长说,这是上级给咱们连的,现在把它插上吧!二六从背后拔下一根白茬木棍,将红旗插好,绑好,然后抱在怀里。连长又问大勇,师长给的手榴弹拿好了吧?大勇将一枚手榴弹举过头顶,说,放心吧,一定把首长的问候亲手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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