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巷
作者: 李驷
那一年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在无边的潮湿和阴沉里,林燕长时间地陷入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烦闷中。突然很想逃离,逃离这个工作和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外出作一趟短暂的旅行。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茫然地想了好久,把自己去过的以及曾经想去的地方都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想象着自己抵达那里时的情景,但就是想不出一个能让她真正感觉安适的想去的地方,她发现,她其实想找的,也许无非是一种此心安处的状态罢了。
天气难得晴好的一个傍晚,下班后,林燕打算徒步走走。途经运河边一个小公园的时候,落日最后的余晖斜斜地映照下来,草坪和花坛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林燕的脑海中突然就冒出了她二十出头时在那个古巷口驻足看到的夕阳。已经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她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起,但它居然一直静静地盘踞在她记忆的深处,不经意间就漂浮了出来。林燕有些愣怔,就近找了个公园长椅坐下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了一下已星星点点陆续冒出白发的鬓角,不禁发出了沧海桑田的感喟。
对了,林燕清晰地记起来,那个古巷叫弦歌巷,挺古典挺诗意的一个名字。她情不自禁地开始陷入想象,想象着小巷里一切如同二三十年前一样,木楼低矮古朴依旧;她想象着自己重新站在那个巷口,看着橘色的夕阳在木楼的檐角缓缓滑下。在脑补这个情景时,她心里悲欣交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心血来潮般地,她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打开支付宝,查看这个周末去弦歌巷所在的小城的火车班次。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寒暑假才会回来,先生老米哪怕周末也常常不着家,林燕每天的业余时间以及周末,常常都是自行安排,形单影只地独自打发。
林燕和老米结婚已经二十一年。这个婚姻,对如今的林燕和老米来说,就仿佛一件过季的轻飘飘的夏天防晒服,在人生的深秋里,穿着也没多少暖意,不穿吧又嫌赤着身子砢碜。老米早前在商业局下属单位工作,后来自己下海开了一家外贸公司,一周七天差不多有四天不着家,借口是忙,生意难做,要到处跑。林燕在几年前就以女人的直觉,怀疑老米是不是在外头另外有了人,但又找不到真凭实据,也没法把老米怎么样。以前,她还会对老米的不着家隔三岔五地抱怨甚至吵闹一下,后来等儿子上了大学离开家以后,她就连抱怨和吵闹都几乎没有了。算了,心灰意懒,不想伤神了,随便他去。渐渐地夫妻之间越来越没话可说,老米即使回到家,也都是手机时刻不离手,不停地电话、微信谈各种事情,哪怕实在没事,手机也是牢牢地握在手上,刷视频、看网络小说,总之几乎没有让自己闲下来和林燕聊聊天的时候。儿子在本地上学时,林燕和老米两个还会为孩子的事情商量沟通,有时坐下来一交谈甚至会有好几十分钟。儿子一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两人之间共同的话题和交流的欲望更是一下子就萎缩了,他们现在的夫妻状态,在林燕看来,就好像是同一个宿舍里的两个室友,经济上互相独立,生活上不相干涉,虽然住在一起,但几乎各过各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最陌生的身边人,说的就是老米如今在林燕心目中的样子吧。
其实细细梳理起来,一切事情的起始和发展应该都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前些年,林燕把心思过多地放在儿子身上,忽视了夫妻关系的维护和修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妻之间关系淡漠至此,林燕也曾动过很多次“不如就此放手”的念头,然而她一次也没说出口过。离婚的事,老米不提,她也不提。就这么过着吧,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天算哪天。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如今再去把这早已习惯的优渥稳定的生活主动推倒重来,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和精力折腾。
林燕和老米是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在跟老米认识前的那两年,林燕一直处于初恋受创后的情感舐伤期,郁郁寡欢的,一个人走在这座远离家乡的城市的街头,常常涌起“世界之大,熙熙攘攘,我却一个人那么孤苦无依”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陈年不愈的情伤,需要一段新的感情去弥合伤口直至疗愈。她若有所悟,渐渐开始让自己尝试着去接受一些热心同事安排的相亲活动。以前她一直很排斥这种简单、粗暴、直奔主题物色结婚对象的拉郎配方式。老米是林燕单位的张大姐给介绍的,见面后两人一详聊,居然是大学校友,只不过老米比林燕高两届,读的是不同学院不同专业。这层校友关系不光让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有了交谈的共同话题,也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心理距离。林燕和老米共同的母校原来是一个实力不错的综合性大学,在国内名气相当大,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时被合并掉了,从此这个学校不复存世。很多人对此深为遗憾,尤其是该校原来的教职工和毕业生,聊起时常常觉得痛心。在对母校往事的回忆和缅怀中,老米和林燕两个本来不怎么健谈的人,第一次见面居然在茶室里一聊聊了两个多小时。校园里的标志性雕像,小径上秋天时满地的金黄落叶,一号食堂二号食堂的拿手菜,公共体育部周末的交谊舞会……全被他们深情地再回首了一番。见面结束临分别时,老米作为男生,首先表现出了他的积极主动,对下一次的见面作了试探性邀约,林燕虽然没立即答应,但也没表示拒绝,而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在老米看来,这就是一种默许。
那时的老米,不像现在这般大腹便便虎背熊腰。现在的老米,站起来如一根巨型的老玉米,坐下去像一口倒扣的大金钟。那时的老米高而瘦,黧黑的脸上透着一股土气,但别有一种淳朴敦厚的味道,留给林燕的第一印象不算差。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N次的约会在老米的积极主动中渐次展开,并且频次越来越密集。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燕发现,自己以前死死认定的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念无非也就那么一回事,这世上,诸事无常,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直保持着永恒不变呢?跟初恋男友陈小俊分手后带来的痛苦以及一蹶不振的感觉一日日逐渐淡漠了下来,但也无非就是淡漠掉,要说完全了然无痕,林燕仿佛也难以很快做到。
林燕在跟老米以相亲认识——增进了解——培养感情——奔向婚姻这样的常规模式按部就班地交往了一两年后,结婚一事终于被正式提上了日程。促进结婚事宜加快进度的原因在那时很现实也很老套,就是老米当时所在的单位,商业局下属的一家国有企业又一次面临分房。那时候市场上商品房的开发还属于起步阶段,一般的机关和企事业单位职工的住房问题基本靠租住公房解决,单位福利好的人就排队等着分房改房。老米因为资历浅又是单身,前面多次分房他都只有在旁边看着眼红的份儿,现在好不容易资历加深又谈了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资格和条件能卡得上,这次自然不想再失去机会。取消房改房分配政策的风声越吹越紧,过了这个村,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一个店?于是老米就开始正式跟林燕提出了领结婚证去单位排队分房的事。之前几年,老米都是跟单位里的几个年轻同事一起挤住在同一间集体宿舍里,一是图省事,二是为了省房租攒下点钱。从初中住寄宿学校开始,到大学毕业六七年,老米一直跟人同居一室过着集体生活,那么多年下来真的挤腻了,他做梦都想在这个城市有个自家的独立的居住空间。再说了,年龄也摆在了那里,他已经不小了,很快就要到而立之年,父母已经多次苦苦催促,也该着急结婚了。
既然结婚的理由已经够充分,时机够成熟,除了水到渠成地在父母长辈的催促和祝福中去完成这件事以外,那还有什么借口再推托拖延呢?但事到临头,林燕却有些支支吾吾。她对老米不讨厌不排斥,但也没爱得那么入心入肺,一想到很快就要动真格地跟老米从法律关系上紧密捆绑在一起,年年月月衣食相关同床共枕,她内心里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接下来的这批房子是市直机关事务管理局统一建的新房,房源挺多,一些机关下属的企事业单位也会给划拨一些,我手里要是有结婚证,这次应该能分到。”老米剥着手里的水煮毛豆,笃定地说。老米和林燕还是挺保守的,上个世纪的年轻人,身上毕竟还残留着那么一点传统之风,虽然恋爱的时间也不算太短了,但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同居在一起。如果没结婚就让老米正儿八经地搬过来同住,他俩有点怕老米同一个集体宿舍里的同事开玩笑说闲话,在单位里传开来不太好。但老米会在下班后隔三岔五地溜过来,和林燕一起吃吃晚饭,有时候就趁机整夜留宿在林燕这里,提前预演预演小夫妻生活。听到能分房子,林燕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房子,房子!当年还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在一次公文写作课上,年届不惑的刘讲师不知怎么地就在课堂上谈到了本市一个被查处的知名贪官,说那人光房子就贪了九套,“九套房子哪同学们,九套哪!”刘讲师声音高亢两眼发光,双臂举到头顶再往下用力一划,“你们还年轻,没家没口的,对房子还没有概念,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九套房子到底意味着什么!”说着说着,刘讲师脸上的表情突然暗淡下来,声音也立马低了八度,“等你们结了婚,生儿育女了,还一家子挤在鸽子笼一样的筒子楼里,每天早上端着尿壶,小心翼翼磕磕绊绊地穿过锅灶夹道的长长走廊去上公共厕所时,你们就知道,九套房子意味着什么了。”
林燕现在当然已经知道了九套房子意味着什么。不要说九套,哪怕就是一套,也不要太大,就三十来个平米,一居室带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那种,都够让她垂涎三尺神往不已了。林燕毕业后进的是一家事业单位——90年代中期每年毕业的大学生人数还不是很多,当时尚处于计划经济时代包分配制度和双向选择用工制度的接合期,大学毕业生在就业上还有着一点点天之骄子的优势余韵,机关事业单位和大型企业还挺容易进,不用每进必考,成绩和表现出色些的或者家里有点背景的毕业生,甚至还可以对这些单位傲娇地挑挑拣拣。林燕工作清闲,可收入不高。她那里虽说是事业单位,但非常边缘化,是一家社会团体性质的清水衙门下面的一个事业编制机构,福利寡淡得可怜,夏天好不容易发箱雪碧可乐都能让整个办公室的年轻人欢呼雀跃,更不要说分房这等好事了,他们名头上是事业单位,其实还远不如像商业局这样的热门机关下属的企业更能捞得上实惠。停顿了几秒钟,林燕把筷子伸向面前的那盘卤笋干,夹了一筷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了起来,对老米的话不置可否。林燕当然渴望有自己的房子,渴望极了。老米单位好歹还有集体宿舍可提供,林燕单位小,连集体宿舍都没得提供,一直是自己掏钱在外面租房子住。她工资低,父母在农村种地也挣不上多少钱,家里条件差,弟弟和妹妹还在上大学,都需要林燕省点钱去贴补,她不敢租好房子住,只能在城郊接合部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间小得可怜的房间,那是房东为了出租在后期一间间自行分隔的,一个单间里面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小衣柜。除此,余下的空间两个人如果一起转身的话,一不注意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就会屁股撞屁股。卫生间是整层的租户一起共用的,做饭没专门的厨房,锅灶就像当年刘讲师说的那样,挨挨挤挤地搭在公共过道里。城中村出租房里人员杂,水泥的房子流水般的人,一会儿一家搬进来一会儿一家搬出去,治安和环境都比较差。尽管这样,这种小隔间每个月的租金加上水电费都得上三百,听起来数额不大,但要知道,那时工资低,林燕参加工作五六年了,每个月到手的无非也就八百多。
房子对人确实很重要,也非常有吸引力,但林燕心里对结婚这件事还是有点隐隐的不得劲儿。在跟老米的关系发展中,说到底她其实是比较被动的一方,不是说被动于老米的追求,而主要是被动于她自己的人生和现实。在她需要开展一段新感情的时候,老米刚好出现了,人品脾性都还过得去,而且两人还算投缘,学历和条件都还相当,用婚恋市场里惯用的眼光和标准来看,这两个人算是比较适合彼此的婚嫁对象,所以林燕就这么跟老米一路谈了下来。其实男婚女嫁这件事,最能体现人生“妥协”两个字的深意。对大多数人来说,寻寻觅觅物色选择另一半的过程,就是一个人向命运逐渐妥协的科目之一。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人, 应该大多都曾经天马行空满怀春情地憧憬过自己未来另一半的理想状态吧。在梦想翩然的少女时代,哪怕再平凡的灰姑娘,有几个没那白马王子梦呢?无数女孩梦中的那个理想的人儿,不仅高、富、帅,才气逼人风度翩翩貌若潘安,还要柔情似水口若莲花会哄会说会体贴,还要互相对眼两情相悦佳期如梦,还要……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多照了几回镜子多碰了几次壁,对现实慢慢认清,才无奈地把那些元素一项项逐个划去,让旖旎的想法从云端上一步步降落下来……出身平平的林燕择偶的心气儿倒没那么心比天高,她的犹豫迟疑中,更多的是茫然,而非全然是不甘。
在老米提议结婚的那个晚上,林燕有点失眠。晚饭后,觉得一切已是板上钉钉的老米心情舒泰地趁机留宿了下来,此时正躺在林燕的身边鼾声大作,林燕却在这个紧密相依的男人的鼾声中,想起了另一个距离遥远的男人。是的,是陈小俊,那天晚上从她脑子里久违地浮出来的,是她曾经爱过几年的那个人——陈小俊。
她和陈小俊,是大学同系同学,同一年级,却不同班。大二的民族音乐选修课上,有一次林燕去晚了,只好悄悄地从后门溜进去在阶梯教室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是一个有点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隔壁班男生——大学里的选修课,并不局限于本班甚至本系的学生。课间时,两人聊了几句,就此认识。后来一来二去有了交往。是陈小俊先追的林燕,两人谈起了恋爱。但在毕业时,一个现实问题横亘在面前,林燕成绩优异取得了留在省城的资格,而陈小俊没有。在上个世纪,一直到90年代中期,这个省城里还有个叫人口控制办公室的机构,每年的大学毕业生,只有一定比例的人员取得那张被称为“红卡”的留城资格证,其余人员原则上都是回原籍。当然,你硬要留下也可以,那只能在这里当个外来务工人员,不能进机关,也没法进事业单位和国企获得编制和户口。陈小俊回到了他原籍的群山环绕森林资源丰富的小山城,进入了当地被认为油水满溢的林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