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灯

作者: 傅菲

往水里加水

峡口溪从罗家墩潺湲而出,注入洎水河,冲出一个鳐鱼形的大滩头。我天天傍晚去滩头看乡民钓鱼。有三五个钓客,在16:30,骑电瓶车带着渔具,来到入河口,支起钓竿,垂钓鲤鱼、鲫鱼、鲩鱼、白鲦,也垂钓夕阳、蛙声、鸟鸣、树影。钓客坐在自带的凳子或草堆,前倾着身子,握着钓竿,专注地看着红白绿相间的浮标。他们大多不说话,静默地守着竿,留心水面的动静。河水流到这个河段,已经流不动了,河面闪着波光。波光鱼鳞形,闪得眼发花。下游百米的红山水坝传来哗哗哗的流泻声。

滩头是一块杂草地,芒草、菟丝子、芭茅、荻,在疯长。钓客隐身在芒草丛里,如一截树桩。矮山冈叫虎头岭,被人推去了半个山头,裸露出褐黄色的积岩土;余下的半个山头,乔木灌木茂密,葛藤四处攀爬。鸟将归,嘘嘘叽叽,叫得荒山野岭生出一份黄昏的冥寂。

洎水河暗自汹涌。河流到了这里,如同一个中年人,面目平静,内心却随时翻江倒海。我看他们钓鱼,也看暮色将临时的河流。在旷野之中,河流与天空是我们永远无法透视的。它们不让人捉摸。河流之低与天空之高,是我们目视世界的两极,它们吸纳一切,却又空空如也。看了几次,我便和他们相熟了。一个做工业油漆的钓客,见我很娴熟地给他抄鲤鱼,问我:你会钓鱼吗?

手生了,我在10年前钓过。我说。

那我给你一副钓竿,练练手。钓客说。

就给我一副机动竿吧。我说。

我拉了一下鱼线,嘶嘶嘶嘶,线油滑,鱼线低鸣如弓弦颤动。呼呼呼,我转了转滑轮,轮子兀自空转,轮把划出圆形的线影,如飓风吹动水面树叶。“好机动竿”。我说。我从竿头抽出鱼线,绷紧竿头,往河面外抛鱼线。绷成半弧形的竿头,弹出“咚”的一声,弹射出鱼线,鱼线呈大弧形,往河面一圈圈扩大,轻轻地落在河的中央。鱼钩拖着鱼饵,钻入水面,咕咚一声,慢慢往下坠,水波漾起了涟漪。轮子还在呼啦啦地转,鱼线继续外抛下滑,阳光照在鱼线上,闪着明亮炫目的白光。浮标慢慢浮出水面,露出红头,摇摆不定。

你抛线,抛得优雅,抛得又远又准,你教教我抛线。钓客说。

动作和程序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窍门。我说。

他看着我,有些失望。我又说:钓鱼的关键在于是否钓上鱼,不在于怎么抛线、下钩,谁知道鱼在哪儿上钩呢?

话不是这样说的,钓鱼是享受过程,不在于鱼钓了多少。想要鱼,不如拉网捕捞。钓客说。

钓鱼是一种体育运动,也是一种内心活动,卸除了内心的渣滓,人就安静了下来,那么你的钓鱼动作会很从容,力道拿捏到位,抛线、提竿、遛鱼,就不会手忙脚乱,自自然然。我说。

要做到这样,好难好难。钓客说。

在河边,你一个人坐半年,你就做到了。这就是造化。我说。

当然,我看钓鱼,也仅仅是我去河边溜达的由头之一。初夏时节,河湾有许多鹭鸟来,一行行,从大茅山之北的峡谷低低斜斜地飞过来,栖在峡口溪的淤泥滩觅食鱼虾螺蚌。鹭鸟以白雪为墨,在河水上空写诗。它是南方的鲜衣怒马,是杨柳岸的明月。它们散在溪边,嘎嘎嘎,叫得芦苇摇曳。在洎水河边,有很多鸟是我百看不厌的。越冬的小䴙䴘、燕鸥、斑头秋沙鸭、四季的蓝翡翠、从春分至秋分的白鹭,它们扮演着河流的主角。河里有非常丰富的白鲦、鳑鲏、黄颡、鲃鱼、鲫鱼,以及白虾、黑虾、米虾和螺蛳。妇人下河摸螺蛳,一个上午,摸一大脚盆。螺蛳吃浮游生物,吃脏污之物,繁殖量大。

有一次,做工业油漆的钓客问我:你夜钓吗?我们约一次夜钓。

我说:夜钓选月圆之夜,河鱼活跃。

为夜钓,我做了准备:泡了5斤酒米、螺旋藻配鱼肉配油菜饼制鱼饵、睡了一个下午。

我和钓客戴着夜灯,在滩头静坐。我用手竿钓鲫鱼和鲳鳊鱼,钓客用路亚钓鲩鱼和青鱼。至22:15,我收了竿,没心思钓了。月亮上了中天,油黄黄,像一块圆煎饼。月光却莹白,河水生辉。凤凰山的斜影倒沉下来,虚晃晃。树影投射在河面上,被水卷起皱纹。树影不沉落水底,也不浮在水面,也不流走。树叶树枝剪碎的月光,以白色斑纹的形式修饰树影。这古老的图案,在月夜显现,还原了我们消失的原始记忆。

河是世间最轻的马车,只载得动月色;河也是世间最重的马车,载着遗忘,载着星辰,载着天上所有的雨水。我听到了马车的毂轮在桑桑琅琅地转动,在砾石和鹅卵石上,不停地颠簸。马匀速地跑,绕着河湾跑,马头低垂,马蹄溅起水线,车篷插着芒花和流云……

一条被河水带走的路,水流到哪里,路便到了哪里。水有多长,水印的路就有多长,月色就有多缠绵。远去的人,是坐一根芦苇走的,被水浪冲着颠着,浮浮沉沉。坐芦苇走的人,如一只孤鸟。

河水其实很清瘦,但月光很深。水就那么亮了,与月光一样亮。或者说,河水是月光的一个替身。只有月光消失之后,河水恢复了身份。月亮离我们并不遥远,河把月亮送到了我们身边。月色把逝去的事物,又带了回来——我们曾注目过的事物,只是退去,而并未消失。

月亮搬运来了浩繁的星宿,由马车驮着。星宿那么重,马车哪驮得动呢?一路洒落,沉没在深水里,成为星光的遗骸。每一具遗骸,留存了星际的地址。

我第一次在洎水河边独坐,是在1993年春。我在长田(隶属德兴市黄柏乡)饶祖明家做客,时两个月余。饶祖明是个出色的诗人。我和诗人以徒步或骑自行车的方式考察了洎水河、永乐河。那是我人生困顿、迷惑、彷徨的阶段。我不知未来的路在何方。我觉得人活着没有任何价值,对人生怀疑。从本质上说,我是个内心阴郁的人,幸好我生性豁达,把很多事情看得很开。我是一个活在自己思想体系中的人。他者很难对我造成影响。因此,有时候,我显得较偏执。杜鹃花开了,一天(3月10日),我莫名其妙地坐上班车,去市郊,独坐红山桥下的洎水河边。我望着茫茫的春水,肆意西去,内心莫名伤痛。我写下《洎水河:流动》:

多舛。无依。九曲回肠

在事物深处  含而不露

你呼吸凝重

剩下荒芜的秋色

黑烟。废沙。一如姐姐布满铜漆的脸

在美好中沦丧

少女骑凤凰降临民间

飘落的灰尘是我们世世咏唱的光辉

琴手以爱抚摧残生命的钢骨

兀自打开残废的诗篇

把脸退到书的背后

一会儿动。一会儿静。

谁能把握。谁就是节日簇拥的神

命运的逃亡者

郁结的心诉说不尽的沧桑:

河水可能会枯竭

但河的名字源远流长

当然,这是一首蹩脚的诗,但很体现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境。一个略显青涩的人,哪懂得壮阔的河流呢?现在,我几乎每天生活在洎水河边,出了村口(横穿公路)便是红山桥。这是一座老公路桥,有些破败。桥下是洎水河。河水浊浪滔滔。桥上游200米,红山水坝以三股水柱从坝中间喷射出来。雨季,河水漫过坝顶,泄出帘幔。

河浑浊,是因为上游的龙头山乡有人在开采大理石。大茅山山脉自东向西蜿蜒,地势东高西低,北部山系有数十支涧溪,与三清山北部溪流,汇流而成洎水河。龙头山处于河流上游,大理石厂磨浮出来的污水,含石尘,部分污水排进了河里,石尘部分沉淀,部分被水冲刷,带入几十华里外的下游。大理石厂却始终关停或搬迁不了。为了开采最大量的石材,大茅山(非核心地带)被炸烂了花岗岩山体,成片成片的原始次森林毁于一旦。我看着那些碎石覆盖的山体,觉得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人(破坏者和合污者)的耻证。耻证将告示:一小撮人欠下的生态之债,需要几代人去偿还。

1998年秋,我第一次去了龙头山乡南溪。枫叶欲燃,万山苍莽。洎水河清澈如眸,河床铺满了鹅卵石,鱼虾掬手可捉。一架木桥横到村前。2018年,我再去南溪,往日淳朴、洁净的伊甸园式景象,荡然无踪。河道被挖砂人掏得鸡零狗碎。木桥改为公路桥,车辆咆哮。我不知道,这个时代,带给了我们什么,又从我们身上带走了什么?洎水河也无法告诉我。虽然仅仅时隔20年,却是农耕时代跨到了工业时代,每一个人被席卷,大茅山脚下的偏僻小村也不能幸免。作为个体的人,作为最基层的管理者,远远没有准备好进入工业文明时代。

桂湖是大茅山东部小山村,是洎水河源头之一。桂湖有十余户人烟,仅剩两户老人居住。他们砍茅竹、摘菜叶、种香菇为生。幽深的山垄苍翠如洗,一溪浅流从竹林斜出。十余棵枣树老得脱皮,枝丫遒劲,米枣坠枝,雀鸟起鸣。我赤足下溪,慢跑,水花四溅。水清冽,掬水可饮。今年深冬,我又去了一次,两户老人闭户了,不知是因为外出还是别的原因。我在石巷走,风呼呼地捶打破败的木门板。久无人居的瓦房,墙体爬满了苔藓、爬墙虎、络石藤。十里之外的高铁站运送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人前往异乡,有的人回归故里。对在高铁线奔忙的人而言,故里即异乡。

洎水河奔流百里,最终在香屯镇注入乐安河(赣东北主要河流之一)。自海口镇而下的乐安河,饱受铜矿重金属污染,河鱼不可食,河水不可浇灌农田。那是一条死亡之河。花斑鲤鱼在河里闲游,斑斓的鱼鳞如七彩之花在水中绽开,当我们想到游鱼含有那么多重金属,不寒而栗。

乐安河的鲩鱼、鲤鱼、鳙鱼、鲫鱼、鳜鱼、鲳鳊鱼等,在春季,洄游到洎水河产卵,在草丛结窝。桃花水泛滥了,柳叶青青,芦荻抽芽。鹭鸟栖满了河边的樟树、枫杨树、朴树、洋槐。北红尾鸲忙着在淤泥吃虫卵、幼虫。白额燕尾从山溪来到了河石堆叠的河道,追逐鱼群。斑胸钩嘴鹛在柳树上专注地筑窝。钓客过了一冬,背起钓具,坐到河边放线。

钓上来的鱼,他们又放生回河里。我也逆河而上,在草滩、树丛、荒滩等无人之地,自得其乐地闲走。我期望有自然奇遇,如遇见从未见过的鸟,如遇见蛇吞蛇,如遇见鹞子猎杀野兔。但很少有奇遇。哪有那么多奇遇呢?若说奇遇,花一夜开遍枝头也算,鸟试飞掉下来也算,蛇蜕皮也算。是否属于奇遇,由自己界定。在9月的一次暴雨中,在虎头岭滩头,我站了半个下午。暴雨从发生至高潮至结束,我全程观察河面。河水被暴雨煮沸,井喷式的水泡覆盖了河面。雨歇,河水止沸,复归平静。这是一个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过程。这就是奇遇。

红山水坝抬高了水位,有了一处河中之湖。水幽碧,浸染着山色。傍晚来河边,可见夕阳降落西山。夕阳在水里一漾一漾,被水淹没,留下一河夕光。鹭鸟晚归,架着清风,低低飞过。它不仅仅是鸟,也是逆水而上的轻舟。白帆摇摇。

洎,本义:往锅里添水。河谷就是斜深锅。大茅山北部数十条小溪注入斜深锅,有了洎水河。水加入了水,水有了汤汤之流。

洎水河是有咕噜噜水声的河;往水里加水的河。是众声合唱的河,万古长流,生生不息。河在日夜淘洗,一年又一年的鹭鸟,何尝又不是一茬茬的人呢?人到了中年,才会懂得河。懂得河,人就不会痴妄不会纠结。其实,我常去洎水河边,并非为了什么自然奇遇,而是我内心的深井,需要被河流周遭的气息填满。野性的、灵动的、悠远的、纯粹的、内化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感到自己活得无比真实。

神灯

夜,一盏茶的时间便来临了,来得不知不觉,柔纱般蒙了视野。夜的重量与露水相等,垂压草叶。我在乡民家喝茶。乡民是一对老夫妇。他们是唯一生活在石头部落(龙头山乡的一个自然村)的住户。这是一个僻远、树木掩映的山中小村,有十余栋石墙或黄泥墙的老房子,枣树遍地,溪床宽阔,青山高耸。其他的住户都外迁了,留下了空空的老房子。老房子的木门虚掩着,随手一推,咿呀一声,灰尘落下来,像在迎接不归却终归的人回来。厅堂里的八仙桌还在,长条凳还在,木柴堆在灶膛下,水缸里的水(山上引来的泉水)还是满满的,溢出缸面的水汇入水池里。鱼在水池忘然而游。鱼的世界只需要一池活水。土墙长了黝青的苔藓,络石藤爬上窗户。指甲花开在墙缝,无人打理的蕙兰遮盖了花钵,枇杷黄熟在树上,米枣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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