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作者: 刘凤桥

这些年国家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收藏热一浪高过一浪。盛世兴藏是也。我素对古玩字画有些兴趣,跟着凑凑热闹。但作为工薪阶层,时间、财力、眼力有限,收藏不了什么明清官窑之类的重器,只能拾人牙慧,捣鼓点儿人弃我取的小玩意儿。虽然不怎么值钱,却能给我带来很多精神上的愉悦,也逼着我学了很多“课外”知识。夫人有时候发发牢骚,埋怨我挤占了她的空间,可我总是屡教屡犯,积习难改,乐此不疲。夫人见我实在无可救药,也就听之任之了。

最近整理书房,对这些小玩意儿又一一把玩一遍,触物生情,感觉到很多旧日的时光都凝结其上,它们就像一张张永不褪色的照片,勾起了我对过往的很多美好回忆。

工艺之美

我喜欢工艺好的东西。

工艺好的东西分两种,一种是繁而不俗,一种是简而有致。这两种都是极高级的审美!有人喜欢宋人的简,轻薄“乾隆工”的匠,认为愈工愈俗。这个观念是不对的,至少是片面的。对待任何事物都要客观,不能以个人的好恶定高下,符合自己审美标准的就好、就喜欢,不符合的就不好、就排斥。“乾隆工”确实繁复,但繁而有致,繁而有韵,繁而有品,愈繁愈美,这就不俗了,而是大雅、大美!就像我们看凡·高的画,色彩那么丰富、热烈,却不感到俗气。孙鸣邨先生的画也是这样,大笔大墨,色彩浓烈,构图饱满,但也有味、耐看。我十年前在北京天雅古玩城淘到的一只清代水晶笔洗就是典型的“乾隆工”,浑身上下都有雕刻,俗称“满工”,但怎么看都精致舒服,这就是艺术品!

工艺复杂的东西很难脱俗,所以难度极大。不俗,必是上品!相反,工艺简单的东西多数雅致。

沈阳的怀远门古玩城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即使到了北京工作,每次休假回沈阳都要去转转。十多年下来,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交了很多朋友,也淘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我在那里淘到一件清代象牙雕的小鼻烟壶。当时,女儿溪音放暑假从国外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回沈阳度假,一起来逛古玩城,在一家店铺里碰到了这件小东西。我和夫人都被它的工艺叹服了,那真是构思巧妙,雕刻精微,“神乎其技”。女儿也很是喜欢,讲了讲价把它请了回来。这就是工匠精神的真实写照。我经常拿出来和女儿一起欣赏,从中汲取精神营养,自勉自励,提升做事的质量和标准,也算是寓教于物,寓教于玩了。

在北京天雅古玩城,我淘到的另一件清代寿山石瓜棱形笔洗,做工就相对简单,不是特别精细,但天然质朴,我一看见就喜欢上了。

我收藏的另一件寿山石笔洗,是2021年秋天在沈阳淘到的。颜色漂亮,做工精致,简单的几条线,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其一下子活了起来,有了品味,有了格调,有了神韵,有了灵魂。我给它配了一个红木底座,放在博古架上,并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得到了大家的赞美。我也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被埋没的精品

我曾写过一首评论左宗棠的诗:“不必自负瑜亮才,人生难得是青睐。君看秋风萧瑟处,多少俊骨黄土埋。”

一个人的成功不仅自身要过得硬,有才华,还要有很多客观因素的成全,特别是群众的信任支持、组织的培养、领导的欣赏等,都很重要。有人总结:成功从来不是个人的事情。我认为很有道理。古往今来有本事有才华,而淹没于滚滚尘埃中的人又何止万千。所以,我们要珍惜现在的岗位和工作的机会,努力奋斗,不负韶华。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沈阳工作时,曾在早市上花200块钱淘到一件清末民国间的白砂赏瓶,是一件残器,但画片很好,刻的是溪山放舟图,寥寥几笔,意境全出,并有题识云:“庚子年仲夏月陆志明刻”,书法亦佳。陆志明查不到是何许人,但从画片和书法的功力看,绝非俗手。从前资讯业不够发达,很多有才华的人得不到宣传,困于一乡一地,久而久之,就被历史的尘埃埋没了。

我还有一件白砂笔洗,是般若文化的杨先生送给我的,东西不大,但很雅致,口沿边上刻了一圈字:“花有清香月有阴。时在己巳春月泉石主人氏并刻于云西。”书法结字古怪,典型的手艺人书风。“己巳”可能是1929年,笔洗底部有“刘冬康制”篆书印款,和陆志明一样,都查不到。但东西精到,是一件不错的文房雅物。

河北的老张在北京程田古玩城开店,疫情前经常从日本往回淘货,我在他那儿淘到过一件铜墨盒,盒面上錾刻一簇丛菊,有楷书小字云:“高桥样惠存,北平金敬琢敬赠。”金敬琢是韩国高丽大学的一位学者,汉学研究专家,著有《论语·大学》《孟子·中庸》《周易中庸哲学》和《中国哲学思想史》等。墨盒是他在北平(即北京)定制送给一位叫“高桥样”的日本人的。我没有找到这位日本人的资料,想必也是一位研究汉学的学者。墨盒是中国制造的,订制者是韩国人,受赠者是日本人,这样的三角关系想想都很有趣。

审美力

鉴赏一件作品好与坏、是不是大家所为,不用看落款,作品本身会告诉你是真是伪,好的东西怎么看都合理、都舒服,不对的东西一定能找出破绽毛病,百试不爽!但前提是鉴赏者要有一定的审美能力,心中有好与差的标准,这样才能高下立判,优劣自明,否则,不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也必是一脸懵懂,一塌糊涂。所以,审美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

有一件清代的砚石石板是我在地摊上买的,雕了一只倒坐的麒麟,原来可能有座,散佚了。古物流传千百年来,损坏是正常现象。我买它回来之后,请河北的老郭(专门做红木盒子等小件器座)专门为它配了一个红木座,摆放在我的书桌上,既当砚屏,亦可时时观赏,聊添书斋一景、暇时一趣耳!

在我的书桌上,有一件清代的红木文房盒我特别喜欢,那是十年前在北京的一次文博会上淘到的。这件东西线条明快,做工精到,特别是包浆诱人,置于案头,古色古香,很是雅致漂亮。听古玩行的人说,玩木器,一看材质,二看工艺,三看包浆。这话不差,应该是经验之谈。

我淘到的木器小件中还有一个清代的长方形木盆,什么木头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当时是在北京弘钰博古玩城杨先生的店里看到的。喜欢它的原因是木盒的盖子上有铭文,书法和镌刻的水平都不错,内容是:“体直方,如圭璋,宜庙廊。牟尼百八回环藏,其羽为仪道大光,以占用行利攸往。健庵六哥大人雅玩。弟何(?)持赠,呼儿尔(?)学书。”盒长38厘米,宽14.55厘米,高5.9厘米。从“牟尼百八回环藏”分析,杨先生说是放朝珠的盒子,待考。上款人“健庵六哥大人”,不知是谁,清代名号“健庵”的有多人,不好确定。落款“何(?)尔(?)”我问了很多人,都没有辨识出来是什么字,只能留待他日或以俟高明了。

现在社会上,特别是古董艺术品市场,赝品成灾,俗画泛滥,丑书横行,就是收藏者审美水平低下所致,所以一些江湖骗子才能兴风作浪,招摇撞骗而能屡屡得逞。吴小如先生很早就呼吁要提高社会的审美能力,确是智者之见,药石之言。

文字的意义

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却喜欢收藏些与文人沾边的东西。比如砚台、毛笔、紫砂壶之类的,虽然宦囊羞涩限于财力,买不起名家大师的作品,但这些年来,人弃我取,剑走偏锋,也淘得了几件自我感觉还不错的东西,聊胜于无吧。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沈阳工作的时候,曾在早市上花200块钱淘到一件老紫砂蛋包壶,紫砂加彩,颜色包浆相当漂亮。美中不足的是壶嘴有点损坏。后来,我请人将壶嘴做了修缮,看起来舒服多了。这把壶跟随我从沈阳到北京,像个老朋友不离不弃。有时候我会用它泡一壶新茶,喝上两口,感觉一下老壶泡茶的味道,但大多时候是用来把玩观赏的。都说壶靠养,二十多年了,这把壶的确是越来越漂亮了,而我也青丝变白发,从壮年步入了中年、老年,我希望它就这样美丽地陪伴着我和我的孩子们,不再沦落街头,尽享国家太平、社会稳定带给我们的清福。

很多年前,沈阳的小帅让给我一把1922年的瓷壶,他给我的时候反复叮嘱,说这是一件好东西,如果将来不喜欢了一定告诉他,他再收回去,云云。这把瓷壶不大,不是实用的,纯粹是观赏器。画面是一老者枕酒缸侧坐,手举茶杯笑对提壶倒茶的童子,设色浓淡相宜,人物传神生动,落款“伯平画”,未知何许人也。另一面是书法:“石泉槐火试新茶,子竞仁兄惠存。仁弟希霖敬赠,三十三年元旦于赣北军次。”“三十三年”即1944年,“子竞”也未知何人,“希霖”应该是一名军人,部队驻地在江西北部。这是一件私人定制的孤品,反映了当时的一种礼仪文化,有些研究价值,加之赠予者身份与我相同,遂爱屋及乌,世袭珍藏了。

我对带文字的东西格外喜欢,因为它们除了材质、工艺之外,又多了一层文化的价值,有研究的趣味。所以,每当遇到这类小玩意儿我都格外留心。

我曾在北京程田古玩城还淘到一件日本人制的锡瓶,插花用的。壶身刻的是山水纹饰,很有意境。题词是:“秋崖江漠,大正丙寅初冬可云刀。”瓶底刻“可云制”款识,是一个叫“可云”的日本人刻的。

还有一件锡制的茶叶罐,工艺非常精致,盒盖上及胫部都刻有龙凤纹饰,周身饰有竹梅图,并配有书法:“北风为断蜂蝶信,冻雨一洗烟尘昏。”落“小吴江”“逸人”等款识。令人叫绝的是,所有的纹饰、书法、绘画,都是浅浮雕刻成,颇像竹刻中的剔黄工艺,很不容易做到,非高手难有这样的手段。果然,底部刻有清晰的款识“林克瑞制”。林克瑞是清代著名的制锡名家,这件茶叶罐由他制作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近又淘到的几件清代锡壶,都既有画面,又有诗文,造型别致精美,颇可赏玩。其中有一对锡制铃铛形小酒杯,也是我心爱之物。所谓“铃铛杯”就是造型像“铃铛”之意。杯高5.7厘米,宽5.5厘米,比现在的白酒杯略大一些,应该是南方喝黄酒的酒杯。酒杯上刻有清供图和楷书诗文:“观画听琴,乐趣无穷。”“吟诗品茶,雅兴常有。”落款都是“石香”,并刻有一“王”字方形小印。从诗文意思看,它俩是一对,是鸳鸯杯,并不是卖家所说的就剩这两个了,而是原本就是两个,很有可能是私人定制的。诗文的落款“石香”即王石香,他是清代晚期蛰居苏州的篆刻、竹刻高手。杯子上的诗文书法水平很高,词也雅致,不像是俗手所为,当是王石香真品。一百多年了,白云苍狗,世事沧桑,这对鸳鸯杯能够不离不弃,成对地保存下来,实属不易,非常难得。我把这对酒杯做了消毒处理,和夫人各执一杯,周末居家无事,弄几个小菜,偶尔也小酌一下。

精于一件事

北京程田古玩城有一位专门玩老锡器的国江兄弟,我是通过河北老张介绍认识他的。当时,我在网拍上买了一把名人收藏的锡质酒壶,形制独特,工艺精美,品相一流。我想请玩锡器的专家给看看,老张就介绍我认识了这位国江兄弟。

有人讲,人这一辈子,读懂一本书,精于一件事就成。我很认同这个观点。国江兄弟就属于精于一件事的那种人。他二十多年来,专门收藏买卖中国制造的老锡器,过手上千件,至今存货仍有几百件,实用器、文房器都有,大大小小,琳琅满目。他曾经想自己开个锡器博物馆,后来限于财力,没弄成,索性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些珍品拿出来卖了。我买他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方锡制的暖砚,小巧雅致,典型的南方文人用品,我发图片给砚圈的朋友看,他们都说没见过这种形制的。物以稀为贵,我很高兴能与它结缘。

后来,我又在他店里陆续买了两把锡壶,一把造型极特别,提梁是用竹子编的,壶盖上的提钮是红木的,非常讲究。壶身圆形,类似秦权的造型,壶座圆的,像汉瓦当,一面刻“泊舟垂钓图”,寥寥几笔,意境全出,看得出,刻手绘画的功力相当不错。水纹只刻了两条线,却生动形象地概括出风过水面的情景,令人叹服!另一面书法劲利,以刻当写,流畅自然。铭曰:“上如权,下如瓦,秦汉之间,云陆其亚。红藜生。”“红藜生”有人说是清代嘉道年间制壶大家朱石梅的号,俟考。壶座周边刻楷书铭文云:“闲取新芽竹里煎,遗径检点记三篇。评量瑶草无双品,甄别名山第一泉。沈存周书。”

此壶形制、书法、绘画和镌刻水平以及包浆都符合清中早期特征,特别是铭文与壶形绝配,似无可置疑,唯沈存周为清初制锡第一名家,名气太大,不敢确信这一把壶就是他作的。但从后人对沈存周制壶“文人气盎然”“集工技和文艺于一身”的评价看,这把壶又很符合“沈锡”的特点,实在不好决断。还有一种可能:这把壶是“红藜生”朱石梅所制,底座刻的是沈存周的书法,以示对前辈大师的尊崇仰慕,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因为清代中后期,制锡名家中,只有朱石梅能够继承沈存周的衣钵,并把锡器发扬光大。不过对我而言,不管是沈存周也好,朱石梅也罢,似乎都不重要,能与这样精美的作品晨夕相对,感受它的艺术魅力,接受它的熏陶滋养,还有把玩的乐趣等等,才是我最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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