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朵吉祥的云
作者: 安谅
一
费明仁是踩着淡淡的月色和昏黄的灯光,回到租住的小区的。
忙碌了大半天,校长又留他畅谈了两个多小时,他身心亢奋,而脸色多少有些倦怠。他是个认真到可用顶真一词来替代的人。他常常觉得,对工作他太投入,时常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所以消耗也大,比别人更累。老同学方纯就讥讽过他,不这么认真,会死呀!他也有这种感觉,也想适当放缓一下,轻松一些,像方纯那样举重若轻,但他一直没做到,一工作,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像进入了一级战备。也许自己就是这个命,改也没法改。
今晚有月。可是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从很多视角望去,月亮都被遮挡了,好在城市拥有辉煌的灯火,道路前行并不暗淡,月光显得可有可无。
晚饭后的小区,在这立秋后的时令,应该是比较热闹的。凉爽和晴好,会让一些人从燠热的居室走出,闲谈抑或溜达。也有人牵着宠物狗,说是遛狗,可看上去像是被狗遛。
这次小区显示了异样。三五成群簇在一起,似乎在议论一个共同的话题,这话题比夜色还沉重。
他还看到了自己单元门口,左阿姨和几位邻居窃窃私语,时不时表现出一番愤慨和悲戚。而社区民警小黄和几位保安,也在单元门口站着,神情不无严峻。他断定,小区出事了。
他走近时,他们都和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费老师,你下班了啦。”他逐一点头回礼,他还有学生作业要批改,没时间多应付,他步入电梯时,听见有人嘀咕道:“一定要查出谁高空坠物了,否则大家不得安宁。”电梯笨重的门,带点晃动的声响,砰的一声合上了。他独自站在电梯厢内,老旧电梯忽然启动,灯光忽闪一下,心被提悬了起来,他明白:小区真出事了,而且一定就发生在这个单元。
二
刚脱下外衣,准备洗浴的,门铃叮当脆响。费明仁连忙又把衣服穿上,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裳纽扣、衣角,最后是领子,然后朝着门厅叫了一声:“就来了!”快步走向门口。这也是为人师表,他是时刻留神的。
门外站着的有保安刘二。
“有事吗?”打开门,他问道。
“费老师,不好意思,有点事,打扰你一会儿。”
后面一位小个子保安探着头,嚷着道:“有人乱扔东西,把楼下方阿婆砸晕了!”
刘二说:“方阿婆在医院抢救,我们是来每家人家看看,是不是在中午的时候扔过东西。”
“中午的时候?”费明仁寻思着。
“哦,我们查过监控了,费老师您是中午前,差不多十一点左右就离开家了,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问,你家,还有其他人在吗?”刘二问得小心翼翼,费明仁心里依然雾腾腾的:“怎么可能呢?我在上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你不是很清楚吗?”
“知道,知道,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刘二的身子就往后退了退。费明仁却叫住了他:“哎,方阿婆究竟怎么了?”
“楼上谁扔东西,刚好砸到方阿婆了。方阿婆还昏迷不醒呢!”刘二回复道,又挥了挥手,说:“费老师下班这么晚,可能饭还没吃吧,您快休息,我们这就走了。”
费明仁看着他们在走廊拐角消失,少顷,又听到老旧电梯的重重的声响,估计他们下楼了,才关上门,折回卧室。
他脑子里方阿婆的形象,交叠出现。一张和善的脸,清癯而又皱纹细碎,那目光是慈爱有加的。每回见到费明仁,都会说句:“小阿弟,侬辛苦呀,当心身体。”这话说得费明仁的心,暖暖的。她有一次还和他聊过:“小阿弟,侬一个人在上海生活,不容易,啥辰光早点老婆儿子一道来,就日子好过了。”这话也说到他的心里去了。费明仁从北京调到上海工作,是作为中学优秀老师引进的。他与妻子商量过,待他站稳脚跟,妻子也一起过来。而眼下,他和家人只能暂时分开了。
这么善良的方阿婆,竟然遭飞来横祸。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高空抛物伤人,近阶段时有报道,没想到自己的小区,也碰到了。但愿方阿婆平安无事,尽快康复。
他与母亲视频,他想儿子了,那胖嘟嘟的小脸多么可爱呀。但母亲未接。
这时,门铃又响了。他收起手机,走到门前,从猫眼里望出去。是一张略显变形的妇人的脸,是八楼802室的裘阿姨。他开了门,裘阿姨嗓门大开:“小弟呀,这个扔东西的,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连孩子都管不住,你说是吧,平常天女散花,碎纸片也飘到你家里的吧,习惯成自然了。你看,这次惹祸了吧。”
裘阿姨朝天花板上指了指,嘴巴里哼了一声:“这回,看她往哪里逃!”
裘阿姨和1002室的刘阿姨历来是铁头碰钉头。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听说,她们原就是邻居,前几年动迁至此,为抢1002室闹得很凶,积怨颇深。
裘阿姨激情澎湃地说着,唾沫星子飞溅,有一颗飞落在费明仁的前额上,他皱了皱眉,忍住了,也没去擦拭。他怕裘阿姨难堪。
听裘阿姨车轱辘似的絮叨着,正愁她无休无止,手机音乐声响了,他立即接听,是老母亲打来的,他叫了一声妈,又向裘阿姨作了抱歉的手势,裘阿姨意犹未尽地向他摆了摆手,说声:“你打你打,我先走了。”扭着肥大的胯,噔噔地走了。
母亲说,孩子睡前一直叫唤想爸爸、想妈妈。费明仁心酸酸的,每天与儿子视频聊两句,也是他一乐。今晚就有些遗憾了。和母亲互嘱几句身体保重,就挂了电话。不知怎的,电话一挂,裘阿姨刻薄而又唠叨的语句,又在耳畔喧响。他再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刚才房门未关,活见鬼似的,裘阿姨还真站在门口,只不过边上还站了一个人,是她的女儿。他们看他放下了电话,又鼓噪起来,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也有一点新内容,说楼上那家人真缺德,放任小外孙乱抛杂物,这次把肥皂都往下扔了。可怜方阿婆中彩了。
她们总算说累了,下楼了。费明仁才浑身疲乏地进屋宽衣洗浴。
三
莲蓬头的水,不轻不重地喷淋在身上。费明仁紧闭的双目忽然睁圆了,有什么东西烙在心头上,让他一阵激灵。想起来了,是裘阿姨和她女儿说到的一个词,其实就是一件物名,像烙铁一样,烙得自己火烧火燎的。
肥皂。是肥皂。真是肥皂吗?肥皂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是什么肥皂呢?她们没有细说。没有细说,更让他忐忑不安。飞快提速,洗完了澡。抹干了身子,换上睡衣,他下决心要去察看某个地方。刚抬步,门铃又响了,他只得去开门。电线杆子一样瘦长的刘阿姨,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不用说,这又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是来争取自己的力量的。
果不其然,刘阿姨说得更是来劲和坚决。她说,那块肥皂就是从8楼丢下的,不偏不倚,砸在了方阿婆的脑袋上。方阿婆是在自己家的窗口外边,帮孙子捡纸折的飞机。为什么说是8楼呢,再高的话,说不定把方阿婆的脑袋都砸出窟窿了。再低,也不会这么有力道。她说,肥皂抛下时,8楼,也即802室的窗口是敞开着的。出事之后,他们才慌忙把窗关上。这不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刘阿姨一气呵成,说得头头是道,费明仁想插嘴都插不上。他很想知道,这砸向方阿婆的肥皂,是什么颜色?有多大体量?又是什么牌子呢?最终,他没从刘阿姨口中套出什么,反而自己愈发焦虑和沮丧起来。
刘阿姨离开时说:“保安也都查过了,看着吧。“她用力跺了跺脚,明指楼下,咬牙切齿地说:“看她们得意忘形有几天!“
四
这一晚,费明仁辗转难眠。
不是提任副校长的兴奋难抑,也并非与妻儿团聚,而是刘阿姨和裘阿姨的话,令他苦思冥想。
这幢住宅大楼,是20世纪90年代建的,样式陈旧。楼与楼的隔音效果也不理想。夜阑人静时,他躺在床上,还听得到来自楼上楼下、隔壁紧邻的各种声响。有凳子与地板上摩擦的噪音,有手机顽固持久的振动,有孩子的啼哭声,还似乎有跌宕起伏的呼噜声传来……
不过,这里的交通还算方便,地铁走个三百步就有站。况且租金也能承受,费明仁租住的是两房一厅,所谓厅,就是一个过道,再置放一张小方桌,花了约八千块钱。好在学校有房租补贴,也就减轻了些压力。
这一夜,这幢楼也莫名其妙地不太平。
先是底楼传来的尖锐的喊叫声:“是谁扔的,有种的自己站出来,闯了这么大的祸,还想躲什么!”是方阿婆的外孙女,平常像含羞草一般腼腆,这会儿一定是被气急了,半夜竟撕开嗓子,大声叫嚷。
费明仁好不容易入眠,又被这分贝不低、穿透力很强的声音,从梦里一把拽出。那声音透着一种倔强,一种不遗余力的气势,在宁静的夜晚高亢刺耳。费明仁不由得心惊肉跳,两眼圆睁,直盯着天花板,愣愣地,睡意全无。脑子里胡思乱想。
不知什么时候,那喊声不再出现。费明仁累了一天,困意又上头了,迷迷糊糊地,他又睡着了。
但好梦不长,他又被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吵醒了。那声音来自楼上,一层楼板之隔,是刘阿姨发出的:“尽早承认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声调高八度,又夹杂着冷笑。阵阵寒意在这初秋之夜滚动,费明仁恼火极了,也真想起身骂人。可他这谦谦君子,是开不了这口的。他也不想因此得罪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道理上说,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睡不着就睡不着吧,干脆起床,备一会儿课吧。他正在给学生作课余讲座,讲的是苏东坡的创作心路。他随手一翻林语堂所著的《苏东坡传》,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文呈现在眼前:“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为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多么宁静恬适的情景和心境,自己处于此楼的喧嚷吵闹之中,又哪里觅得可以随时交心的知友,又何处获取空明澄净的好心情呢!
费明仁不禁喟叹一声。他放下书,微闭眼,想再培养一点朦胧睡意,苏东坡的文字在脑海里清晰而奔涌。
费明仁再一次被吵醒,已过寅时,他当时正在与苏东坡梦中相见。苏东坡出口成章,路过一座长桥,便即兴吟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他念诵得很得意,费明仁也跟着,编了几句:“登长桥,心如湖,有友伴。”边上一位好友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座桥是不准晚上经过的,违法者,判劳役两年。大人,你们这是犯上呀。”东坡一哂了之:“没想到,我开个口就是两年劳役呀!”费明仁也想再说什么,嗫嚅了好久,却憋醒了。一醒,发觉头上还冒着汗。背心也有点湿透。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梦里的两年劳役意味着什么呢,又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呢?他恍恍惚惚的,身上阵阵发热。
他终于从床上爬起,却不开灯,摸着黑,穿过客厅,步入厨房。
朝北的窗口,窗户半启半关。借着夜色,他看见窗台上什么都没有,心脏骤然收紧,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靠近洗菜盆,伸出手去摸索。这窗台上,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只塑料肥皂盒,和那块肥皂,影子都不见了。
糟了,真糟了,难道是自己闯了祸?可也不对呀,刘二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嘛,方阿婆出事那会儿,费明仁早就离开家了。时间相差大约一小时左右。那就是说,费明仁有不在场证明,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事。费明仁爱读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作品,那里边,不在场证明是频频出现的字句,也是至关重要、扣人心弦的环节所在。
然而,他出门时,那块肥皂和那只肥皂盒还分明搁置在窗台上,黄色的肥皂,还鲜明夺目,斜躺在塑料盒里,大半块显露在外面,霸气十足。现在跑哪儿去了呢?他回到卧室,喘起了粗气,好半天难以将息。
直到窗帘的罅隙里,已有渐渐泛白的天色,透了进来。他下决心要睡一会儿,明天课时还排得很紧,他不能拖着这无精打采的身子去上课。他调好闹钟,驱赶了所有的烦恼,也许,事情并没这么巧合。现在,他头等大事是眯瞪一会儿。
五
是忠于职守的闹钟,叫醒了他。
他起床,漱洗,套上一件中式衬衣。今天要讲苏东坡,穿其他衣裳都不如这合适。
何况,任命他为副校长的公示随时可能张榜发布,他应该有一种全新的,更显涵养的衣装和精神面貌。